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埃洛伊斯来说,这是一项长期奋战的工作,兴许半个月都打不住。
硬纸册上的图例最后一笔勾好,用水粉上了颜色,康奈斯将线笔放下,对已然加班了一个多小时众人宣布完工。
他前脚说完这话,后脚埃洛伊斯就按着肩膀活动筋骨走出去洗脸清醒了,一般情况下,杂工是离店最早的,学徒们如果想留下来帮忙也可以留下,想走也能走。
至于有重任在身的助手,时间完全不由自己做主,要赶在订单的期限内完成应该完成的目标,即使是半夜下班,也是正常,所以,每个助手都有一间自己的休息室。
埃洛伊斯打算去配眼镜,故而没准备在店里歇,她把她的休息室让给了还要在店里睡上一周的黛西,叫她搬进去住,好歹比隔间舒服些。
小黛西这几天生活的没有什么负担,吃好喝好,不受苛待,脸颊肉眼可见的胖了一圈,对美人儿无法抗拒的埃洛伊斯捧着黛西愈发出落的小脸感叹过,才拎着露丝太太留下的一套福利衣物离开店铺。
回到百老汇附近,埃洛伊斯走进一家狭小的眼镜店,这家眼镜店的楼上住着店主一家子,一楼则摆满了柜台,里面全是各色镜框,放大镜,以及筒镜,单片式夹镜,有金属框,木框的,还有一些材质更珍贵的。
柜台后,一位穿着正装的白胡子老头双手戴着袖套,他正在打磨两枚镜片,见到有客来,他就招呼他的儿子来接待。
埃洛伊斯挑选了一副小巧不重的纯银镜框,又在简陋原始的验光方式下确定了镜片该有的厚度,老头用砂片将玻璃裁好,打磨边缘,装进镜框,双手递给她试戴。
埃洛伊斯佩戴好了,她面朝橱窗外透过镜片,看见一个稍微有些不平整的繁华街道,那一盏盏的灯,在浓浓夜色里散发出缭乱的光线。
视线中,一位面熟的漂亮姑娘挽着一位陌生绅士的手,从她的眼前那有些不清明的光线中经过。
埃洛伊斯赶忙摘下冰冷的眼镜,她好像认出来了那人是谁,但人已走远。
……
第59章
“小姐, 我父亲的手艺您就放心吧,头一次配镜片,都是要晕乎一会儿的。”
店里的年轻人见她立在原地愣神, 举动有些怪异, 便出声提醒。
埃洛伊斯收回目光,她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抿唇将东西交给店里的年轻人, 叫他再换一副边框更轻的。
过了一会儿,埃洛伊斯对着水银镜打量自己的模样,她的脸上多出一副小巧又圆润, 但又充满手工质朴感的银框镜。
这东西,莫名叫她那毫无攻击性, 但却姣好的面容显得冷硬起来, 镜片后的那双眼睛,仿佛镀上一层精细的武装。
埃洛伊斯的脑子里忽然想起上辈子在原书中,某个段落里看见关于她这具身体的描写, 说她在后台的黑暗处轻轻扫动毛刷,沉默的往脸上扑粉。
她又垂眼,从那间摆满玻璃片的逼仄店铺里走出来前, 总共掏了九美元。
抬手扶了扶镜框, 让它稳稳的架在鼻子上,埃洛伊斯朝附近扫视一圈, 街衢中不见任何人的背影。
她回到家中。
特莉今日没有出门儿,她在家中收拾物什,这么宽敞的家, 旧物随意两下就归置好了,看起来也不显得乱。
她今日擦洗了桌椅, 窗帘也拆了泡在浴缸里,给埃洛伊斯买来的盖布都找到了位置,又出门去。
在附近的煤炭店,蔬菜店,肉店和杂货店都记上了账。
在这里住的人,大多都是赊账过日子,买东西不给钱记账,等到一个月或者一周结一次。
埃洛伊斯回家时,特莉还泡在厨房。
那厨房嵌有一套铁皮烤箱炉,炉顶上放着一口深壁珐琅锅,“咕嘟咕嘟”冒着泡。
她提着刀,从油纸包里切下一块干酪,那凝固的干酪被切下来就有些融化,接着放进正在熬煮的浓汤里。
等这锅子汤煮好,托马斯也就从他工作的地方回来了,他鼻子里闻见香味儿,口水在嘴里淌。
好不容易挨到开饭,埃洛伊斯却只顾着与露易丝打听默肯夫人和那个小白脸,她们聊闲话正在兴头上,缩在房里不肯出来。
“明天,我们店里就要带着图稿上门去给她老人家挑了,我可真担心要被退回来改。”
露易丝想了想,“这几天,她那位男伴儿常被唤到套房里。”
“她的儿子不是不让默肯夫人与这小白脸见面吗?怎么又同意了?”
“天底下哪有儿子管得住老母亲的,况且他又不能时时刻刻盯着,只能任其发展。”露易丝摊手,顿了顿,又道:
“不过,我倒是碰见过那男伴两次,他长得漂亮,也像是个性格极好的人。”
埃洛伊斯狐疑地挠挠头:“这话怎么说?”
“他愿意跟做杂活儿的聊天,还会跟我们酒店里的人透露,夫人喜欢用哪里产的香料。”
听了她这么一描述,埃洛伊斯又渐渐放心,克制住了对小白脸一贯的刻板印象,可别让她碰见一个瞎撺掇意见,扰他们工作的人就好。
如果有机会能从他嘴里问出来夫人更多的喜好,那更是锦上添花。
…
到了送图稿的这一天,外面看着暖和,朝阳浓烈,整个城里就像是铺了一层金光。
埃洛伊斯从衣柜里掏出来一身店铺里领的裙子,是件中规中矩的浅杏薄绸长裙,她穿了,到店里的一路上还感觉有些冷意。
又去仓库里翻找,拿出一条上个季度没卖出去的薄披肩裹好,才与范妮,安柏瓦,二人一同上已经准备好的马车。
三人一行路上说个没完,等到了地方,太阳已经爬上屋顶,街上的晨雾被蒸腾开,埃洛伊斯感觉到了春季的燥热,她将那披肩又扔在车座上。
利兹酒店套房外的走廊里,光束透过窗户照在墙上,形成一块块刺目的光。
他们被管事引着去见夫人,在套房外的走廊里,那始终严肃的像个雕塑的管事忽然回过头来:
“你们在这里等一会儿,夫人这时候在见画师,不一定有空,等我进去问一声。”
“好,我们配合夫人的时间来。”
埃洛伊斯毕恭毕敬地扯起嘴角,她维持着这表情,回头与身后的二人交换了眼神。
好在这走廊里地毯铺的松软,不冷也不热,站了半晌,几人盼那扇门打开盼的跟什么似的,女管事才出来,依旧板着脸,让他们进去。
宽阔的客厅内,不知何时多出来一扇檀木描金的漆屏,摆在了扶手椅背后,夫人她穿着一件绿绸裙坐在上面,一手展着流光溢彩的贝扇,一手举着她的烟斗。
她的脚上套着刺绣的鞋,鞋跟搁在茶几上,丝毫不在乎的对着盘中那些甜腻食物,眉开眼笑时,她的耳垂上,脖子上,手腕上,腰链上,一颗颗硕大浓绿的宝石折射出耀眼光芒。
窗外的光线笼罩,更为这颓靡艳丽至极的画面,增添上梦境般的滤镜,空气中,仿佛都流窜着一种令人头昏脑涨的味道。
整个画面,在门口的三人看来,各种程度上都有些错愕。
“…杜德,你画好了没有?我的腿都酸了。”伊莎贝莉放下烟斗,像个坐不住的年轻姑娘那样,起身来凑到对面杜德的画架子旁查看。
埃洛伊斯回过神来,从门口让开,恭敬地垂首说道:“夫人日安。”
那伊莎贝莉将注意力转移过来,想起来他们是来做什么的,她对身旁仪表不凡的男子笑道:“我新礼服的图纸都画好了,你帮我挑挑。”
闻言,埃洛伊斯悄悄把目光往上挪,她偷偷瞟这位大名鼎鼎的,将默肯夫人的一颗心牢牢抓住了的小白脸。
杜德看起来接近三十岁,虽然画画,但也穿着一身合体的晨礼服,他的五官十分深邃优越,好像很爱笑,微笑起来有种儒雅的气质,看着他那柔和中掺杂的宠溺目光,仿佛真的面对着一位没有任何鸿沟横亘在面前的爱人,并专注的回答她的任何话。
不得不承认,默肯夫人的审美很好,至少这杜德身上确实有种独特的气质,他漂亮的不谄媚,看不出哪怕一丝伪装的痕迹。
埃洛伊斯欣赏这种厉害的人物。
待他们耳语几句,埃洛伊斯与安柏瓦便将箱子里的图纸册子拿出来,送上前去,她又垂手立在一旁。
伊莎贝莉在沙发上坐下,她随意的翻看起来,而杜德将刚弄好细节的油画拿出来,放在一旁晾着,又卷好颜料和画笔,这才擦手,到她身旁帮忙看。
“呵,现在的年轻人到底还是比不上老霍德华,无功无过的,勉强合格但没有亮点。”
伊莎贝莉看着看着,嘴里忽然冒出来这么一句话。
杜德扫了一眼,安抚的拍了拍伊莎贝莉的手,他清清嗓子:“我觉得倒很好,毕竟裙子只是装饰物,到底还是得看穿在谁的身上。”
“如果是穿在你的身上,那么再多的亮点也会被你盖过。”
伊莎贝莉听了他的话,瞬间便面色开朗起来,傲娇地抬扇子遮住嘴角。
“你就会哄我。”她看向埃洛伊斯,说道:“那就这样吧,也不用改了,加紧点儿送样衣来给我试。”
说罢,她又飞快的摆动扇子。
“好的。”埃洛伊斯点头,上前去接过画册,松了一口气,带人离开屋内。
与此同时,女管事又从门外进来,声线平和,不掺杂丝毫情绪地说道:“您儿子留过话,叫您中午与他一起用餐,说是有本杰明夫人送来的请帖和礼物要交给您。”
伊莎贝莉蹙眉:“他们怎么这么闲的慌。”
闻言,杜德也站起身,知趣地向夫人告辞,夫人果然挽留他。
他道:“我要回去挑选最漂亮的画框,把你的副肖像画好好裱起来,等弄好了,过两天就亲自送来。”
说罢,夫人只能叫女管事去给他准备马车。
埃洛伊斯一行人出了套房,还在等着梯子升上来,没过一眨眼的功夫,杜德便也到了楼梯间里。
“你们一路过来很远吧?”杜德身后的仆人拎着他的画具,他一身轻松,气定神闲的跟埃洛伊斯他们闲聊。
埃洛伊斯点头。
“是的。”她告诉杜德他们店铺的地址,又介绍了现在的裁缝师,以及三人的职位。
杜德听完,笑道:“这么年轻的女助手,在纽约的裁缝店里倒也少见,你应当是很有天赋。”
“没有,都是老板仁慈,肯容提拔我。”
话音刚落,栅门被开电梯的人拉开,他们前后进入,刚刚好站满,继续闲聊。
“默肯夫人她是个有主见的人,不爱浅色,也不追求显得年轻,她喜欢将自己打扮的……”
栅门又打开,一行人往外大厅外走。
在酒店门外的阶梯上,埃洛伊斯十分感激的向杜德道谢,为他准备的马车很快将他接走。
裁缝店的马驹,还在后门边的食槽里吃干草补充体力,他们目送着杜德离开,正打算回酒店里找个地方坐着等,路边忽然又驶来一辆车。
车上下来的,正是温斯顿・默肯,他几乎隔着半条街就看见了杜德那个小白脸在与裁缝店的一行人热切闲聊。
他沉着脸,一步步往上迈腿,正对上打算重新折返进门的三人。
他们朝他问好,温斯顿点头,视线投过去。
他看见埃洛伊斯稍微低头,她脸上多了一副眼镜,五官没法完全辨认,又退让开路,裙摆在地面擦过,身影气质,又有那种莫名的熟悉感。
忽然,温斯顿停住脚,他犹豫了一下,目光在她身上打圈,最终还是什么都没问,继续前行。
而埃洛伊斯回首,眼睛撵着他的背影看过去,她又很快收回视线,胸腔里挤出来莫名的一口气。
……
第60章
访客的马驹被领到后边儿, 通常喂的是干草和豆饼,它们俩吃饱喝足了,鼻子里舒服的哼哼, 瞪着乌眼珠子神气的, 由马车夫牵出来。
往车架上套好了,专心等候的几人便依次踏上车去。
埃洛伊斯拉着范妮往车上坐好, 她抬手将车帘拉合, 挡住刺目的光线。
“我今天本不用来,来就是为了瞧瞧这杜德到底是何许人也…”范妮从她的手提袋里掏出一方手帕擦汗。
“现在看来,他确实是有些拿捏人的本事, 那样道貌岸然。不过,默肯夫人看着不像是个蠢人, 怎么就能被哄住了呢?”
安柏瓦若有所思:“看起来, 这人不贪财也不图谋她什么,他的穿戴打扮,也还是寻常的模样。”
“我猜, 他要么是真的什么也不贪图,要么,就是贪图的东西值得他这样遮掩自己。”
安柏瓦思索了一会儿, 这位杜德先生有没有可能对默肯夫人是真爱, 他发现没有任何可能。
真爱的相处方式,可不是那样。
车辆经过几条街道, 埃洛伊斯手中在折叠披肩,她没说话,仅仅一个猜测, 默肯要是下定了心不许他们见面,那这杜德恐怕一辈子也近不了夫人身边。
他如今竟然允许, 恐怕也不是真的想给自己找个小爹,埃洛伊斯猜测,默肯是在引诱杜德露出他的的企图。
埃洛伊斯回忆起杜德的神情,他看起来是那么的温文尔雅,随和大方,可笑意始终不达眼底。
曾经听说过,杜德是勋爵的私生子。
她看热闹不嫌事大,想瞧瞧这人到底有多大能耐。
车轮压着石子儿颠簸一颤,埃洛伊斯很快回到工作状态,理了理思路,打算回到店铺里,直接来说剩下的工作,便是各自制作各自负责的样衣。
她与安柏瓦各自有两套礼服要做,范妮这熟悉的缝纫工眼下便成了抢手的人。
埃洛伊斯叫安柏瓦把范妮让给她,他却支支吾吾犹豫地很,像是不想松口。
范妮见状,得意的搅着手帕,“怎么,店里就我一人会缝纫了吗?你不知道去请别人?那巴顿不也可以?”
“行是行,但我跟他又不熟,万一他弄不懂我怎么想的该怎么办?范妮还是你好。”埃洛伊斯也是没法子了,她第一次担任这样的任务,可不能出一点儿错。
范妮知道埃洛伊斯的顾虑,“那行吧,我就去帮你几天,不过你得请我吃点好东西。”
埃洛伊斯没想就答应下来,留下安柏瓦,一脸抑色地答应:“好吧好吧,那我去找巴顿。”
为了省下时间,她们并没有外食,路上就差遣马车夫往面包店外面靠了会儿。
埃洛伊斯和范妮下车去,弄来一些腻人的浆果派和面包,以及足够许多人喝的咖啡。
他们回到店里分完,埃洛伊斯立即去仓库将白坯布领了,在自己的工作间里裁剪,在立体人台上随心的比划,范妮一旁帮忙缝边。
忙到半路,埃洛伊斯还能停下来欣赏自己的杰作,巡视一圈这虽然小但却属于她自己地带,凌乱的工具,毛边的布料,勉强可以运行的整套工具,有节奏的机械声,她双手叉腰,想要独立出去的冲动达到了顶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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