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为人知的是,教民们津津乐道的各种神迹,其实大半都是幻术。
代氏一族血脉特殊,族中女子可用心头血温养幻蛊,修习幻术,迷惑人心,巩固教王统治,所以代代出任圣女一职。
可教王隐瞒了驱使这种非人力量的后果,致使每一任圣女年寿不永,代氏一族渐渐凋敝。
我阿娘,已经是最后一个能温养幻蛊的代氏族人了。
她无意中得知真相,与误入教中圣地的中原人联手叛逃。
那中原人自然是我阿爹,二人在逃亡之际两心相许,有了我。
可来自月神教的追杀如跗骨之蛆,教王如何也不愿意放过能温养幻蛊的躯体。
我被抓后,假装失忆,在教中蛰伏了三年,终于在一年前的祭祀大典上,利用反噬之力,和教王同归于尽。
那个将我母族敲髓吸骨的男人歪倒在他的王座上,爆开的眼窝里满是血污,从喉咙里咳出最恶毒的诅咒。
我捡起长剑,用最后的力气将他一剑穿心,就如同他们曾对我父母做过的那样。
教王也养蛊,从他心口处爬出的蛊虫钻入我体内,激起幻蛊的反击。
两种蛊在体内交战,带来撕裂般的痛苦。
数日死去活来的折磨过后,两种蛊终于达到了混乱的平衡,让我获得了喘息之机,逃离尸横遍野的月神教,倒在了回天门外。
神医为我压制了教王的蛊虫,让幻蛊暂时占据上风,然后告诉我碧苍丹的所在。
我的话语始终平静,可眼泪却簌簌落下,大颗大颗打在我们交握的手上。
祁昊再次靠近,将我拥入怀中,下巴搁在我肩头,竟微微发着抖。
他温暖的怀抱自成天地,缓解了多年的痛彻心扉。
我顿了顿:“不是我不愿意信任谁,那时候,出卖我爹娘的,就是我阿爹的生死兄弟。他为了一百金,葬送了我全家。”
“我知道,”他喃喃,“我……”
他沉默着,只更紧更紧地抱住我。
我闭了闭眼,咬着牙,几乎能尝到嘴里的血气:“我是月神教惨案的罪魁祸首,苗疆人人得而诛之的杀人恶魔。
“也许你不信,我杀人无数,却不止为报私仇。”
“教王逼我在祭祀大典上,做出六王之乱必将胜利的预言,迷惑教众誓死追随于他,心甘情愿为他效死。
“他害得我家破人亡还不够,还要搅得整个苗疆鸡犬不宁。”
“外界一直好奇,蠢蠢欲动的苗疆为何突然偃旗息鼓。我猜到与你有关,却不知背后的代价如此惨烈。”
他低低的声音里含着钦佩和心疼,“兰依,别内疚,你虽杀百人,却救了千万人。”
“你……不觉我满手血腥?”我转头与他对视,有些茫然。
“不,”他低头吻我的手心,“以杀止杀,以战止战,也是我要做的事情。我会为你拿到苍丹,兰依,这样好的你,该有很长很长的一生。”
我陡然明白了他为谁效力。
他抬眼与我对视:“苗疆出事后,其余四国虽有所收敛,但叛乱之心犹在,不可不防。陛下命我潜伏祁国,防微杜渐。”
“我会如约帮你。”
他轻笑,拒绝了:“你看着就好,我的事不劳你费心。”
听他用我之前的话回敬,我有些哭笑不得:“我们说好的。”
“碧苍丹不是交易,而是我的诚意。兰依,我只是想帮帮你。”他的笑比月色更温柔。
“那你人怪好的,为了帮我,差点搭上自己的命。”我只觉面颊滚烫。
他但笑不语。
转头看着一旁昏睡的翁主,我有些担忧:“让翁主见刘渊,会不会对大局不利。若是如此,不必顾及我,我们另想他法。”
“不妨事,见就见了,”祁昊安抚地拍了拍我的头,“兰依,我顾大局,也顾你。”
正待回府,翁主幽幽醒转,不由分说,要祁昊带她去见刘渊。
她情状急切,似是一刻也等不得。
僵持片刻后,祁昊妥协,驾车带我们往荒僻的城西去了。
翁主端坐车厢,以指代梳,梳理起如云的长发,又抚平衣裳上的每一丝褶皱,不多时,她便再次带上了端庄娴雅的假面,恢复如初,好似此前的疯狂不过是我的一场梦。
唯有那双狭长的凤眼里偶尔流露的幽光,提醒我她的心机与阴狠。
城西的荒宅枯井中。
刘渊抓着脖子上拇指粗的铁链,眼中迸发出近乎灼热的光:“阿姊,你又来救我了?”
翁主的眼泪唰一下落下,她疾奔过去,像个母亲一样俯下身,紧紧抱住那个蓬头垢面的人,如同拥抱一个失而复得的珍宝。
姐弟二人静静相拥了一会儿,刘渊动了动,从翁主的臂弯里抬起头看向我和祁昊,眼神怨毒:“阿姊,快放了我,我要把那冒牌货千刀万剐,以泄我心头之恨!”
翁主安抚地理了理他的头发,温声:“不急,先告诉阿姊,这些年,可有人欺负你?”
我翻了个白眼,哪有人敢欺负他,明明都是他欺男霸女,无恶不作。
刘渊几乎要在祁昊身上盯出一个洞:“自母妃死后,就只栽他手里过。”
翁主嘴角的笑意有些僵:“这样啊,我的阿渊已经变得这么厉害了。可这么厉害的阿渊,为什么三年都不来找阿姊,反而找了那么多女人,有些眉眼像我,有些声音像我,有些身段像我,可阿渊,我还没死呢!”
刘渊闻声,吓得浑身一颤,这才将目光移向多年未见的姐姐。
对视片刻,刘渊一改嚣张,有些慌张地解释:“是父王不许我去找你。我……我没办法。
“阿姊,我太想你了,又见不到你,这才找了些替身,你若不喜,回去我就全打发了。阿姊,别生气。”
“我不生气。”翁主勾了勾唇角。
刘渊松了口气,扯了扯脖子上的铁链:“那就好,阿姊,快给我解开吧。”
翁主恍若未闻,挑起了旁的话题,语气幽冷:“阿渊,你知道么,父王没认出你被人冒充了。”
“什……什么?”刘渊露出困惑的表情。
“我的夫君死了三年了,世子的位置也有人坐了。阿渊,发现没,我们之间的阻碍全消失了。”
翁主捧起刘渊的脸,一字一句,“我们,可以长相厮守了。”
刘渊困惑的表情渐渐变得惊恐:“阿姊,我们是姐弟啊。”
“没人知道,就不是啊,”翁主的眼睛亮如妖鬼,“我们可以私奔去没人认识的地方,阿渊,我愿意为你抛弃一切。”
“不,不可以,你疯了!”
刘渊脸色大变,闪电般出手,用铁链勒住了翁主的脖子,对着我和祁昊喊,“放了我,不然杀了她。”
不等祁昊动作,我眸中旋起光晕,盯着刘渊的眼睛,命令:“松开。”
他一怔,提线木偶般放松了铁链,呆呆地站着。
翁主捂着喉咙咳了半晌,晃悠悠地站起身,仰头看了看清冷的月光,自嘲一笑:“果然又被阿娘说准了啊,男人,都不可信。”
笑着笑着,她转头看我,月光下的脸泪痕斑驳。
“圣女,赝品,我们做个交易吧,我把苍丹给你们,而且不管你们要做什么,颠覆祁国也好,削藩除国也罢,我都鼎力相助。”
祁昊袖手而立,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光:“翁主想要什么?”
“我要一个十六岁的阿渊,除了爱我,什么都不必记得。圣女,我知道你能做到。”翁主直直看着我。
我看看祁昊,他捏捏我的手:“你可以么?”
我点点头。
祁昊看向翁主:“成交。”
恢复意识的刘渊脸色大变,喊着:“不要,阿姊,我错了,再给我一次机会。”
翁主转身看着胞弟,笑容近乎宠溺:“阿渊,我给了你三年,可你只回报我失望。
“不过没关系,阿姊永远不会放弃你,以后,我从头教你。”
第9章扶危济急转直下
翁主给了我延寿的苍丹,作为回报,我为刘渊编织了一个真实无比的幻境。
施术完毕,走出屋门,发觉已是晨光熹微时。
翁主立在荒宅丛生的杂草间,听到开门声,猛地转过头,惊飞栖于鬓边的一只蝴蝶。
对视间,我对她点点头。
她勾了勾唇,笑容复杂极了,似欣慰又似厌恶:“圣女,你觉得很恶心么?”
我摇摇头。
她移开视线,对着露出云层的朝阳张开手,阳光透过指缝,将她的脸分割成两半,一半明亮,一半晦暗。
她说起了和刘渊的曾经。
他们从小就是一对奇特的姐弟,要不过分敌对,要不过分亲近,从来没有过正常姐弟的界限。
父王忙碌,母妃病弱,她幼年时便代替母亲管理王府的后宅,因聪敏早慧,倒也得心应手,一应事务井井有条。
“瑛儿比母妃强多了,”母妃总摸着她的长发夸赞,可总不忘多加一句,“可惜,怎么生做了女儿身。”
说得多了,她难免就对男儿身的刘渊有了隐秘的怨怪,他还什么都没有做,似乎天生就拥有一切。
她利用手中管家的权柄,给了这个同胞弟弟一点小小的教训。
可不成想,这小小的教训,让刘渊差点死掉。
那天,因她的授意而无人叫醒的刘渊起迟了,误了请安的时辰。
他小跑着赶去五祯堂的主院,慌不择路间撞上了出门的她,踩脏了她的绣鞋。
六岁的孩子白了脸,却没工夫道歉,沿着长廊疾奔而去。
看着鞋上那块污渍,刘瑛挑挑眉,转身尾随他去了中堂,准备以此为由再告他一状。
可她还没进屋,就被母妃不似人声的怒喝吓得驻足。
病弱的母妃下了床,用身边所有够得到的东西砸向跪在地上那个小小的身影,同时不停地诅咒他:“孽障,你毁了我的一生,你怎么不去死!”
刘渊被重击倒地,在地上蠕动两下,又努力跪直身子,用衣袖擦了擦糊住眼睛的血,一言不发,不哭不闹,习惯到近乎麻木。
屋里,乳母神色焦急,却也不敢上前劝。
她如坠梦境,呆呆看着面前混乱的一幕,在那个香炉砸上刘渊的额头前,推门冲了进去,拦在了他身前。
歇斯底里的母妃在见到她的那刻蓦地清醒,手一软,沉重的博山炉跌在地上。
她似乎这才发现自己的失态,一步步后退,瘫坐在地上,捂着脸呜呜哭了起来。
刘瑛茫然地看着母妃,手足无措,直到身后有一双温暖的小手抱住了她。
她回过头,看到一张血污狼藉的小脸,居然是笑着的:“阿姊,你来救我了啊。”
那一瞬间起,刘瑛发现,她再也放不下对他的责任了。
刘渊后来告诉她,母妃不是一直都这样,更多时候,她会抱着他喃喃:“阿渊是母妃和阿姊的指望,一定要好好长大,护着我们娘儿俩。”
可被产后病痛折磨的时候,她就会猝然变脸,歇斯底里地殴打和辱骂他。
刘渊从来不知道,这天,他会面临天堂还是地狱。
六年来,第一次有人闯入噩梦,终止了发疯母亲的暴行。
刘瑛的心在他稚嫩的言语中一抽一抽地疼,她回身紧紧搂住瘦小的弟弟,发誓一般:“阿渊,以后阿姊保护你。”
那之后,他们便亲密无间起来。
十年的朝夕相伴,她保护他,教导他,鼓励他,不知何时,他们的关系似乎超越了一般的姐弟。
刘瑛忘了阿渊第一次说“永远不和阿姊分离”是什么时候,只知道,后来他再这么说的时候,她的心是欢喜而沉醉的。
为了不按期出嫁,她总是故意生病,搅黄了两次婚事,只希望离开他的日子,晚一点,再晚一点。
十八岁那年的七夕夜,不知是月色太美还是美酒太烈。
他们在伫云阁的画室里拥吻,然后被母妃撞见了。
母妃急火攻心,直接昏倒了。
这事没有瞒过父王,他将刘渊关了起来,火速定下了婚事,要将她嫁去千里之外的褚国,并下令终身不许她归宁,不论母妃如何哭求,父王都不为所动。
出嫁前,病床上的母妃恍惚地摸着她的脸,泪流满面:“早知如此,我当初就该把他掐死在襁褓里。我的瑛儿,他又毁了你。”
“不,”她用力握了握母妃的手,“我不后悔,他会来找我的。”
有泪水从母妃眼角滚落,她的眼神变得无比凄凉而哀婉:“男人都不可信,瑛儿,你不能指望他们。”
那时她不信,阿渊是她一手带大的,他不一样。
她嫁到了褚国,很快死了夫君,开始了漫长而无望的等待。
三年的丧期里,她听到了关于阿渊的风言风语,他的风流,他的荒唐,他的堕落,他对她的不闻不问,一颗心,一点点死去。
终究,还是要靠自己,靠献祭第二段婚姻,她终于回到了阔别近四年的王府。
然后她惊喜地发现,那个人,那个被称作世子的家伙,根本就是个赝品。
死去的心在一瞬间活了过来。
她要救回阿渊,她的阿渊。
可遣散后宅的时候,看着那些拥有着她一部分的女子,她第一次慌了神,难道传闻里那么不堪的人,真是她的阿渊?
她的阿渊,短短三年,就烂掉了?
他果然烂掉了,变成了一个沉溺温柔乡的懦夫,一个德不配位的废物。
不过终究还是不甘心啊,她的造物,就算是毁掉,也要自己动手。
和慧翁主刘瑛,果然是个彻彻底底的疯子。
我回过头,看着在屋中沉睡的刘渊,心中涌起微妙的快意。
他曾巧取豪夺了那么多姑娘,将她们囚困在后院充做玩物和替身,终归是有报应了。
一行三人回到王府时,祁王已经在门口严阵以待。
看到赶车的祁昊,他的脸色难看极了,看到掀帘而出的翁主,他眼里几乎燃起狂怒的火光。
“两个孽障,还不……”直到我也探出头去,他猛地闭嘴,脸色几番变化,定格成一张慈蔼笑脸,“严姑娘也在?”
我跳下马车,乖巧地行礼:“见过王爷。”
祁王的眼神在我们几个身上一个打转,笑意加深:“快快免礼,一道进府坐坐?”
我摇摇头,红着脸:“与翁主秉烛夜游了一晚,叔父怕是要怪罪,还是早些回去为好。”
祁王点头,招呼卫队一路护送我回澄碧山庄。
我坐上马车,从车窗中探出脑袋,挥手与他们作别。
一月时间倏忽过去,八月初十的婚期已至。
祁国首府缁城因为世子的婚礼而沸腾了,沿街张灯结彩,满树红绸飘带,堪比年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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