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子微道:“我也是。”
互相对视了一眼,然后静默。留在禾高乡的最后一夜,在彼此无言中度过。
次日一早,离娘找来了村里的驴车,送他们去往就近城镇。村里的姑娘婶子们来同他们道别,在一句句“一路顺风”中,还夹着几句:“等孩子满月记得给我们送红鸡蛋过来。”
“一定,一定。”赵锦繁在荀子微连连皱眉下,笑着应道。
驴车顺着田埂一路直行,乡民们淳朴的脸渐渐消失在眼前。赵锦繁从驴车稻草堆里站起身,朝四野望去,金灿灿的稻梗接连着无边天际。
她闻着四野泥土混合着稻穗的气息,想起昨夜离娘说过的话。
浮州是块宝地,充满无限可能。
赵锦繁对身边人道:“仲父,您知道吗?”
荀子微
看向她:“嗯?”
赵锦繁道:“禾高乡的稻穗长得最高,长水乡水塘里的蜃蛤长得最肥美,玉桂乡的蒲草长得最盛,编成的蒲席坚韧光滑……浮州像块未经雕琢的璞玉,假以时日,定能绽放光彩,惊艳世人。”
“在我手上。”她对他道。
荀子微笑了声,不置可否。过了好半晌,不知出于什么理由,凝着她道:“拭目以待。”
到了临近镇口的地方,他们从驴车上下来。等驴车走远后,赵锦繁朝荀子微挥手道了别:“就在此地别过吧,祝您此行一切顺遂,后会有期。”
“以及别忘了你我之间的交易。”她笑着补了句。
她正欲走,荀子微却叫住了她:“等等。”
赵锦繁不解地看了他一眼:“还有何事?”
荀子微让她在此处等他一会儿,没过多久他骑着马,带着一套男人衣冠回来,递给她道:“此地不比乡间人多眼杂,记得换上。”
“知道。”赵锦繁接过衣冠,在身上比划了一阵。她本也打算立刻找来换上。
荀子微别过脸:“不用比,是你的尺寸。”
赵锦繁想到什么,动作一顿:“……嗯。”
“还有。”荀子微从袖中取出一枚响箭交给赵锦繁,“如若遇到危险,打开此物,这附近有我的人,见到信号会过来。”
赵锦繁接过他手里的响箭,道了声:“多谢。”
不过还是希望用不到。
荀子微交代完,骑着马走了,没过多久消失在了她眼前。
赵锦繁收起他给她的东西,启程去往自己要去的目的地。她并不熟悉当地的路,接连三日连问带打听,摸索着从与荀子微道别之处,一路往东,途径乌留山,顺着从山上下来的河,走到了一处繁华小城。
进了城问了好几个路人,才找到了她想要找的那处地方。那是一座宅邸,坐落在城中富人聚集之地。
赵锦繁走到那座宅邸跟前,望着紧闭的朱红色大门,藏在袖中的手不自觉紧了紧。
她深吸了一口气,上前叩响了门环。过了很久,有位老仆来开门,上下打量了她一眼,问道:“你找谁?”
赵锦繁眼睫颤了颤,笑道:“我找叶夫人。”
第75章
老仆皱眉道:“哪个叶夫人?这儿没有叶夫人。”
赵锦繁愣了愣,才想起她的母妃如今已经不姓叶了。她改口道:“我想求见贵府的夫人。”
老仆道:“夫人事忙,你可事先有约?”
“没有,但……”赵锦繁道,“烦请你通报一声,就说阿臻来见她了。”
她抿了抿唇,添了句:“夫人她很想我。”
老仆疑惑地看了她一眼,走去里院通报。
赵锦繁站在朱红大门外等待,手心紧握成拳,期待又忐忑。
她的母妃出身将门,从前久居雁门关。原本与她那位多情薄幸的父皇无甚交集。
直到有一年,她父皇出巡北地,途经雁门关,恰好见到了她母妃骑马射箭的英姿。他见惯了京里的温香软玉,这一路出行又素了许久,乍一见这野性十足又难训的美人,立刻来了兴趣。
使尽浑身解数欲夺美人芳心,她越是拒绝他越来劲。终于在这位情场老手,欲擒故纵,英雄救美,山盟海誓等等攻势下,她母妃动了心。
她不顾一切跟他进了宫,起初也得宠过一阵,但很快那个曾经对她说弱水三千只取一瓢的男人就厌弃了她,另结新欢。
那个男人说她脾气太硬,嫌哄她费力,又说她不懂讨好男人,在床上还要他伺候,麻烦又无趣。母妃不懂为什么从前对她千依百顺情深义重的男人忽然变了样?她不停从自己身上找原因,越反省越痛苦。
她学着去小意讨好,放下马鞭和弓箭,又学琴又吟诗,想要挽回父皇的心。可等她变成了父皇口中想要的样子,他又嫌她失去了自我,没了原来那股劲。
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无论她再多做什么,他总能挑出各种各样的毛病。并不是因为她不好,只是因为他不上心了。从前她越是推开他,他越是要粘上来,现在她越是纠缠,他越厌弃她。他越厌弃她,她就越不甘心。
到后来他都快忘记有她这么个人了,她还在等他回心转意。赵锦繁成长岁月里,总是能见她省吃俭用,花大笔的银钱,向父皇身边的宫娥太监买跟父皇有关的消息。她想知道父皇有没有想起过她,但每次听到的都是父皇和其他女人如何欢爱的消息。
赵锦繁不懂她为什么要这么折磨自己,可能她自己也不怎么明白。她也曾寄希望于赵锦繁,希望父皇看在他们有一个“儿子”的份上,多来看看她。可惜事与愿违,因为赵锦繁生辰时刻被说不吉,父皇更厌弃她们了。
她希望赵锦繁去争去夺,可赵锦繁怎么也“不开窍”。她痛恨地问赵锦繁:“你为什么不争气?”
赵锦繁握着想送给她的花枝低下头。她太想要父皇爱她了,可是他半点都不肯,所以赵锦繁上前抱了抱她的大腿,告诉她说:“不要紧,我会爱您。”
那天是赵锦繁五岁的生辰,父皇在贵妃宫里陪小公主认字,她的母妃紧抱着她哭了很久。这是她有记忆以来第一次靠在母妃怀里。
她以为母妃也需要她,不过没几天,母妃不知道听哪个宫娥说,父皇是想她的,只不过觉得九皇子不吉,才一直不过来。她给了那个宫娥一大笔钱,然后把赵锦繁丢给了奶母。
赵锦繁抓着她的袖子恳求她,不要丢下她。哭着追她跑了一路,她都没回头。她说等父皇来找她,一切都会好的,到时候她再来接她过好日子。但赵锦繁知道,不会有这一天。
偶尔母妃也会过来探望她,给她带一些好吃好玩的。母妃总说让她再等等,再等等就好。后来她来探望的次数越来越少,赵锦繁也不再期盼她来了。
再后来父皇病倒了,储位之争过后,赵锦繁“幸运”地成为了储君,她很高兴终于能母凭子贵与父皇并肩而立。从前的贵妃死了,父皇封她做了新贵妃。
那会儿父皇还没病糊涂,封妃典礼上,父皇夸她容颜不减当年,她很高兴,笑得合不拢嘴,赵锦繁想这大概是这些年她笑容最灿烂的时候。
她笑着靠在父皇怀里,问他可还记得当年他们初见时的样子?父皇说:“记得,当然记得!我记得你坐在船上采荷,朕还为你做了首诗。”
她闻言怔住,久久无言。因为她从来没去采过荷,采荷的是丽妃。她的笑容僵在脸上,又问父皇,可还记得她的小名,当年他们彼此交付那晚,他喊了很多遍,说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父皇又答:“记得,当然记得,你叫……叫阿妙。”
她的笑容彻底消失在了脸上,阿妙不是她的小名,是贤妃的。她精心打扮的脸,在那一刻显得有些滑稽。原来他早就忘了她是谁,可能连她自己也忘了自己是谁。
封妃宫宴还在继续,宴上笑语欢歌不断,后殿却传来消息说——
叶贵妃自缢了。
好在有宫人察觉不对劲,冲进去救下了她。赵锦繁赶去的时候,她奄奄一息倒在地上,面如死灰。赵锦繁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她说自己很绝望也很后悔,痴缠了那么多年,最好的岁月全都错付了,没有办法回头了,骄傲、自尊全都丢了,呆在这宫里也没脸可活。
她问赵锦繁,她还能怎么办?赵锦繁说:“错了就错了。没有办法回头,那就向前看。东西丢了就再捡起来。但……”
“无论如何千万不要放弃自己。”
虽然这很难,不过她愿意试试。于是赵锦繁在与她一起出宫祈福时,设计了一场意外走水,让叶贵妃丧生在了火里,得以重生。
她临走前抱着赵锦繁,说她舍不得她。赵锦繁僵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不知是怕动了之后她就立刻会放开,还是因为不习惯。
她说等安顿好了就会想办法悄悄给赵锦繁传信。前不久,赵锦繁在浮州收到了她的传信。
她在信里说自己在沿边沥城过得很好。她在入宫前是个十分能干的女子,出宫之后靠着一百两本金白手起家,不过一年多功夫
已在沥城商界小有名望。还和当地最有名望的乡绅有了一段情,那位乡绅很尊重她也很疼爱她,事事以她为主,继子继女也很孝顺,日子过得风生水起,信的最后,她说她想阿臻。
此时此刻,赵锦繁站在朱红大门前,等待着她出现。等了许久,她没来,那位老仆出来说:“久等了,夫人正替小姐梳头,请您先去正堂坐会儿。”
赵锦繁愣了愣,双手扯着袖子,静默许久后“嗯”了声。
她随老仆去了正堂,在紫檀木椅上坐了大约一刻钟,一位和她一样长得上扬凤眼的妇人朝正堂走来。
她看见赵锦繁坐在正堂,怔了怔道:“竟真是你。”
赵锦繁藏起无措的手“嗯”了声。
她的眼里没有期许,只有错愕:“你怎么会来这?你不是在浮州?没人跟着你?你私自出来的?那位摄……不拘着你?”
正问话,一位看上去比赵锦繁略小几岁的小娘子从后院跑来,缠着她道:“母亲,你答应要陪我翻花绳,怎么就跑这来了?”
她看了赵锦繁一眼,强笑了几声:“母亲正好……有客。”
那位小娘子闻言,朝赵锦繁望去,好奇问:“这位小公子是谁?好生俊俏。长得还同您有几分像呢!”
她尴尬地扯了扯唇角,道:“这位小公子是我……一位远方表亲。”
“那我应该称呼一声表兄才对。”小娘子朝赵锦繁行了个平辈礼,羞答答喊了声,“表兄。”
赵锦繁默然看了眼她的母妃,没有应声。
她母妃笑了几声掩饰尴尬,对她道:“来了就一道用个午膳。”
赵锦繁“嗯”了声。
午膳时,她母妃夹了几块葱油煎鱼到她碗里,说她瘦让她多吃些。赵锦繁盯着碗里的鱼没法下筷。
饭用到中途,她母妃向她提起:“上次在信里问你的事怎么样了?”
赵锦繁微愣:“什么?”
她母妃道:“就是为阿年谋个好差那事。”
阿年是她继子的名字。仔细想想她的传信有一半都在跟她说,自己这位继子如何能干,如何了不得,如何能堪大任。
赵锦繁很难过,为自己只看到信的最后一句而难过。
或许当初母妃走时说舍不得她是真心的,不过母妃现在已经有了新的家人和新的生活,她不该再打扰了。
用完午膳,赵锦繁没有再多留。她答应过荀子微办完事就要尽快回去,现在事办完了,也该启程了。
她背着包袱,骑着马顺着原路返回,一路行至乌留山已是入夜时分。
山上起了一层浓雾,不便再行路。她在一棵靠进山溪的老树旁暂时落脚。
漆黑夜色下,她独自静坐在树旁,视野不清使得她的听觉格外敏.感。她察觉到前方有脚踩过枯叶响起的咔嚓声,有人在浓雾中朝她逼近,不止一个人。
荒山野岭,夜间偷袭,来者不善。
赵锦繁的手在抖,她的马突然间开始嘶鸣,她装作起身安慰马匹的样子,纵身上马就跑,顺便不忘拔开有人给她的响箭。
响箭上空,炸开一声火花。赵锦繁不确定这一带有没有荀子微的人在附近,她只能赌。
身后之人察觉她跑了,立时追了上去。浓雾之中,赵锦繁的马蒙头乱冲,一支支飞箭朝四面八方射来,刺中马背,马匹凄厉一声嘶吼,那群人循声围了过来,很快就要逼近她。
她闭上眼,屏息静声。几息间,听见几声利刃划破皮肉的声音,以及夜袭她的那群人发出的惨叫声。
赵锦繁睁开眼微愣,心想援兵这么快就来了?
浓雾之中,她看不清援兵的样子,只听夜袭者中有人出声:“来者何人?”
那人答:“西南荀子微。”
“还有什么遗言吗?”那人顺便问夜袭她的那群人。
第76章
听到来人自报家门,赵锦繁一怔。
还没等那群夜袭者说出遗言,他手上的剑已经毫不留情切开了那群人的脖颈。
浓烈的血腥味在雾中弥散开来,赵锦繁胃里升起一阵恶心,方才午膳硬吞下去的东西全都吐了出来。
荀子微很快解决完夜袭者,收起剑朝她走来。
赵锦繁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狼狈的模样,侧过身背对着他,她抬袖擦了擦嘴,若无其事地问他:“您怎么也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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