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仪郡主听得出她根本不是真心认错,而是以退为进,她失望道:“你说只有自己有错,那你就去祠堂跪着,跪四个时辰,反思己过吧。”
谢燕拾惊呆了,母亲怎么能这样处理?
母亲当真看不出她的委屈吗,还是根本不想看她的委屈。
谢燕拾咬咬牙,起身朝明仪郡主一拜,再对谢流忱道:“长兄,今日的一切都是我的不是,长兄不要因为我和大嫂、三妹妹生出嫌隙,一切都是我自作自受。总归我是成了婚的女儿,不再住在谢家,与母亲也不能像未成婚时那样亲近。大嫂和三妹妹能侍奉母亲,承欢母亲膝下,女儿万分感激。”
她盈盈含泪:“女儿如今只恳请母亲不要因为女儿而生气伤身,不然女儿的罪过又要添一桩了。”
“嗯,你去吧。”明仪郡主平淡道。
谢燕拾一番深刻的忏悔,见母亲仍是没有松口的意思,咬咬牙,起身便要出去。
谢流忱适时道:“母亲,既然二妹妹要受罚,那我与崔韵时也一同去跪着。教导妹妹是兄嫂的职责,我们亦不能免罚。”
崔韵时闭了闭眼,什么兄嫂的职责,怎么不见他尽一尽丈夫的职责。
她知道他这么说,就是看准了明仪郡主没有罚崔韵时,甚至还有维护她的意思。
但是他硬要用长嫂职责的名头,把责任往崔韵时身上扯,倒也确实扯得上。
那么明仪郡主要么就罚谢燕拾和她一起跪,要么就全都不用跪。
他想保谢燕拾,因为明仪郡主是个讲理的人,她不会让崔韵时这个倒霉蛋去罚跪。
但谢流忱不在乎崔韵时,所以能随便把她拖下水当筹码,和明仪郡主对着干。
“那你认为,你和崔韵时该跪多久?”
明仪郡主缓缓开口,声音里没有一点怒气,但就是让人听得出她被激怒了。
“二妹妹要跪三个时辰,作为兄嫂,自是该跪上一整夜。”
如今是戌正时分,跪一整夜,便是将近六个时辰。
崔韵时在心里笑了,她这夫君对她还是一如既往地体贴关照。
他妹妹有的好处她没有,他妹妹受的罚,崔韵时要加倍领受。
“好,你这么喜欢跪,那你们都跪着去吧。”明仪郡主冷冷道。
第13章
说是全都跪祠堂,但谢燕拾三人并不跪在一处。
祠堂有很多专供犯
了错的谢家人跪着的房舍,屋子里什么都没有,只有几个蒲团,和四面因为岁月而有些斑驳的墙面。
被罚跪的人盯着那一堵墙几个时辰,什么事都不能做。
只能直挺挺地跪着,背不能垮,臀不能碰到脚后跟。
这么跪着看墙看大半晚,好好的人都要看出心魔来。
谢燕拾对罚跪的经验比其他人多一些。
她进小屋子前就喝了满满一大口水,罚跪时是不许喝水的,幸好如今不是盛夏,不然跪那么久,人都要渴死了。
谢燕拾想到自己跪多久,崔韵时就要跪多久,心中好受一些。
她才跪没多少时间,长兄就来了。
谢燕拾一笑,她就知道,长兄是家里最不老实的人,他不想做的事,他总能巧妙地避过,达成自己想要的局面。
“跪累了吗?”他一边说一边向她伸出手,拉她起来。
“还行。”
谢燕拾被他扶着来回走动,松活筋骨。
她听着自己的双腿发出格拉声响,心里对谢澄言和崔韵时的怨恨又增上一层。
“长兄,谢澄言明明该跟我一样在这里跪着,你不能让她这么躲过去,你得帮我找个由头罚她。”
没想到谢流忱断然拒绝:“你们是姐妹,世上最亲的亲人,澄言再怎么和你闹,也不会想要害你,她心中始终把你当自家人,你不能这样对自己的手足。”
他顿了顿,又强调道:“倘若你对澄言出手,母亲如何罚你,我会原样再罚你一遍。”
谢燕拾气得想骂人,忿忿道:“我不能这样对谢澄言,那我能这样对崔韵时吗?”
谢流忱这次没再拒绝她,只是道:“若没有我,你早就被她收拾了。”
“可是我就是有长兄帮忙啊,”谢燕拾嘟囔着,见他没有答应允许她随便对崔韵时做什么,不安地又问一句,“十个崔韵时,一百个崔韵时都不能和我比是不是?”
谢流忱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只是说:“你是独一无二的,不用与任何人比较。”
谢燕拾觉得这是句好话,心里这才舒服一点,她的夫君对崔韵时念念不忘,长兄却对崔韵时没多少感情。
这让她有一种微妙的平衡感。
当年她对白邈一见倾心,决意要和白邈成婚,这是她第一次这么喜欢一个男子,喜欢到要与他成婚,给他名分。
可是他已经有心上人,而且感情深厚,已经在谈婚论嫁。
只待崔韵时科考结束,取得功名,他们便要结为夫妻。
谢燕拾使了点手段,制造了一场意外,让崔韵时左臂残废,从此她再无前途可言。
当时谢燕拾以为,这样白邈必然会和她分离。
可即便如此,他们俩仍然相亲相爱,白邈似乎铁了心要和这个残废一生一世都在一起。
那她要怎么办,她那么爱白邈,她一见到他,就觉得他该是她的,生就如此美貌,注定要在她的花园里开放,只给她一个人看,只为取悦她而生。
谢燕拾只能央求长兄帮她达成目的,扫除崔韵时这个障碍。
长兄出手后,局面果然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崔韵时要嫁给别人,白邈的父亲又因生意上的纠纷闹出人命进了大牢,一对有情人转眼劳燕分飞。
但她后来得知崔韵时的婚约对象竟然是她的长兄,大吃一惊。
可是长兄是为了她才求娶的崔韵时……想想也是,如果不是长兄这样出色顶尖的男子,崔韵时怎么舍得放弃有多年感情的情郎。
谢家可以给她官夫人的地位,给她旁人的尊敬和艳羡,给她庇护,给她的家人更好的资源。
崔韵时怎么可能会不嫁,她几乎是没考虑多久就答应了谢家的提亲。
谢燕拾鄙夷这个贪慕权财的女子,同时觉得她废了一条手臂还能有这么好的结局,真是太便宜她了。
紧接着,谢燕拾就以谢家会将白邈父亲的事摆平为条件,想让白邈答应婚事。
可白邈一直不松口。
即使她让他亲眼看着一抬抬聘礼抬进崔家,她告诉他谢崔两家已经交换聘礼嫁妆,三茶六礼种种流程都要走完了,你的心上人马上就要给别人生儿育女,和别人翻云覆雨。
你以为她与众不同,结果她是世上最俗气平庸的那种人,他们谢家手指缝里漏出来的一点权力富贵就能把她搞到手。
这样不值钱的女子配不上他的爱,早些回头看看身边真正珍贵的,值得他去爱的人吧。
白邈听完,确实回头了,他转头看着她。
那个表情,她直到如今都记得,好像他和她有什么深仇大恨,恨不能一刀捅死她。
谢燕拾被这个表情激起更强的征服欲望。
长兄娶崔韵时娶得好啊,还有什么比长嫂和妹夫更好的关系了,他们能有不少机会重逢,看得见却触碰不了对方,这比拆散他们,让他们天各一方还要厉害。
想一想那个画面,她心里就痛快。
白邈讨厌她又有什么用,最后他还不是和她成婚,没有人逼他,那是白邈自己做出的选择。
婚后,她遵守诺言,让长兄将他父亲搭救出来。
这件事很好办,因为当初他父亲是被牵连的,并不知情,也不是主犯。
是长兄手底下的人特意去翻旧事,找到这个错处,安排合适的人用这件事当借口,先去白邈家中的几家铺子里闹,闹得人尽皆知后再闹去官府,长兄的人早已打通关系,当日就把白邈父亲抓进大牢里,好好关照一番,务必让来探监的白邈看见后心痛不已。
她的公公这一回可是受了不少皮肉之苦,好在因为她这个出身尊贵的儿媳,他们一家最后平安团圆,再无后顾之忧。
她是他们的恩人,也是他们家的贵人。
可是白邈却不知感恩,整日一副死了全家的表情,对上她要么是一言不发像个死人,要么就是突然暴躁,跳起来一口气不停地发疯怒骂,把她骂得都回不过神。
谢燕拾从没这么受过气,每次和白邈大打出手完,她就回娘家消气,顺便也看崔韵时过得如何。
她观察许久,发现长兄与崔韵时的相处之间并没有多少温情,只能算得上是相敬如宾。
她很庆幸,庆幸长兄并不是真的喜爱崔韵时。
世上没有人比她更知道被长兄这样的人宠爱是什么样的感觉,长兄对谢澄言好也就罢了,毕竟她们都是长兄的妹妹。
可如果长兄去爱崔韵时,她不就过上好日子了吗?
她不快活,又怎么能让崔韵时过得顺心快意呢。
她故意带着白邈去长兄和崔韵时同游的地方,让长兄诱崔韵时主动做出种种亲密之举。
崔韵时主动又自然地把草帽递给谢流忱,给谢流忱被草茎扎出的伤口吹气止痛,拉住谢流忱的手臂让他不要摔倒,给谢流忱倒一杯她出行前就准备好的冷茶。
长兄不喜欢烫和热的东西,成婚才九日,崔韵时就记住了,真是迫不及待要给新夫君献媚。
谢燕拾让白邈看着这对新婚夫妻相视而笑,携手同行,看他们的衣袖交叠在一起,被风吹往同一个方向。
她就是要让白邈看着他放在心里的人,是如何的朝三暮四。
崔韵时变心得多快啊,成婚前明明还爱着白邈,转眼就能对另一个男人嘘寒问暖、关怀备至。
这种人有什么真心可言,这种人的爱又值什么钱。
只要有一个俊美高贵的男人把她娶回去,她就成了他的狗,主人指东,她就不敢往西。
她以为白邈这下该对崔韵时死心了,该把心思都放到她这个妻子身上了。
可是他还是对她不屑一顾。
谢燕拾想着想着,忽然流下眼泪,六年了,他还是对她没有一丁点动心。
对着她,他的心是石头做的,任凭她如何锤打,用最刻薄的言语去刺激,他都不会有一条裂缝。
和她的伤心比起来,崔韵时现在受的这一点苦头算什么,根本什么都不算。
谢流忱拉着她的手臂出了屋,谢燕拾还是不大高兴,抽噎着道:“长兄,你真就不让谢澄言跪吗,我都跪了这么久。”
“你才跪了半刻钟。”
“半刻钟也是跪,我就要谢澄言也跪,哪怕你让她也只跪一刻钟!”
谢流忱松开她的手:“这么喜欢别人跪,那你也回去跪着。”
谢燕拾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谢流忱站在台阶
上,垂眼与她的目光相接,没有半点退步或是软化的迹象。
如果不是和谢流忱做了好些年的兄妹,深知他对自己的宠爱,被这种毫无感情的眼神看着,她非被吓到不可。
可即便如此,她还是本能地有些发毛。
“唬你的,不必当真。”
谢燕拾终于松了口气:“长兄你又吓我!”
她转而想起另一件事,问道:“我就这么不跪了,要是被母亲的人发现,我该怎么交代啊?”
谢流忱:“母亲没想罚崔韵时,不会让崔韵时真跪。要不了多久,她就会安排人让崔韵时回去歇息。她自己都给崔韵时放水了,你提前跑掉的事,她也不好追究。因为她追究你,我们就会追究崔韵时,母亲面子上不好看。”
谢燕拾放下心来,她就知道,长兄会把一切都安排好,像以前的每一次一样,不会让她受委屈。
她没了顾虑,抬起头看今晚的明明月色,月亮真圆啊,好像一切都很圆满,没有缺憾。
她的人生也几乎没有缺憾,除了白邈不能如她所愿,她要的全得到了。
“长兄,多谢你一直对我这么好。”
“你永远都不用谢我,”谢流忱伸手按在她的后脑勺上,和她一起抬起头,看着天际的那一轮月亮,“我们是兄妹。”
谢燕拾和他肩膀挨着肩膀,看着广阔无垠的天,她许下一个新的愿望:她要和她爱的人,还有长兄一直这样在一起,一起看月亮。
这个愿望,长兄也会帮她实现的,因为长兄会一直像现在这么疼爱她。
这是她在这世上最确定的事。
————
谢流忱送谢燕拾回她的院子后,已经是戌时五刻了。
府上屋檐下处处都挂着灯笼,将石子路照得亮堂堂。
行过风荷院时,一声轻轻的猫叫声从里面传来,谢流忱停步。
这间是谢家已故的一位姑太太住的地方,她是明仪郡主的至交好友,二人义结金兰,以姐妹相称。
姑太太因为不喜阳光,往风荷院里移栽了许多植物。
树木高大成荫,每到夏日,这里就成了整个夏家最阴凉的地方。
她在风荷院住了十二年,身体一向很好,最后却死于一场小小的风寒。
人死人生,都是和幼虫何时破茧,花朵何时开放一样难以预料的事。
她去世后,明仪郡主不忍改变好友生前的居所风格,吩咐下人只打扫尘灰,不要修剪此处的草木枝叶,任由它们随意生长即可。
长得越盛,义妹便越喜欢。
那之后,鸟儿衔来种子随意丢在此处,种子在砖石缝间生根发芽,长到人的小腿那么高。
谢流忱向院子深处望去,只见房舍被掩映在高大葳蕤的植物之间,在夜里显得分外阴森。
他置身于这样茂密黑暗的草木间,却不觉得害怕。
他觉得好像回到了十岁之前,在村寨里生活的日子。
他早起后在山林里跑一圈,捉一些无害的虫装在篓子里带给父亲。
毒虫才能被父亲派上用场,但谢流忱故意次次都只抓无害的虫,被父亲像搓肉丸子一样把他的头发揉乱。
他顺着长长的木梯跑向家。
木梯之下,怀魂草不甘寂寞地攀爬生长,长到第十五阶木梯上。
怀魂草会开花,花朵是像天边晚霞一样的紫色,他时常会采下那些花一起带给父亲,不摘光,总剩下两三朵,看着也赏心悦目。
父亲在家总是很忙碌,他将各种草药捣烂,教谢流忱辨认草药,如何制作毒药、饲养蛊虫,如何不着痕迹地给人下毒。
谢流忱学得很好,直到如今也没有忘记父亲教他的东西,可是来了京城以后他几乎没有用上这些。
因为在京城里杀人是不需要下毒和蛊的,有时候想惩罚一个人也不需要杀了他。
让人痛苦有很多方法,谢流忱擅长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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