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刃割过,白皙皮肉崩开一条口子,鲜血从粉白的肉|缝中涌出。
她微蹙眉心,这次未用多大力道,比起往日刻骨铭心的伤痛,这丝痛实在不算什么,但那一划,足以使伤口流血,染湿袖口。
她就这般瘫坐在窗边,隔着一树稀疏残枝,极目眺望空旷的府门。
午时,祁明昀果真又回府了。
兰芙远远望见他下了马车,穿过垂花门,他身穿一袭月白鹤纹圆领广袖长袍,身形挺直,神采奕奕,步履轻盈迅疾,微开的袍角随风轻荡。
她不免讶异,她故意折腾得他几夜未眠,他又几乎是早出晚归,竟还能这般精气旺足。
她淡淡别开目光,用裙摆按紧还在渗血的手臂,清浅的血腥气在温室内飘荡,流得多了,便越发浓重刺鼻。
房外候着的婢女年纪小,没亲眼见过几次血色,自是嗅不出这丝淡淡的腥气。可对从尸山血海中爬行十二年的祁明昀来说,他方走至窗前,便眉头一皱,察觉到空气中扑来的血腥。
下襟月白长衫摆动,房门便被他重重踢开,迎面入目的是满地残碎狼藉,他心口突突直跳,几乎是奔向那扇屏风后。
兰芙果然又靠坐在那方逼仄的角落,袄衫与发钗散落满地,脚尖勾着一只脱落的鞋,宽长袖口露出一截白皙手臂,一道殷红的血口刺得他眼瞳震缩。
他真是怕极了她又做那种事,他怕见到那么多血从她身上流出。是以他宁可每日往返奔波也要回两趟府上,就是怕她在病中神思恍惚,做出傻事。
可他如何也防不住,看她这个样子,他喉头发胀,脚步沉如灌铅,眸色也暗得发寒。
“阿芙。”他声音哑得略微发颤,蹲在她身前,抬起她失了衣衫遮蔽,早已冰冷冻僵的手臂,黏腻的血染上他掌心。
兰芙始终不语,只是静静垂着眼。
房中又被收拾整洁,她的手臂上又裹了一道厚重的纱布。
她这只手已是遍布伤痕,掌心留有被火烧得皱起的疤,腕骨上映着一道还未结痂的深重红痕,如今手臂上又添新伤。
可她早已不觉得疼了。
祁明昀将裹着药酒的纱布一道道缠上她细嫩的手臂,而后拥她入怀,贴在她耳畔,话音低哑痴缠:“你说,我该拿你怎么办?”
他身上清冽且带着威慑的冷香将兰芙的心裹冷了几分,她想起了被迫与这道浓烈霸道的气息交缠时,每一道落在她身上的沉重痕迹。
数声属于他的阴冷之言钻回她脑海,她心神一晃,肩颈震缩,一把推开他。
祁明昀怀中一冷,她的眉眼被几缕溜下的发丝遮挡,他再难看清。
她不愿,他若逼迫她,也只会换来她癫狂的反抗与叫喊,她的病便永远也好不了。
这是他头一次,遭到她的拒绝后,默默抽回手。从前那股呼之欲出的火气被一方软石彻底击碎,节节败退,溃不成军。
“阿芙,你别这样好吗?”他生平第一次,对一个女子露出不带半分佯装的恳求之态。
他那向来高傲挺直的身段,初次伏在她面前。
只因他是真的怕,他怕他哪日回来,她便躺在那处浑身是血,一动不动。
兰芙低垂的眼眸水光潋滟,她心头忽窒,竟分不清他是真心还是假意。
可纵使是真心又如何,五年前她就因轻信他的真心,到头来受尽折磨苦难,未得一日顺遂。
如今他又摆出这副样子给她看,是吃定了她愚昧无知,随意几句话便能将她攥在手心搓圆捏扁,将她身上的疤痕尽数抚褪吗?
他的任何话,在她心中,比草芥还轻贱几分。
她早已不想听他
这些话,若说在安州的那五年,她总傻傻地忘不了他的身影,那么受他软禁与折磨的这些日子,已经耗光了她所有的鲜活与希冀。
她怎会喜欢上他。
她每日最盼望的便是他出府之时,她不想看见他的脸,听见他的声音,迁就他的虚情假意,迎接那不知哪一刻便会来临的疾风骤雨。
她就是一个普通人,他既对她无爱意,为何不肯放过她,他若是恨她,分明微抬手指便可以杀了她,为何又要这样对她。
她真的累了,那年的相遇,或许本就是上天注定的孽缘,上天要让她与他纠缠,不死不休。
“别让她们跟着我,我不喜欢。”她用最淡漠之言击退朝她围裹而来的暖意。
自从她病了以来,便从不喜旁人近身伺候,旁人稍微过界一步便会引来她剧烈的反抗,祁明昀理所当然地以为她今日自虐之举是那些人跟她太近,让她心中不适。
她那般细弱的手臂缠上纱布,宛如随意一折便能折断的颓柔枝桠,之上伤痕遍布,道道清晰狰狞。
他喉头一涩,任何拒绝之言都说不出来,满口答应:“好,我不让任何人跟着你。”
左右她出不了府,只能在这府上走动,他愿意每日亲自去各处寻她。
他拉起她的手臂,欲透过那几缕发丝看清她的眉眼,满是讨好:“阿芙,这处府上你想去何处就去何处,待我处理完这几日的事务,我便带你出府游玩,你莫要再伤自己,也莫要……离开我。”
他如今只求她安然无恙,只要她平安在他身旁,她想怎么样都行。
他离不开她,不能没有她。
兰芙沉寂已久的心泛起一起波澜。
她苦涩讥讽,他嘴里,原来是能说出这种话的。
他从前只会对她发脾气,宽厚的掌心一次次落在她身上,她退缩在墙角,戒尺棍棒便轮番朝她倾轧,他让她站在门外,不知彻夜淋了多少风雨。
熊熊大火将她烧的奄奄一息,院中那一缸冷水,他就那样把她的头往底下按,意图活生生溺死她,他总说最伤人的话羞辱她,让她奴颜婢膝,食不果腹……
那些日子,他看她便如同在看一只供人玩乐且毫无廉耻的卑贱猫狗。
她如今回想起那一幕幕,身上便不住地发冷,结痂的伤口被一只手无情剥开,漏出血淋淋的肉。
“我好疼。”她抽回手,眼底蕴开一片水泽。
她可能到死都忘不了他那张总挂着阴戾的脸,与映刻在她身上的每一丝痛。
她右手的伤疤,添上了,便如何也消不了。
水火太无情了,早将她千疮百孔的心剥成碎屑。
祁明昀松开她的手,发觉她坐得离他很远。
他再不能用甜言蜜语哄她过来,也不能靠暴虐施压逼迫她过来,他一只手僵在半空,不知如何是好。
会说会笑的兰芙,他再也见不到了。
那段时日,永远也回不去了。
摆好了膳,桌上有一道翡翠虾球,她曾给他夹过这道菜,他也想给她夹一次。檀木圆桌宽敞,那道菜放在对面,他挽袖起身,身躯微微俯在桌沿,筷子才堪堪够到。
他夹起一只白嫩的虾仁放入她干净的碗中。
兰芙换了一只碗,草草喝了半碗菌汤,便下了桌。
他给她夹的虾仁,她眼皮未掀,纹丝未动。
他仍将她从前在他的压迫下生出的举止看作是她的真心实意,可见,他觉得他从前对她做的那些事,根本不足挂齿。
是因为她如今生着病,他怕她死了,才决定对她好一些,而并非他意识到她变成这样都是因为他。
譬如,她本就不爱吃这道菜,他却一直误以为她爱吃。
第089章 他的错
今日她又闹了这么一出, 祁明昀忧心难消,将公务移到了府上,午后便未去宫中。
他坐在屏风后批奏折, 兰芙便在午睡, 起初她拱着被子翻来覆去, 他每低头看几行字便要抬眸望一眼她。
捱了将近一个时辰, 被衾终于不再翻动, 他放下奏折走到床边,她阖着眼皮, 柔软的碎发贴在额前, 双手搭在胸前, 终于入眠。
睡梦中的她眉头舒缓,因一半脸庞裹在被窝里, 面色泛起红润,这是这几日来,他见她睡得最安稳的一觉。
他以为她是因病才难以入眠,殊不知,她已有几个月都没睡过好觉, 常常听着淅沥雨声, 睁眼到天明。
不忍惊动她,他走回案前, 兀自翻阅文书。
窗外又一场大雨忽至,房中炭火温暖, 清雅整洁,静的能听到纸张翻页时的哗啦清响。
不出半个时辰, 兰芙又被噩梦惊醒,她乍然坐起, 将被褥软枕通通踢下床,靠在床角尖叫退缩。
她梦到了他阴沉诡厉的脸朝她寸寸压下,他手中的冰冷戒尺泛着寒光,欲往她身上落。
“啊!”
祁明眉心一凛,即刻抛下书卷,肩膀撞得那架屏风歪斜,疾步走向床前。
兰芙屈膝捂耳,眸光混浊涣散,发出凄厉尖叫。
“阿芙,阿芙……”他坐在床沿,企图一遍遍唤回她的神思,甫一接近,便引来她更为激动的喊叫,她手臂上的伤口裂开,纱布隐隐透出一点绯红。
兰芙此时心神紊乱,认不清眼前是何人,仅觉得床前的身影与梦中那道阴影无限重合。她的泪珠纷纷垂落在唇角,口中如发了疯般痴念:“我错了,别打我,别过来……”
祁明昀指尖蜷曲,心中狠一刺痛,浑身如被抽了力道,酸涩难耐。
他知道她定是做了噩梦,也猜到她梦见了什么。
诸如此类的求饶之言,在他责罚她时,她实在受不了,便会极力往角落缩,恳求他不要,说她错了,再也不敢了。
可那时的他着了魔般被一道凶狠的意念控制,根本不顾她的求饶。仿佛看不见她颤抖的身躯,听不见她微弱无助的言语,伸手将她拖出,压在身下,不论手中握着何物,都会朝她身上挥落。
“不敢、不敢、好疼……”她哭得话音沙哑,偏头干呕。
她每喘息着从牙缝溢出一个字,便犹如千万根牛毛细针扎在祁明昀心头。
满腹悔意化为奔涌潮水,将他那身不能摧折的傲骨冲刷得歪斜残碎。
他怎能将会说会笑,能蹦会跳的一个人,亲手变成这个样子。
“对不起。”他那张淡薄的唇抿成一条缝,不住地张开又阖上,一阵搜肠刮肚,最终也只能吐出这三个字。
他不顾她的反抗,将她拥入怀中,隔着两层厚衣都犹能感受到她瘦削的肋骨。
他想她好起来,他会好好待她。
兰芙被他的臂膀牢牢圈住,他身上生冷清冽的气息瞬时紧紧依附在她身侧。铺天盖地的恐惧绞得她呼吸顿窒,她激烈反抗,意图逃离他的束缚。
祁明昀魔怔般将她越搂越紧,不肯放手。
他将下颌抵在她头顶,一遍遍唤她的名字,告诉她那是梦,说他错了,以后绝不会那样待她。
兰芙无力挣扎,露出一口白牙在他虎口处狠狠咬了一口,唇齿间溢满腥甜的血。
祁明昀并未皱一丝眉头,放任她咬。
兰芙将他的掌心咬得血肉模糊,高亢的喊叫声破开门窗,传至满院。
尖叫持续了几刻钟,她终于喊得累了,满身是汗,垂头耷脑趴在他怀中,背脊随着啜泣偶尔细微颤动。
呼吸渐渐平复,方才噩梦中的画面如明镜碎裂,陡然分崩离析,眼前那一片恍惚之景也逐渐合为一道清醒之影。
她知道祁明昀在抱她,可她不愿他靠近。
她空洞的眼眸再覆一层灰暗,皱巴惨白的唇轻微扯动,虚无的热意洒在他胸膛:“
你走开。”
祁明昀感受到她不再剧烈动弹,便这般抱了她半晌,待寂静的房中终于再次响起她疏淡清冷的话语,他听出,她已然清醒了。
“阿芙。”他再次试探着唤她。
兰芙以冰冷之言驳开他轻柔的话音,“你出去。”
祁明昀心肠扯痛,她已不喜欢他这般抱她了。
他怕激得她病情加重,终是缓缓松开手,离开床榻。
兰芙果断抽走手臂,将脸埋在膝头,不再看他一眼。
天色微暗,疾雨暂歇,白雾朦胧,一树腊梅开的艳丽似火。
一桌膳食,她一口也未动,依然坐在凌乱的床榻上,不肯穿鞋下榻。
祁明昀几番端着碗喂到她嘴边,她坐定不动,不肯抬头,口中沉喃让他出去。
他无可奈何,只能将药碗给菡儿,唯有菡儿进来喂药,她才拨动迷离灰暗的双眸,张开嘴一口口吞下苦涩的药汁。
每日的三回汤药她都会喝,她想早日好起来,便能早日离开他。
可经彻夜噩梦侵扰,她本就恍惚难安的神思愈发混乱,如今清醒时已不肯让他接近半步。
一桌饭菜热气散尽,凝结了一层油渍,三更天,她仍是一袭单衣坐在原处。
祁明昀守在房门前,不敢迈入门槛半步,以免惹得她激动尖叫,也不敢轻易离去,怕她又做出不可挽回的傻事,只能透过窗纱,一遍遍探望她的身影。
清晖渐被沉云笼罩,寒风呼啸袭枝,紧接着便裹来点点雪粒,眼看又是一场大雪将临。
他寸步不离,倚在窗前,不敢让她的身影离开眼眶半分,只见房中烛火燃到四更天,她仍如一具雕石般静坐。
雪如鹅毛飞絮从灰暗空中坠下,打在廊亭中,洒了祁明昀满身。他衣袍经雪水浸透,湿漉不堪,眼睫沾上白茫雪沫,轻动眼帘,颗粒便落在他鼻梁上。
不出一个时辰,院中积雪数尺,翻涌寒意欲折败世间每一丝鲜活。
他终于觉得有些冷,眼前白茫如掠影,洒落他满身。
从前,无论是狂风大作亦或是雨雪纷飞,她一旦惹得他不悦,他便会逐她出去站着。她瘦弱的身躯上只覆着一件残破的旧衣,在门外熬过一夜又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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