婢女仆妇们身子一震,相继出了屋子。
待人都走完了,陆云起叹了口气,寻了把椅子坐下来,闷闷道:“母亲,您就不能让我过几天好日子么?”
李氏眉梢一蹙,这是什么话!合着她处处为他着想,最后还落不到好了。
“落水那件事,想必您多少有些猜测,前几日芙儿得知是我设计的游湖落水,跟我闹了脾气,这会子我好不容易将人哄好了,您就别来添乱了。”陆云起无奈道。
李氏听见儿子亲口承认落水之事,心头一跳,僵了片刻,转念一想,恼道:“她有什么好闹的,就她那个家世,嫁进咱们陆家,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陆云起闭了闭眸,耐着性子道:“你也知外头那些传言,女子名声金贵,她因着那件事,在外受人指点,明明是我做下的糊涂事,却让她承受非议。”
李氏听着不作声,陆云起又道:“我已跟她起誓,此生永不纳妾,我不求您对她有多好,但也别给我添堵,成么?”
李氏听到永不纳妾这句话,嚯一下站起身,手指颤抖地指着陆云起,“你、你非要将我气死是不是!为着一个女人,你竟沉耽至此,先是辞官,现在连上值都不去了,我看你真是昏了头!”
陆云起面色沉了下来,压抑着不耐,冷声道:“若母亲实在要插手我和芙儿之间的事,那我唯有带着她请赴外任,此生永不入京。”
李氏被气得踉跄后退了几步,沉沉喘气,“好!你走!你走!”
陆云起深眸冰寒,起身一甩袖袍,失了一惯的礼数,转身便走。
李氏望着儿子决然的背影,眼里憋着的泪水终究滑到脸上,她“哐当”一下坐到椅子上,悲呼:“煜儿……”
陆云起听到这一声呼喊,脚步立时顿住,眸中隐现痛楚,他回身步入屋内,走到伏在桌上哭泣的母亲身侧,叹道:“母亲,大哥已经走了十三年了。”
李氏哭声愈重,陆云起抬手轻拍她的背,温声道:“您以为我千方百计的娶她进门是见色起意么?当年若没有她,我早就随大哥而去了。”
李氏心中一震,含泪抬头,望见自己儿子眼中的痛楚,一时有些不明就里。
“您可还记得我十二岁时,有天浑身湿透的回了府,那时候,我活不下去了,若不是芙儿救了我,恐怕您得再次面对丧子之痛了。”
陆云起语气平静,却在李氏心中掀起惊涛骇浪,他有那种念头,她竟从未察觉到。
“母亲,一品诰命,我会替你挣来。”陆云起沉声道。
李氏心中绞痛,一眨眼,泪水滑到苍老的脸上,这一品诰命,她简直避若蛇蝎。
说了这一场话,陆云起身心俱疲,后退几步,朝李氏端正行礼,“方才儿子说了重话,还请母亲原谅。”
李氏坐在椅子上,闭着眼,忍痛摆手。
陆云起再一躬身,道:“儿子告退。”
一路走回听竹院,陆云起步伐很慢,目光掠过这历经六百年余年的庭院,心中顿感沧桑,出生在簪缨世家,是荣耀也是枷锁。
从前,他觉得此生漫长,只把自己当做一个为家族而活的物件。
而今,他有了她,才终于感到自己也是有血有肉的人,他体会到了各种细微的情绪,会为她每个笑容而雀跃,也会为她的每一次落泪,而心伤不已。
陆云起信步而行,远方天际悬着一道夕阳残霞,照在百年房屋高翘的檐角上,沉寂而隽永。
前方一人朝他行来,步履匆匆,陆云起迎面而去,两人望见彼此,相视而笑。
“怎么寻过来了?”陆云起问道。
洛芙上前挽住他的手臂,温声道:“我见你久久不回,怕你说话冲撞了母亲,便来看看。”
说起来,内宅之事,理应是她该料理清楚的,却总是让他来为自己摆平麻烦。
“没事,我已与母亲说清楚了,往后我们还是照以前一样就行。”
洛芙瞧他面上虽如往日一般温润儒雅,可却从他身上感到一种凄清,不由将他的手挽紧了,岔开话头,“饿了没有?下回我们在院子里再烤一次鹿肉好不好?我昨天还没吃够呢。”
陆云起宠溺地刮了一下她翘挺的鼻尖,轻笑:“小馋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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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洛芙再去给李氏请安时,她一改冷硬的态度,竟是和颜悦色起来。
屋子里也没瞧见云锦,不知到哪里去了。
洛芙百思不解陆云起到底说了什么,但婆母待她好了,她也乐见其成。
李氏放下手中燕窝羹,温声道:“过两日咱们府上也要办一次春日宴,到时你跟在我身边好好学一学,往后待你掌家时,也不至乱了手脚。”
满屋子的仆婢听着夫人的话,心中皆是一紧,明白夫人这是认可了少夫人。
洛芙心中微惊,迎着李氏探究的目光,她曲膝一礼,俏皮道:“我是个笨的,还请母亲多教教我。”
李氏瞧她完全不计较昨日的事,紧抿的唇畔现出一丝笑意。
到了摆宴的日子,洛芙一大早就来了华阳居,随在李氏身后安排各项适宜。
巳牌时分,宝马香车载着贵妇人们陆续登门,洛芙面带温婉笑容,亲切招待众贵妇小姐们,眼睛还抽空去看各处婢女们可有差错。
待将众人位次安顿好,洛芙又去大厨房盯着菜色,一番忙碌下来,终于寻着个时机与李相宜说话。
在垂丝海棠掩映的湖畔凉亭里,洛芙握住李相宜的手,歉疚道:“李姐姐,对不起,当日我夫君竟然用你的身家性命威胁你带我游湖。”
李相宜一怔,诧异道:“他是这么跟你说的?”
洛芙颔首,垂眸望着水面上飘荡的一层粉色花瓣,叹道:“他行事过激,是不是吓着你了?”
李相宜微微摇头,她以为陆云起会将所有过错推给自己,当日她太气了,不管不顾与洛芙坦白交代以后,她便后悔了,第二日写信给她,却得知他们上温泉庄子去了。
其实在陆云起这边,他做的坏事已经足够多了,并不想将李相宜因为他的一个条件,而背叛友情的事在洛芙面前戳穿,她本就没什么闺友,不想她承受密友背叛的打击。
“姐姐,我在这里替夫君向你道歉。”洛芙说着,便要曲膝行礼。
李相宜哪里肯受,双手拖着她,含泪道:“不,我也有错……”
洛芙笑着拍拍她的手,带她坐到凉亭石桌边,将自己春日里腌的桃花蜜调给李相宜喝,两人以水为酒,碰盏而笑,复又重归于好。
第55章 祸端
林花谢了, 暖风至,眨眼已是春末夏初。
三娘接到父亲来信,命她去昆弥陪伴祖母, 不日即将启程。
洛芙在四房院子里帮她收拾行李,叹道:“这一去,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了。”
三娘一扫颓唐之气,虽不舍洛芙, 但到底昆弥比起京中,地方小些, 规矩不甚严苛,据闻当地女子和离改嫁也不怎么受人指点,虽说她不准备再嫁,但活得轻松一些,谁又不愿呢。
“或许等七哥腾出空闲来,说不定带你去昆弥拜见祖父母呢。”
三娘又笑道:“咱们小时候,祖母最疼爱的便是七哥。”
从往日昆弥那边捎来的物件中, 洛芙便可窥一二,祖母那样大年纪的人, 还亲自给陆云起缝制鞋袜, 又不远千里命人送到京里来。
洛芙瞧她情状甚好,倒是冲淡了许多离别愁绪, “是二房的四哥送你去么?”
三娘颔首,洛芙眼望屋子里叠放整齐的箱笼, “可还有什么没装箱的东西?到时别忘了。”
三娘挽住洛芙手臂, 轻快道:“嫂嫂别担心, 都是些身外之物,忘了也是留在家里, 不打紧。”
说着,拉洛芙起身,“我们逛园子去,咱们家这花园,每日每时都不同样。”
这点三娘倒没说错,春日里,洛芙几乎每日都来园子里逛逛,有时细雨霏霏,劲风吹得花瓣漫天漫地,她撑伞伫立雨中,感叹岁月缱绻。
陆云起在都察院的事务没有那样忙碌,每日里瞅着空就回家来粘着洛芙,牍文也拿到了内室来写,洛芙或做针黹、或写字刻章,抬首低眸间,两人目光不经意相撞,会心一笑,情意绵绵。
这日洛芙送别了三娘,才回听竹院,正伤怀,陆云起就又回来了。
洛芙坐在贵妃榻上,瞧见他的身影,扭过身子捏着方帕拭泪。
陆云起知她不舍三娘,坐到她身侧来,牵住洛芙细嫩的柔荑,温声:“祖母写信来,念叨许多回想看看你了,日后我寻个空期,带你去昆弥拜见他们。”
洛芙知他安慰自己,京城距昆弥五、六千里,岂是说去就去的。
一时思绪飘摇,想到三娘的身子,不知怎的联系到自己,去岁成婚到如今已有大半年,她这肚子怎么一点动静也没有?
便转眸望向陆云起,忧郁又害羞地问:“为什么……我还没怀上孩子?是不是也跟三娘一样,身子出了问题?”
她朱唇微张,眼眶中泪水盈盈打转,陆云起脑袋里“嗡”地一声,垂眸避开她的视线,柔声安慰:“怎么可能,往日里常请薛先生来把平安脉,他不是说你身子无恙么。”
看来,他得将书房里的那药再藏好些,上次那河灯笺子还被她发现了。
洛芙怕看不出来的问题才是大麻烦,担忧道:“那我为什么这么久还没怀上孩子?”
陆云起唇角微微上扬,凑到洛芙耳边,哑声低语:“定是为夫不够努力。”
温热的呼吸洒在耳畔,他说的话又令人羞赧不已,一时间,雪靥霎染嫣红。
他靠得极近,夏衫又薄,纯阳炽热的温度烘着洛芙,使她往旁边挪了挪身子,垂眸小声叱道:“你哪里还不够努力!”
除了来癸水的日子,哪夜不折腾她?她看他是太过努力了!
“不然怎么怀不上孩子?”陆云起又挪近洛芙身边来,板着一张俊脸认真的胡说八道,“家里比我小的八弟、九弟,孩子都好几岁了,我成婚本就晚,母亲早就心心念念着抱孙子,咱们应当多播种广撒网,定能快快怀上了。”
洛芙捂住耳朵站起身,他真是、越来越没脸没皮了。
陆云起缠上去,将娇羞的美人一把拥进怀中,“今日我掐指一算,是个对子嗣有益的黄道吉日……”
说着,便拦腰抱起洛芙,往床榻走去。
“陆云起,你疯了,青天白日……唔……”
她的抗拒,在他的唇舌间流转为深深浅浅的娇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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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总是夏雨阵阵,洛芙早前将陆云起给的那些乱七八糟的铺面按街道整理出来,趁这两日碧空如洗,便约了李相宜在城中转悠。
两人坐在马车上,前头陆延赶车,身后跟着健壮的护院和仆妇。
陆云起不放心,本也要跟来,被洛芙嫌弃了,“我们女孩子在一块儿,你凑什么热闹,况且李姐姐恐怕也不想看到你。”
陆云起撇了撇嘴,遂作罢,但派了许多人跟着。
也不知他是哪里寻来的一位懂行的中年妇人,领来一个老实可靠的牙行经纪,笑吟吟带洛芙看了许多铺面,八面玲珑的打点各处。
洛芙暗中挑眉,心道他手下有这样的能人,竟将这许多铺面荒废至此。
可洛芙却不知,这妇人名唤秋娘,是陆云起手下管情报一等一的好手,用她来打理铺子,简直大材小用。
车厢里,李相宜瞧着洛芙手中小册子,里头一排排的铺面名和地址,心道哪来这样多的铺面。
“姐姐累不累?”洛芙从账册中抬眸看向李相宜。
目下才是巳中时分,李相宜摇头道:“不累,我们待会儿去哪条街?”
洛芙垂眸看向书页,道:“去本溪路。”
“好,那里有家糖水铺子挺出名的,我们顺道去吃一吃。”李相宜笑道。
洛芙一敲车壁,让陆延拐去本溪路。
不多时,马车停下,两人踩着马墩下了车,周围仆从们迅速簇拥过来,不教外人靠近洛芙。
街上行人瞧这架势,知道是贵人出行,小心翼翼地望来。
洛芙抬眸看向暗淡的牌匾,其上“安神”二字。
转头问秋娘,“这处铺子从前是做什么的?”
秋娘立即回禀:“这里从前是医馆。”
洛芙站在石阶上,往周边铺面瞧去,一时嘴角微抽,他还真行,在满目吃食铺子里开医馆。
又往这条街上其余四家铺子瞧了瞧,其中两家卖杂货和馄炖,剩下两家大门紧闭。
“这两家关门多久了?”洛芙又问。
陆延在旁,不确定地回道:“应是两、三年了。”
洛芙眼望熙来攘往的街道,叹了口气,他还真是财大气粗。
遂让秋娘与牙行经纪商议先租赁出去。
走了许多路,洛芙被晒得热了,正好吃些冰冰凉凉的糖水,挽住李相宜手臂,柔柔笑道:“姐姐,我们去吃糖水去。”
一行人浩浩荡荡往糖水铺子去,李相宜侧目瞧了瞧身后的大阵仗,一时咂舌,他还真是恨不得捧在手心里啊。
铺子里装潢清雅,包间里,李相宜点了店里招牌的冰酪,丹溪在旁小声提醒,“小姐,您可不能吃冰的,要不再点一份糖蒸酥酪吧。”
洛芙自甜品单子上诧异抬眸,“姐姐病了么?怎么不能吃冰的?”
李相宜面色微红,丹溪在旁抿唇笑道:“陆少夫人,我们小姐肚子里有宝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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