听说她饿了,他即刻又吩咐人重新备了一桌饭菜。
进门时,屋内的狼藉已被收拾干净,地面不染纤尘,饭菜的热气不耐寒意,喧热白雾已在渐渐化散。
可说饿了的人还坐在床榻边紧绞着手指。
“你等我?”
知晓墨时是他的儿子后,祁明昀难得悠然畅意,掌心的疼像是顽皮孩童在张牙舞爪博得人的在意,稚嫩且可笑的把戏,他全然不放在心上,反而凝眸欣赏起纱布上渗出的血渍。
“你把墨时怎么样了?”兰芙下了榻,质问他。
祁明昀似乎全然没听到她的话,慢条斯理在桌边坐下,挽起衣袖,使掌心的纱布坦露无余,兀自盛了碗奶白的鱼汤,抬眸锁向她:“你不是说饿了,要等我过来陪你用膳?”
兰芙自是注意到了他的伤口,却越发担忧起墨时来,“你把墨时怎么样了?”
祁明昀眉心的舒缓之色乍然不见。
两句逐步沉重的重复话语使他不能再对她的话置若罔闻,微屈的指节捏起瓷碗重重落在桌面,汤汁溅在桌布上,留下几丝清淡的油花。
她急着喊他过来,就只是为了这事?
“坐到我身旁来,喝了这碗汤。”他的话语不容置喙,带着冰冷的勒令。
兰芙深知他的脾气,若是硬来,自己则会多吃些苦头。只能提着裙摆步步挪过去,在他对面最远的一张竹凳上坐下。
祁明昀不满她的刻意疏淡,剜了她一眼,头朝自己身旁偏了偏:“我让你坐这,没听清?”
兰芙被他盯着浑身发毛,缓缓走到他身旁坐下,可身子却仍往外偏。
他将碗移到她身前:“喝。”
兰芙促狭地望了一眼,匆匆低下头,捧着碗乖乖照做。
鱼汤虽极其鲜美,她却无心细细品尝,端起碗一饮而尽,将空碗摆到他眼前,示意已经喝完了。
“墨时呢?”
“他是我儿子,我能把他怎么样,好吃好喝都送进去了。”祁明昀见她顺自己的意喝完了汤,话音才清淡几分,“你瞧,一见面便送我份大礼。”
兰芙听到墨时无恙才松了口气,他手上渗血的纱布令人触目惊心,她移开视线,任凭鲜红如何晃眼,也不多加过问一句,在腹中暗暗道:依墨时的心性,是真做得出来。
这父子俩,还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也不知是谁如此有眼见,寻了两根大红烛点上,灯焰火红艳丽,颇像成亲时新房的喜烛。
兰芙白皙滑腻的容颜随细碎光影映在祁明昀眼底,这一刻,他颇为舒心,恍然怔神,似乎回到了当年在枣台村的光景。
一桌三张盘碟,一灯两副碗筷,无旁人来扰,只有他们二人。
五年来,这是他最为惬意的一刻。
少顷,一角鲜红的锦布划开他眼底的静谧与安详,耀武扬威地在眼前晃荡。
“来人,将这些东西通通丢出去烧了。”
“住手。”兰芙下意识出声阻止,她不想欠高晏什么,也不想让他误会,这几份东西,她想原封不动地退回去还给他。
短短两个字,却彻底激怒了一旁红了眼的巨兽。
“你都给我生了孩子了。”祁明昀宽厚浓暗的黑影吞噬她的身躯,目光死死盯着她每一寸肌肤,“你想带着我的孩子嫁给谁?”
他已派人去查了,绝不会放过那个人。
兰芙虽知再不道出实情会闹得不可收场,可仍对他口口声声佳人在怀之言心有隔阂,忍不住反唇相讥:“你有娇妻美妾,凭什么我不能嫁人?”
“好啊,我倒要看看你要嫁谁,我先一箭射穿他的脑袋,挖下他的眼睛,让他好好看着我们是怎样在你与他的洞房花烛夜中恩爱缠绵的。”
兰芙眸中顷刻熄了光彩,她只要一对上他便无路可逃,任何廉耻、倔强与自尊在他面前通通溃不成军,只能认命般畏而远之。
“你别发疯了,我与旁人清清白白,这东西是我要退还给他的,与你无关。”
“你再说一遍与我无关?”
这么多年,所有人都是顺着他的心思来,唯有她敢三番五次地试探他的底线。
“兰芙,我对你真是好极了,旁人若敢这样同我说话,早已被我拔了舌头剁了手脚。”
可兰芙是个骨子里韧如野草之人,越是意图击碎她顽强的意志,对她施以压迫,她越是不肯屈服,更不会低头。
哪怕身如草芥,遍体鳞伤,她宁愿冻死饿死,也绝不稀罕他口中所谓的对她好。
“你若是自认为这算对我好,那我不稀罕。”她眼睑沁出薄红,夹杂着点点盈光,“如果能回到五年前,我宁愿做个恩将仇报的恶人,也绝不会去救你,让你溺死在水中,被野狗啃尽骨头!”
那一年,她是真的喜欢过他。
因此,耗尽了一颗明媚春心的悸动。
她就当一切是个梦,五年了,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她已经很少再想起他了,或许再过个几年,她便能彻底从记忆中将他当年的影子摘去。
可他却仍不肯放过她。
问他所图何事,他却道只是想折辱她取乐,仅此而已。
祁明昀长达十二年的亡命生涯,早已将他养成无法与他人共情,也体会不到什么喜怒哀乐的怪物,对兰芙那呼之欲出却又哽在心头的是什么感情,他从来不知,也从不去想。
于他而言,只要能填平自己的空虚与念想便够了,他捧荣华富贵,锦衣玉食送到她面前,她袖手充耳不肯接,那便是她蠢。
“你想与不想,愿与不愿,都由不得你。”
“我要见墨时。”兰芙冷冷侧眼,不再与他多费口舌。
“你先答应我一件事。”
兰芙顺着他的话音悠悠瞟去,他漆黑的眸子溢出灼热,又在她身上反复逡巡,她早已读懂这是何意。
她弓着身子慌张弹起,宛如惊吓过度的猫,柔软的毛发瞬间倒竖,骂他:“你无耻,你不是都做了吗?还想怎么样?”
“你在想什么呢。”祁明昀这回倒真是不曾想到这档子事,见她反应过甚,垂着脑袋往后缩,不禁话露戏谑。
他若真铁了心思来,她那丝微弱的反抗也不过是徒劳。
“你陪我用完膳,我便让你们母子相见。”
兰芙虽如蒙大赦,却为自己方才那份心思感到羞耻,耳根至脸庞迅速蹿红,空荡荡的身影在他幽重的目光下无所遁形。
祁明昀见她还站在那处犯怔,低沉的腔调高扬几分:“那不若你选一个?”
“我吃饭。”兰芙脱口而出。
为了躲他饿了一日,方才进的一碗汤等闲填不满腹中的饥饿,他在与不在,左右也是要吃饭的,且这桌菜确实是她爱吃的,思及至此,她心中自然
了些许,拿起筷子将满桌好菜通通尝了个遍。
祁明昀这回倒真没骗她,待用完膳,便将墨时从柴房接了出来,让他与兰芙相见,自己则退了出去。
柴房蛛网缭绕,墨时蹭得灰头土脸,两颗圆溜溜的眸子闪着润泽的光,小跑而去扑到兰芙怀中:“阿娘!”
母子相拥了片刻,兰芙搂着他细细检查,他身上完好无损,唯有脸上蹭着一块血迹,“墨时,他们可有伤害你,你脸上怎会有血?”
“是我咬了人。”墨时摇头,小手攥着兰芙的指尖不放,凑到她耳边,“有个人说是我爹,我拿裁布刀划伤了他,阿娘,他真的是我爹吗?我很不喜欢他,他什么时候走?”
兰芙不知该如何回答墨时,可按照祁明昀的心性与做派,让他主动走,几乎是不可能。
四下看得紧,她如今也没有把握带着墨时从他手下再逃一次,望着墨时殷切期盼的眼神,她只能说些宽慰之言:“无论发生何事,阿娘都会在你身边,阿娘去打水来给你洗脸。”
墨时聪慧懂事,顿时明白一切,没有再问。
任由阿娘给他擦干净了脸,拍哄他入睡,似乎也是真的累了,合上眼皮沉沉睡去。
“阿芙,我们该走了。”墨时才睡着,祁明昀便走了进来。
兰芙探头望去,院外竟已停了两辆气派华贵的马车,看这阵仗,他今夜是铁了心要带她与墨时走。
她望着墨时安静的睡颜,妄图斥退他:“出去,你发什么疯,大半夜的,我不去。”
祁明昀早猜她不愿,覆着柔光的眼神冷了下来:“出来。”
兰芙将他的话当作过耳之风,静静坐在一旁,不为所动。
祁明昀倚在门前,眼睫沾满寒霜,不耐烦地掀抬眼皮:“我带了几个人给你见见,你胆敢在我面前说一个不字,我便在这些人身上割一刀,你猜他们能受得了几刀?”
第049章 到京城
深更半夜, 原本清冷孤寂的街巷灯火通明,邻里挤在门前议论探看。
“一对孤儿寡母,怎么惹来了这伙带刀之人?”
“莫不是这兰娘子犯了什么事, 听说啊, 她是从青州来的。”
“别瞎说, 芙娘本分老实, 一个人带着孩子, 能惹什么事?”
七嘴八舌的谈论掀翻了屋顶,兰芙盯着从四面八方来的打量猜疑, 跟在祁明昀身后, 放缓脚步, 极其不自在。
祁明昀知道她面皮薄,从不喜惹人注目, 冷冷下令:“逐了这些人。”
人群被寒光凛冽的刀锋吓退,不消片刻,门口再无人迹。
少时,三个五花大绑的人被扔进院里,兰芙霎时大惊, 认出是姜憬兰瑶, 还有高晏。
姜憬与兰瑶只是被捆缚双手,通身上下安然无恙, 倒是高晏被打得鼻青脸肿,嘴角还溢着血, 经沉重一推搡,侧倒在了地上, 人昏厥虚弱,说不出话来。
“阿芙, 你怎么样?”姜憬见了祁明昀,早已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五年了,他还是找到了阿芙。
此人诡计多端,穷凶极恶,她自己被绑着,还从头到脚放眼打量兰芙,怕那个人会伤了她。
“我没事,我没事。”兰芙冲上去为她们松绑,莫大的愧疚如长了手般,将她的心狠扭成一团。
她被他野蛮又无耻的手段压弯了腰。
若是他伸手拿捏住她在意之人,那她所有的孤傲与坚毅便节节败退,溃不成军,根本没有一丝底气拒绝反抗他。
姜憬尚且镇定自若,兰瑶早已吓得泪眼阑珊,哭花了脸。
“我在房中睡觉,突然闯进来一伙人,将我揪起来往这拖。”兰瑶在兰芙为她松绑时,贴在她耳根低问,“他……他怎么找来了,他会杀了我们吗?”
“对不起,你放心。”兰芙吐出满腔温热。
替她们挨个解开麻绳后,她望了眼奄奄一息的高晏,他昏迷不醒,背上结痂的伤口被扯开,白衣染成血红。
他们竟把人打成这样。
她与高晏之间不过是没缘分,并无深仇大恨,这些年也因得他相助,才免去了许多麻烦,换做任何一个人,也自是不忍见往日的朋友与恩人被折磨成这幅样子。
她欲屈膝替他解开绳结,却被一道钧力狠狠拽回,后背摔在石墙上,她秀眉挤蹙,从牙缝间泄出痛呼。
“你好大的胆子,我准你替他松绑了?”祁明昀自是想将那人千刀万剐,偏偏兰芙还硬要往刀口上凑,惹得他心底暗火横生,“这是第一次,我便罚你看着他死如何?”
兰芙崩溃大喊:“这是我们之间的恩怨,你伤害无辜之人做什么?我瞧不起你!”
她竟意图用言语激他,让他停止迁怒旁人。
“动手。”
祁明昀不予理会,冷硬呛出两个字。
“不要!”兰芙死死掐住他的手臂,胸腔起伏,声嘶力竭着想让他听清她的话,“我与他清清白白,我们只是朋友,你若是伤害他们,就算你强行将我掳走,我也会找机会撞柱投井,上吊自尽,反正我的一生已经被你搅得没有活路了,我是真的做的出来!你不是非要带我走吗?我可以跟你走,你放了他们,不准伤害他们。”
这斩不断的孽缘,终归是因她自己而起,她沉痛闭眼,认了这身不由己的命。
这正是祁明昀的目的,他微眯起黑眸,凑近她再次询问:“你当真愿意?”
“我即刻就可以跟你走,但我要亲眼看着你先放他们走。”
几条人命在祁明昀眼中就如区区几只蝼蚁,杀与不杀都一样,若留着能让她听话,又何乐而不为。
“我答应你。”他轻柔地撩开她散落在耳旁的发丝,似乎在借此表达方才对她下狠手的愧意,“你别骗我,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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