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则绝了那些流言蜚语,二则留几个人在京中总有好处。
可没想到跟自己皇弟有染的人,竟然是……楚昂。
赵锦繁微微一笑。
她这位皇兄,从小到大最怵的就是楚昂,打又打不过,动又动不了,凡事碰到跟楚昂有关的事,他都只有闭嘴的份。
楚昂正举着小杯饮酒,其实他对这场宫宴并无兴趣,只不过这几晚闲着也是闲着,就顺道来凑个热闹,顺便……
他装作不在意的样子朝上首瞥了眼,恰巧看见赵锦繁正看着他笑。
“……”
楚昂微红着脸,撇开头,轻哼了一声,心口怦然,平复了会儿,稍稍侧过头,用余光瞄向上首,却见赵锦繁的座位上空无一人。
“……”
人哪去了?
*
赵锦繁顾及腹中的孩子,不便饮酒,加之害喜得厉害,胸口泛闷,便随意找了个借口离席,去花园透气。
春夜的风混着泥土和青草的芬芳,清冷月色在地上覆上一层淡银。
此处远离笙箫,格外安静。
假山后隐约传来争执声,在寂静春夜显得尤为突兀。
赵锦繁在其中听见了沈谏的声音,微微走近,只见假山前站着几位老者和一众举子。
看这位老者的衣着打扮,应该是来参加大朝会的某地使者。
沈谏正拱手朝其中一位老者作揖:“闻先生来京,学生未曾登门拜访,还请先生见谅。”
那位老者不屑地哼了声:“沈相这声先生,老夫受不起。”
沈谏仍恭敬道:“谏少时家贫,蒙先生不弃,悉心教导方有今日成就,今日略备薄礼,还望先生笑纳。”
沈谏将手中木盒递到那位老者跟前。
那位老者原本脸上虽有不悦但还算克制,在看到沈谏递来的盒子后,眉宇间忽燃起滔天怒意,猛地挥手将盒子打落在地。
木盒在地上滚了一圈,装在里头的玉如意摔成了几瓣。
老者拂袖骂道:“这玉如意何止千金,也不知吸了多少民脂民膏在里头。老夫受不起,受不起啊!”
身旁另一位老者出言讥讽:“沈相怕是过惯了好日子,早不记得一两银子熬几个月的苦日子了。”
老者身后不知哪位举子出声:“先生一生清正,沈相何必用这种东西侮辱先生。”
另一名举子附议:“我等成就虽不如你,但也绝不是那等见利忘义的小人。”
“先生一生心血,怎就教出了你这等……”
这句话没说完,不过赵锦繁自动在没说完的话后边,补了“不要脸的贪官污吏”几个字。
对于这些话,沈谏并未做任何反驳。
对面那几人见他不做声,也懒得再做纠缠,给了沈谏几个白眼,各自散去。
假山前复又恢复宁静。
沈谏叹了口气,出声道:“陛下还打算在假山后呆多久?”
赵锦繁:“……”
“朕无意多听。”她难免有一丝尴尬。
沈谏淡然道:“臣明白。”
方才老者挥手打落盒子,木盒尖角处不小心砸在他右臂,那一下十分有力,在他右臂划了一道拇指长的口子,口子正自里往外渗着鲜血,不一会儿染红了一片他的衣衫。
沈谏无奈地看向赵锦繁:“臣这样子一会儿被别人人看到了恐怕不妥,可否厚颜向陛下借身衣裳换?”
赵锦繁道:“自是可以,你这伤口也该处理,且随朕来。”
沈谏随赵锦繁回了紫宸殿后堂,赵锦繁唤了御医过来替他包扎好伤口,又吩咐如意去尚衣局领了件合沈谏身的衣裳过来。
沈谏接过新衣,抬步走向屏风后。
“多谢陛下。”
“你若真想多谢我,便少在朝堂之事上为难我。”
赵锦繁就着幽暗灯火望去,瞧见屏风上他解衣的影子。
挺拔流畅的身姿,滚动的喉结。
她细细回想着记忆中那个男人的一举一动,一一和眼前这个男人的身影比对。
屏风后传来沈谏的微笑声:“这……恐怕不行。”
赵锦繁:“呵呵。”
沈谏笑意更深:“您不觉得,那些乖巧的臣子,在您心中没有一个能像我这般有分量吗?”
赵锦繁驳他道:“那可未必。”
她顿了顿,扬声道:“言卿那样的,朕就很喜欢。”
话音刚落,忽听门外有些许响动。
门外如意声音里透着些许窘迫,清咳了几声:“咳咳……咳,陛下,言书监在门外恭候多时,有要事求见。”
赵锦繁:“……”
第14章
言怀真站在门外,恰好听见那句“言卿那样的,朕就很喜欢”,眉眼低垂,微微抿唇,指尖轻颤。
暖阁内屏风后,沈谏慢条斯理地系着衣扣,语带歉疚,声音不高不低地开口:“劳言书监久侯了,臣……衣裳还没穿好。”
这话多少有那么点让人浮想联翩。
深夜寝宫,传闻中好男风的皇帝,以及没穿衣裳的臣子……
赵锦繁:“……”
*
楚昂在宴上没见赵锦繁回席,低头独自喝了几口闷酒,深觉无趣,离席去了外头散酒气。
正走在宫道上,碰巧见沈谏从紫宸殿出来。
沈谏看见迎面朝他走来的楚昂,笑问:“少将军这是打算去见陛下?”
楚昂蹙眉:“与你何干?”
沈谏道:“这自然与我无关,不过……”
他语调一顿,犹豫着开口:“眼下陛下正与言书监在一块,恐怕没空见您呢。”
楚昂:“又是他?”
沈谏状似无意地“哎”了声。
楚昂瞥他:“你叹什么气?”
“我只是想起方才陛下说很喜欢言书监。”沈谏无奈道,“也对,世上又能有几个似言书监这般固守本心的良人,也难怪陛下如此欣赏他。”
楚昂:“说够了吗?说够了滚。”
沈谏朝楚昂微一拱手,行了个平辈的辞别礼,慢悠悠走了。
楚昂看了眼沈谏离去的背影,轻哼了声。
明知对方刻意挑拨,但想起那晚赵锦繁对他做的事说的话,心里忍不住涌上一股酸劲。
*
紫宸殿后堂,灯火幽暗。
沈谏离开后,言怀真缓步走进暖阁,躬身朝赵锦繁行了一礼。
赵锦繁请他免礼,问道:“不知言卿深夜到访,有何要事?”
言怀真道:“陛下可否请宫人们先行回避。”
赵锦繁朝如意使了个眼色,如意会意,领着身后几位宫人离开。
暖阁内只剩下言赵二人。
言怀真行事素来光明磊落,极少有这般需要回避他人的时候。
赵锦繁好奇地看向言怀真。
只见言怀真从衣袖里取出一张泛黄的纸,仔细看像是一张药方,上头写着几味药材的名字。
赵锦繁接过纸张:“这是?”
烛火昏黄,在言怀真身上渡了一层暖融的光。
他语调轻缓道:“微臣闻女子月信来到之时,常伴有腹痛。微臣这几日寻来了一张药方,此方是微臣家乡流传的一则良方,能很好地缓解腹痛。不过……虽是经千百人验证过的好方子,稳妥起见,陛下还是先请江御医过目为好。”
赵锦繁垂眸去看手上的方子,眼睛不知怎的泛起一股酸意。
原来他以为上次她腹痛是因为月信来了。
自她有记忆以来,从来也没人在意过这件事。
她记得自己头一回来月信,什么都不懂,哭着去找母妃。
母妃看着她被染红的裤管,眼里满是惊恐和恼怒,一遍遍地责问她,有没有被别人看见?
一点也没理睬她小声喊痛。
赵锦繁默了很久,抬头朝言怀真笑道:“多谢。”
言怀真是她现有记忆里,除了母妃和从小一起长大的如意福贵以及与她境遇相似的江清外,唯一知道她是女儿身的人。
能和她做出那种事的人,必然也知晓这个秘密。
他会是肚子里孩子的父亲吗?
赵锦繁抬头,望着他冷峻的眉眼:“言卿,你为何对我这样好?”
言怀真微愣,眸光幽深,隐匿着复杂的情绪,半晌回道:“为臣者,当事君以诚。”
他朝赵锦繁拱手行过一礼:“夜已深,微臣不便多留,先行告辞。”
赵锦繁道了声好,吩咐门外宫人送言怀真出殿。
言怀真的绯色官袍慢慢消失在浓深夜色之中。
夜里辗转难眠,赵锦繁又想起了一些关于那个神秘男人的片段。
当然还是在床幔深处。
很难想象那晚她究竟和这个男人渡过了怎样漫长的一段时光。
分不清到底是谁纠缠谁。
她像蔓藤一样缠绕在他身上,对方似乎是想克制的,但又情不自禁,到后来想让他停下却怎么也停不了了。
赵锦繁心头实在难解,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能让一向自诩清醒隐忍的自己和那个男人,在没有药的情况下如此失控?
*
不过几日,春色渐浓,皇城冒出绿意,宫墙旁的柳树抽起新枝,暖风一拂,柳絮飞扬。
继各地藩王,地方各州府所派来参加大朝会的使者以及各地即将参加春闱的举子陆续到京后,京城又迎来了第一批周边国家派遣来京朝贡访问的使者。
京城长街之上,异国的马车在鲜花和欢迎声中,缓缓驶向皇城。
赵锦繁在皇城主殿含元殿接见来使。
最先来京的乌连使团。
乌连王携妻女抵达皇城门前,由鸿胪寺官员引着穿过门道,进入皇城,迈过三层高台,入含元殿内朝见。
这位乌连王身着本国胡服,头戴嵌宝石金饰,挂双耳坠,腰间挂着用贝母珠串起的璎珞,眉眼深邃,体格健壮威武,光是胳膊就有常人大腿那般粗,看着就不怎么好惹。
传闻自他继位以来,南征北讨,连战连胜,气焰极其嚣张。曾放言要踏平我大周西南,不幸遇到了早年人在西南的信王,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接见过后,赵锦繁连同几位重臣与乌连王在麟德殿饮宴。
乌连王对于此刻坐在上首的赵锦繁,态度平平,显然不怎么看不上,连杯酒也懒得敬。
倒是问起了老对手信王。
"那位今日怎么不在?"
那位……
哦,就是早些年把他打得连头也不敢抬的那位啊。
赵锦繁笑道:“乌连王是问仲父?”
乌连王嗯了声。
那声“嗯”带着几分慵懒不屑,仿佛是在说,不然还能有谁,在坐的人里有谁值得他亲自过问?
“仲父啊……”赵锦繁语调微顿,“他因故离京。”
恐怕回不来了。
*
京中春意盎然,暖阳当空。
千里之外的云州,乌云密布,阴雨连绵。
当地天色昏暗,水雾笼罩,几步开外连人影也看不清。
信王的一行人马,自千都山平叛归往京城,沿途路经云州。
官道上积攒着连日来的雨水,水位深处可及膝,水下道路泥泞不堪,马蹄子走上去,一整个陷在泥里,仿佛被吸盘吸住,半天拔不出来。
原本打算走官道回程的大部队不得不改变行进路线,由云州渡口走水路至济州。
连接云州与济州的宜水河,湖面宽广,水渠丰富,行船较为平稳。
济州不同于山地环绕的云州,多是平原,好行路。
因此从云州乘船绕一程路到济州,再从济州出发回京,与直接走从云州走官道回京差不了多少时日。
一行上千人浩浩荡荡朝云州渡口而去。
信王的侍从怀刃骑着马在前边探路,好不容易抵达渡口,看见眼前的场景,怔愣当场。
原本应该停满船只的渡口,眼下竟看不到一条行船。
他立刻上前询问当地人,弄清楚情况后,转身骑马回到队伍之中,下了马朝被簇拥在中心的那人走去。
“君上,水路恐怕行不通。”
“哦?”
怀刃解释道:“渡口能载人的大船和官船全被拉去调粮了。还有些零星小船,不过看眼下这天色,雨且还有得下,坐小船渡河恐难抵风浪,太过危险。若要等官船和大船空闲下来,需好些时日。”
官道被淹,水路又因故行不通,他们的队伍几乎等于被困在了云州。
雨雾之中,看不清被他称作君上之人是何模样,只听他道:“谁下的调粮令?”
怀刃道:“是陛下。”
第15章
入夜,赵锦繁与乌连王和先行到京的各国使团饮宴完回到紫宸殿。
福贵匆匆走进内殿书房。
赵锦繁屏退左右,低声问:“事情都办妥了吗?”
福贵点头应道:“硫磺、雄黄和硝石都按先前您吩咐的准备好了。”
“那便好。”赵锦繁抬头望向无边夜色。
算算日子,信王应当已到了云州渡口。她的仲父大概还不知道,她精心为他准备了一份大礼。
夜色沉沉,殿顶飞檐在月光下折射出清冷幽光。
如意提着灯,走到书房雕花侧窗前,见里头还亮着蜡烛。
她轻推门进去,看赵锦繁坐在书案前,握着笔用端正小楷在黄纸上写着什么。
“夜深了,您还不去歇息吗?”
赵锦繁写字的手稍停片刻,抬头看向她:“抄完这则往生经便睡。”
“往生经?”如意疑惑道,“可是先帝的忌日还未到,您抄这些做什么?”
“回头烧给一位未见面的故人。愿他早日安息,快登极乐。”赵锦繁如是说道。
如意未再多问,给她留了春夜御寒的披风,轻手轻脚退出房门。
赵锦繁继续低头抄经。
烛火摇颤,恍惚间脑海又浮上那晚的记忆。
那个男人抱她在书案上摆弄,没过多久,书案上的纸张沾染了粘乎的水渍,纸张上的字晕成一团模糊的墨迹。
见此,那个男人非要让她睁开眼看清那团糊墨。
“你看,明明是你喜欢,这是证据。”
当然他不会满足于这点证据,以至于到最后,把最难以抹去的那点证据留在了她腹内。
赵锦繁揉了揉眉心,从回忆里醒神。
她抬手按住小腹。
这里从那天起就多了个小人在蓬勃萌芽。
也是奇怪,最近怎么总梦到那个男人。她越是想看清那个人的脸,眼前的一切越是模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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