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打扰妹妹养伤歇息了,我该去看看崔韵时,妹妹不必忧心,我自会关照我自己的妻子,没有人比我更有资格爱护她。”
谢流忱手中仍然紧握着那只香囊,转身欲走。
谢澄言生出一种错觉,好像崔韵时就是那只香囊一样,谢流忱不会对她松手,只会越抓越紧,即便她们曾朝夕相伴,他也可以轻易将她从谢澄言身边带走。
谢澄言对着他的背影喊道:“她不爱你,你也不爱她,你到底为什么一定要这样,你就不能做点好事,就当是放生积德,你把她也给放生了吧。”
谢流忱顿住脚步,闭了闭眼。
谢澄言今晚对他纠缠不休,他难得地感到厌烦。
和离和离和离,母亲和妹妹都觉得他与崔韵时该和离,两人口口声声说他不爱崔韵时。
她们一个抛夫弃子风流成性,一个年纪尚幼涉世未深,有什么资格指点他什么才是真正的爱。
谢流忱见过父亲对母亲的痴迷,父亲爱着一个将他弃如敝履的无情之人。
明知毫无希望,却还要孤注一掷将自己身上最后一点尚有价值的东西都送给对方挥霍糟蹋。
他的美貌、情意、还有一个流着心上人血脉的孩子。
这些在母亲看来,都是她过往错误的见证,是她内心深处避之不及的东西。
如果不是她自小出身富贵,受到的教养中有不可逃避自己该承担的责任这一条,她早就直接丢下他们父子,从此销声匿迹。
谢流忱出生时便身体羸弱,母亲时常对着他唉声叹气,而父亲在母亲的长吁短叹中逐渐变得小心翼翼。
对着谢流忱这个病弱的孩子,母亲很难展颜欢笑,便外出寻几位旧日的蓝颜知己同游作乐。
那时谢流忱已经四岁,常常数日见不到母亲,只有那么一回,母亲只离开两日便回来了,她怒气冲冲提着他的父亲进了屋。
谢流忱躲过下人的看护,偷偷跑到屋外,跪坐在台阶上,争吵声从门缝里一点点地传出来。
从那些咆哮喝骂中,谢流忱拼凑出一个事实。
父亲下毒毒死了那些母亲中意的美男子,母亲一觉醒来,发现枕边人全都死相凄惨,大受惊吓。
她痛骂他的父亲歹毒阴狠,她真是错看了他,他这等没有教养,心胸狭隘的毒夫,根本不配做她的正夫,早知去岁他抱着孩子要跳河,她就不该拦他,让他们父子俩死了便清净了。
说这话时,她已然忘记了,当初是她看中他父亲的美貌,对他一见钟情,主动追求,许诺今后只会有他一人,软磨硬泡地将他弄到了手。
最后母亲给了父亲一笔丰厚的资产,便安心地抛弃他们父子,回到京城重新开始逍遥快活,没过多久便与所谓的真爱成亲生女,所以谢燕拾只比他小了三岁。
而明仪郡主自认为已经承担了责任,弥补了他们父子,不再因自己抛夫弃子的举动而愧疚,可以理直气壮地指责他和他的父亲。
她说他的父亲固执、恶毒、偏激、愚蠢,而他完全继承了父亲的美丽、阴毒,以及种种恶劣的性格。
谢流忱很少反驳她的话,因为尽管话很难听,但她说得没错。
是啊,他的父亲确实恶毒又愚蠢,否则怎么会连自己的妻子都无法掌控,他就绝不会犯这样的错。
他不会给崔韵时指责他歹毒阴狠,不配做她丈夫的机会。
她是他心爱的笼中鸟,永远都不能飞离他的掌心。
————
两个时辰前,风荷院外。
仲南得了公子的吩咐,朝着祠堂走去,低着头走了小半路途后,忽然被人挡住去路。
他往左挪了几步想给对方让开路,大家各走各的,对方却跟着也往左走。
仲南往右挪挪,对面的人也跟着过来,硬是把他的路挡严实了。
这不是故意找茬吗?
是他闷头走路,没让对方看清他是公子身边得力的随从,这人才敢这样嚣张吗?
他有些愠怒地抬起头,几道人影清晰地映在眼中。
原来是青溪和几个二姑奶奶身边的丫鬟小厮,仲南立刻收敛起怒气。
虽然大家都只是下人,而且真要论的话,他在公子身边伺候,品级比青溪高。
可二姑奶奶身边的人谁敢得罪,二姑奶奶冒犯公子,公子都纵着,仲南一个下人,哪敢骂青溪故意挡着他的路啊。
仲南陪笑道:“青溪姑娘,真巧,劳烦让让,公子要我办差,我可不敢偷懒。”
青溪睨他一眼:“公子让你办什么差啊,说来听听。”
仲南想了想,道:“公子的事我哪敢往外说啊。我和青溪姑娘一样,都是给主子做事的,不敢自作主张,什么都往外说。要是二姑奶奶关心公子,二姑奶奶可以自己去问公子,也免得我这个笨嘴拙舌的,把事情办砸了。”
“你不肯说我也知道。”青溪不屑。
青溪等人取衣料回来时恰好经过风荷园,听见公子要仲南去祠堂,让夫人不用再罚跪了。
青溪深得谢燕拾重用,最知晓她的心思,又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个折腾崔韵时的机会从眼前溜走。
能帮着谢燕拾收拾崔韵时,那就是立了功,长了脸。
又因为公子要给谢燕拾面子,事后也不会怪罪她们这些跑腿的丫鬟,最后崔韵时只能吃下这个闷亏,丢尽了脸。
这六年向来如此。
所以她们等在原地就是打算堵住仲南,合力把他捆去二小姐的容拂院,等时间长了,崔韵时把时辰跪足了,再放他去传公子的话。
青溪对着身后五人做了个手势,六人一拥而上,把仲南给拿下了。
仲南不明所以,拼命挣扎。
他不知道二姑奶奶又要做什么,可是她一向没轻没重。
仲南越想越怕,大喊:“青溪姑娘,我没有得罪你们啊,就饶了我吧,我还有公子交给我的差事在身,公子的事,我们谁都不能耽误啊!”
青溪笑了笑:“别想拿公子压我,二小姐要做什么,公子何曾多管过。”
她命令其中两人用手帕堵住他的嘴,又用腰带捆住他的手脚,把他捆得动弹不得,众人合力,将他抬去了容拂院。
————
屋内,谢燕拾刚沐浴完,正由两个丫鬟给她身上细细抹上碧烟花制成的香膏,她对镜端详自己的面容,心想花容月貌这四个字,她谢燕拾也是担得的。
只恨她的丈夫有眼无珠,只以崔韵时的长相为美,却不知人的外表只是其次,真正要紧的是气质。
白邈更是该擦亮他的眼睛,他已经娶到了她这样好的妻子,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竟不知珍惜。
想到白邈,谢燕拾的好心情荡然无存,直到青溪将今晚的所见所闻都一一禀报给她,她的脸色才迅速转好,赞道:“你做得很好。”
谢燕拾挑起妆台上的七宝缨络,她将它高高抛起,任它落到地上。
她说:“不过如果跪满六个时辰才放了仲南去传话,那就有些不好看了。就先让她跪完四个时辰,再告诉她。这样时间既不会太短,也不会太长,我也算是给长兄面子了。”
“不行,”谢燕拾转眼又否掉这个想法,“这样总不够痛快,她今日掐我那两下明着是拉架,其实就是公报私仇,我得好好地治治她,让她知道自己的身份,别真当自己是我长嫂,在我面前摆架子。”
她伸出手,下人很有眼力见地捡起地上的缨络,跪着捧到她面前。
谢燕拾没接,那下人便一直跪着。
说实话,谢燕拾一时还真想不出该拿崔韵时怎么办
青溪看出她的心思,给她出主意:“夫人若是觉得只让她跪四个时辰不解气,不如到时候别让仲南去传话,让我去说,读过书的人心气都高,重视气节,什么士可杀不可辱的。我一定好好宽慰我们这位崔夫人,让她羞愤难当,最好啊,她能被气出个好歹……”
谢
燕拾听得笑声连连:“甚好,便交给你去说。”
谢燕拾身边另一名大丫鬟见香有些担心地说:“夫人,要不然还是让仲南去传话,这一回便这么算了吧,以后这样的机会有的是。今日做得太过闹大了,我怕公子和郡主追究起来要怎么办?”
谢燕拾和青溪都不以为意。
谢燕拾掩唇一笑:“你看长兄什么时候为她拂过我的意。至于母亲那边,反正有长兄在,怕什么。”
第17章
崔韵时直挺挺地跪着,脑中放空大半,几乎是在发呆。
谢流忱和谢燕拾一行人离开时的动静,她听得分明,可那是多久之前的事,她有些记不得了。
六个时辰过去了多久,有一个时辰吗,应当没有,因为她的脊背还没有僵硬到发麻的程度。
罚跪前半段是最难熬的,背部和双臂会渐渐刺痛酸胀,然后一种奇特的痒从骨子里钻出来,在全身各处慢慢地刺过去扎过去。
但今晚她的左臂疼,让她不用专心去想背上的不适。
用一种痛苦去对抗另一种痛苦,是她在谢家学到的东西之一。
六个时辰……六个时辰……
她闭上眼,捱着时间,一点点地等待解脱的时刻。
嘎吱一声,门被人打开,舒嬷嬷走进来,神情温和道:“夫人,郡主让你回去,路上别发出什么大的动静,就当作今晚时间跪足了。”
“夫人今日受累了,郡主都知道,让你好好歇着,这三日早上不必来请安了。”
“有劳嬷嬷走这一趟,也多谢母亲体谅,只是我不能回去。”
崔韵时声音和缓地解释:“母亲是郡主,也是一家之主,一言既出,便不能被人轻易违背。我作为长媳若带头钻空子,今后别人也会跟着不把母亲的话当回事。而且如果我就这么回去,逃过罚跪,将来这件事被人捅出来,母亲是罚我还是不罚我?”
“我不能让母亲为难,也不能让母亲失了威信,所以我会在这跪足六个时辰。”
“这……夫人啊,六个时辰跪下来,身体……”
“不妨事,”崔韵时轻声道,“请嬷嬷转告母亲,多谢她这么多年待我如亲女,我心中感激,无以为报,如今只是做一些我能做的事而已。”
“老奴知道了,”舒嬷嬷面露关切,又对芳洲、行云两人道,“你们两个丫头今晚也警醒着些,照顾好夫人。”
“是,嬷嬷。”
舒嬷嬷想到自己出来前明仪郡主还在感慨,像崔韵时这样乖巧的怎么都是别人家的女儿。老二还是没吃过苦,日子过得太舒服,想怎样就怎样。
所以把心都养大了,什么都敢做;也把自己的气量养小了,什么人都容不下。
如今看来,崔夫人确实妥帖,二小姐也确实有些不懂事。
舒嬷嬷心中叹气,懂事的之所以懂事,是因为必须这样才能立足,不懂事的则是因为有足够的依靠,才能安心胡闹。
如果真让郡主选,郡主必然还是宁愿二女儿这样胡闹下去,毕竟是自己养大的孩子,怎么忍心看她像崔韵时这样步步小心,如此辛苦呢。
舒嬷嬷离开了好一会,芳洲才推开门打量一番,确定附近没人,她走回来对崔韵时道:“夫人,我瞧过了,附近没人,你坐下来休息一会吧。”
崔韵时面色淡淡,似乎是在思索着什么。
芳洲压低声音问:“夫人怎么了?”
“我在想,事情弄成这个局面,郡主是否会觉得我撑不住场面。”
芳洲:“郡主不是一向都对夫人很满意吗?而且每回闹出这样的事,也不能怪夫人啊,夫人娘家弱势,丈夫又完全不站在你这边,帮着那位好妹妹一起欺压你。公子只许二姑奶奶欺负你,你要是算计回去,公子又会找你算账了。”
“上位者不会管问题有多棘手,有多少不利条件,她们只看结果。结果就是我被小姑子欺辱,镇不住她,也笼络不住丈夫的心,没法争取到丈夫的支持。”
崔韵时的手指在膝盖上轻敲两下,继续说:“要是换作其他人家的婆母,她们只会觉得是媳妇无能。如果郡主不这么认为,那是她通情达理,若是觉得我无能,也再正常不过。”
芳洲不平道:“丈夫偏袒妹妹到这般地步,谁来做这个媳妇结果都是一样的,怎么能说是夫人无能。”
“结果怎么会都一样呢,只要有一个出身不凡,家世和谢流忱势均力敌的女子做谢家妇,他就不会明目张胆地纵容妹妹,妻子娘家可是会来大闹的。”
芳洲一想也是这个道理,当即痛骂:“谢家还自诩清贵门庭,真没良心,这么欺负人。高门贵女谁要跳这个火坑受这个气,能娶到我家小姐,谢流忱八辈子运气都在这里了。”
反正四下无人,她骂得极小声,甚至直呼谢流忱的名字。
芳洲早就受不了谢流忱和谢燕拾,哪家的公子这般纵容自己妹妹,哪家的小姑子会这般挑衅排挤长嫂。
以她所见,这俩人真是一个窝里的癞蛤蟆,坏到一块去了。
谢流忱长得再好看又有什么用,嘴上温温柔柔,心肠又坏又毒。
可怜夫人,原本有白邈这样一位漂亮痴心又听话的情郎,眼看着就要谈婚论嫁厮守终生,现在却要和这种毒夫过一辈子,真是想想都没有指望。
又过去一个时辰,屋外传来两个丫鬟低低的埋怨声:“这祠堂白日看着还好,到了晚上怪吓人的,二姑奶奶把玉佩落在这了,明天让我们来取不行么,非得今晚。”
“是啊,家里又出不了贼,夫人又把下人管得服服帖帖的,打扫祠堂的人也不敢昧下玉佩,怎么就一定要赶我们来拿回去。”
“啊,这间屋子怎么还亮着?”
“你小声点,夫人还在里面跪着受罚。”
丫鬟讶然:“二姑奶奶都沐浴完毕准备入睡了。夫人怎么还跪着啊?”
另一个丫鬟无奈道:“你当谁都是二姑奶奶,有公子护着。公子不管夫人,罚跪又是郡主下的命令,夫人没人保,就只能跪着了。”
芳洲气愤地怒瞪了屋门一眼,好像能透过这扇门瞪得在床上准备入睡的谢燕拾四脚朝天一样。
她恨恨道:“谢燕拾惹的事,她轻轻巧巧地回去睡觉,夫人却要跪到天亮。”
崔韵时不语,现在的状况她早已预料到了,谢流忱不会在乎把她踩进难堪的境地中去。
她越是努力讨好谢流忱这位夫君,就越能看懂他温和笑容下的深意。
戏谑、觉得她十分可笑、想看看她还能做出什么讨好他的新花样。
她知道的。
她的状况不会变得更好,只会越来越糟。
————
不知过了多久,芳洲昏昏欲睡时,忽然想起件事。
她从左边袖子里拿出一小袋黄豆,中午刚做好的,用油炒过,又香又酥。
她又从右边袖子里拿出几块赤豆糕。
她把东西分到行云和崔韵时手里:“我们吃一点吧,晚饭都没吃上就来这跪着了,饿死我了。”
15/96 首页 上一页 13 14 15 16 17 1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