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云知道秋鸢这张破嘴是想攀扯崔韵时,以公子的偏心,这样拉来扯去的不知道要说到什么时候,她没什么能帮崔韵时做的,至少她嘴还不笨,还能为崔韵时省点口舌,为她据理力争。
行云将青溪三人进来之后的一言一行全部说了一遍,意图证明是青溪三人以下犯上,蓄意挑衅,有意想烫伤崔韵时,自己自食恶果,还在公子面前装成无辜的受害者。
行云道:“奴婢句句属实,请公子相信夫人。”
“我信你说的。”谢流忱反应平淡,目光经过秋鸢和银芙身上的伤口时,极快地略过去。
他怕疼,看见别人受伤的画面便会感同身受,他爱惜自己的身体,总不愿让自己受到半分损害。
秋鸢见状,大声争辩道:“公子,奴婢等人怎敢对夫人如此不敬,怎么敢说出那些话来。”
她满面受到冤枉的表情看向行云:“行云,你就算为了夫人,想要把脏水泼我们身上,也要编好一点的谎话。我们是什么身份,夫人是什么身份,给我们一百个胆子,我们也不敢对夫人那样说话啊!”
她连连磕头:“求公子查明真相,还我们清白。”
谢流忱十分温柔地说了一句:“别哭了……”
秋鸢闻言,哭得更是柔婉可人。
公子心善,往常他是如何待二小姐的,秋鸢都看在眼里。
谁不想有这样一个哥哥,无论对错,都站在自己这边,为自己遮风挡雨。
秋鸢心中生出几分期盼,却听见他温声道:“夫人要是想对你们动手,怎么会用这么粗暴的法子,夫人如果存心要害人,可是不会见血的。”
“你们现在既没断手断脚,也没丢了性命,还有一把嗓子在这儿叫嚷着非要赖上她,你们且等着她对你们下手吧。”
他继续用那种怜惜的语气道:“等到你们真的死相凄惨,我再替你们查明真相好了。”
秋鸢震惊地抬头看了谢流忱一眼,忽然发现,自己好像从来没有认清过这个人。
青溪在她身后戳了她一下,秋鸢反应过来自己有多失礼,低下头啜泣着道:“公子,不是的,你听奴婢说……”
谢流忱没有理会她,他的目光落在地上吃剩的赤豆糕碎屑上,看戏的神情慢慢淡了下来。
他想,她在吃这个的时候,心里必然又想着白邈。
怎能不想呢,青梅竹马的情意,被迫分离的结局,怕是一生都忘不掉,深夜都要在梦中一桩桩地回忆往事。
他的声音轻飘飘的:“夫人若想教训她们,自有有别的法子。你本可以拉住她们,何至于要将她们的手脚烫成这样,委实过了。”
崔韵时闭上眼。
她想要反问他那你觉得我该如何,我被人欺辱还要事事替别人周全,看自己反抗得是不是太激烈,会不会伤了那些害我的人?
可是她不能,她只能僵立在那里,一遍遍说服自己要忍耐,要恭顺,别为了一时意气毁了自己苦心经营的一切。
然后她声气和缓道:“夫君教训的是,这全是我的过错。”
谢流忱看着她黯淡的面庞,那张曾经生动的面容,此时没有半点活气。
她死气沉沉的一双眼盯着地面,好像那是她唯一在乎的东西。
谢流忱
感到一阵没来由的怨恨,他控制着情绪,声线平稳道:“此事到此为止,元若,请府医来给这两个小丫鬟看伤。”
说完他便要离开。
秋鸢没想到这件事就这么了了。
那她们受的苦遭的难又算什么。
她悲切道:“公子!我们是二小姐的丫鬟,崔夫人想要打杀我们不要紧,可是她无论如何也要顾忌二小姐的颜面啊。”
谢流忱停下脚步,语气不明道:“那你想要如何?”
秋鸢看着自己手背上被烫出的血泡,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夫人处置的是二小姐的丫鬟,那么就该问二小姐想要什么样的结果,只有二小姐满意,才是最紧要的事。”
谢流忱不置可否,转而问崔韵时:“夫人觉得呢?”
崔韵时还能说什么,成婚六年,她太明白谢流忱这一句问的意思了。
他根本不需要她的意见,也不会将她的想法纳入考虑之中。
他问她这么一句,绝没有为她着想的意思。
如果他真的觉得她被冒犯,在意她的心情,他早就处置这些丫鬟了。
可他刚才只想当作无事发生,根本不惩治这三个丫鬟,还特意嘱咐元若去请大夫来给她们看伤。
现在又因为秋鸢一通缠扰,反倒调转矛头来问她怎么想?
她才想问谢流忱到底怎么想?
崔韵时吸了口气:“我不知我该如何想,一切都由夫君做主。”
谢流忱看着她,等了等,却没等到她一句软和恳求的话。
良久,他终于开口:“那今晚便先散了,明日你再去见二妹妹,看她想如何处理这件事。”
崔韵时一言不发。
谢流忱的意思就是,把她交到谢燕拾手里,看谢燕拾想怎么处置。
好可笑。
没有比现在更可笑的时候了。
她是在做梦吗?
她被谢燕拾的几个丫鬟羞辱,她还手了,然后为了谢燕拾能开心,她就要乖乖地再自己送上去,让谢燕拾再羞辱一遍吗?
为什么他要这样对待她。
她从来没有主动招惹他们,她已经尽量恭顺,不去招惹他和谢燕拾了,可是为什么到了最后,她连自卫都是错的。
她真的受不了了。
第19章
“今晚便先散了,明日你再去见二妹妹,看她想如何处理这件事。”
谢流忱说完这句之后,除了崔韵时和她的丫鬟,所有人都像是收到了唯一正确的命令,向屋外走去。
做谢流忱真好啊,只要一句话,所有人都听他的,他想如何就如何,想让谁生不如死就让谁生不如死。
崔韵时站在原地,凝望着这些合起伙来,把她踩进泥里的人的背影。
谢流忱跨出门槛,忽然回头望向她,见她还站着不动,他眉头几不可见地一皱。
这张温和美丽的面庞上出现这样不快的神情,丝毫不显得刻薄,反倒糅合出一种隐晦的关切,好像他的不快全是为她没及时跟上而担忧。
这张脸生得真好,不管脸的主人的心肠有多阴毒,这张脸都自顾自地美丽着,不露半分阴霾与丑恶。
谢流忱轻声询问她:“夫人?”
崔韵时攥起拳头,她想尖叫,想让他闭嘴,想让所有人都滚。
可是她最想的还是娘亲。
娘亲天生音色尖锐,崔韵时的父亲曾说,她的声音听起来像个刻薄又爱搬弄是非的妇人。
所以娘亲在丈夫面前总是捏着嗓子,把语速放得又轻又慢,企图柔化自己的声音,以免惹得他不喜。
而在崔韵时姐妹面前,娘亲便不必再时时注意自己的声音是否显得难听刻薄,她的做派是否太小家子气。
她随意地说笑,想说什么便说什么,说到兴起,讲得面红耳赤时,她便拿着团扇对着自己一阵猛扇。
娘亲老了,她没有年轻时那么漂亮了,可是现在的她比年轻时过得更好,更得丈夫的尊重。
因为她的女儿嫁得好。
因为她就是娘亲的体面。
只是这么想一想,她的拳头又慢慢地松开了。
她发着怔,几乎感觉到天地都在转动。
而下一刻,她似乎只是轻轻一侧身子,就靠在了谁的胸口,或许是芳洲的,她离她最近。
那些她无法入睡,痛苦万分的夜里,芳洲总是会爬上床来,和她靠在一起睡。
无数听不清的声音围绕在她耳边,是芳洲和行云在闲谈吧。
她喜欢听她们这样絮絮叨叨地说话,就好像回到了她还没有出嫁的时候。
崔韵时渐渐放松下来,彻底失去意识。
————
松声院。
屋内不断有丫鬟来来去去。
行云从水盆里捞出湿帕拧干,给崔韵时擦去身上的冷汗。
崔韵时当时忽然昏倒在地,人事不省,她和芳洲都吓坏了。
旁人都以为崔韵时自幼习武,身体强健,可是没人知道她从四年半前开始,就必须依靠服用虚时散才能入睡。
这种药并不会成瘾,对身体的损伤也极小。
可是一个人心境半溃,只能靠服药才能安睡,那么白日清醒的时候她心里又有多压抑。
那些苦楚比药更毒,更能摧毁一个人的身体。
府医已经来看过崔韵时的状况,最后说是长期的郁结于心,气结于胸,又突然受到过大的刺激,以及今日劳累过度,不是站便是跪,又没有吃晚食。
种种因由叠加,才会突然昏厥过去。
行云心中恨极了谢流忱与谢燕拾,这些因由,哪一桩哪一件他们脱得了关系。
可是现在这个她厌恨的人就坐在崔韵时的床边,她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眼皮子底下。
行云掩起情绪,犹豫了下,最后还是用两只手把崔韵时的手包起来握了握。
崔韵时若还有知觉,便会知晓她在她身边。
行云只短短地握了一会,就松开手。
她想崔韵时一定不愿意被谢流忱看到脆弱的情态,所以行云也不会再让他看她们主仆俩的笑话。
行云想在床尾候着,谢流忱却开口:“出去吧,此处有我。”
正是因为有谢流忱,行云才根本不能放心。
但她不能违背谢流忱的命令。
她走到外间,见谢流忱没有再赶她,就在外间坐着,方便随时进去照顾崔韵时。
香炉里的安神香袅袅升起,直入肺腑。
谢流忱屏息片刻,想叫人把香炉撤了,最后还是无奈地忍下这股让他不适的香气。
谢流忱往常一月来两次崔韵时院子的时候,她屋子里都是不熏香的,因为他不喜这种人工制成的复杂气味。
今日她昏迷不醒,便没人再知情识趣地将那香熄了,换上他喜欢的气味浅淡清冽的香息石。
崔韵时总以为她琢磨透他的喜恶,就能讨得他的欢心。
这只是她一厢情愿的想法。
他与她成婚,既是为了替谢燕拾扫除障碍,也是因为他很喜欢崔韵时的性子。
不同的东西有不同的对待方式,他喜欢谢燕拾的方式是爱护她,保留她所有的缺陷。
他不知道明仪郡主有没有发现,谢燕拾才是那个与他父亲如出一辙的人。
一样的恶毒、愚蠢,不知所谓。
至于谢燕拾那种随心所欲,不顾他人死活,看上什么便一定要得到的性子,难道不是和母亲一模一样吗?
他每每看见母亲为谢燕拾的所作所为头疼时,便会觉得很可笑,母亲自己可以做的事,她的女儿为什么不可以。
至于崔韵时……
有些人喜欢惹恼好脾气的猫,看它气得喵喵叫,四处躲避的样子;有些人喜欢将兔子放在嘴边,一口气不停地亲上几十口,亲得它使劲跺脚表示愤怒。
崔韵时对他来说就是这样的存在。
他忍不住刺激她逗弄她,让她像那只鸟儿一样大叫着激烈反抗,尽管它暂时屈服,可内心却很不服气,总是一边假装低头,一边在心里骂他。
这种表里不一,满肚子坏主意的样子真是太可爱了。
他总是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将手伸进笼子里玩弄它。
这就是他和崔韵时的游戏,不管她愿不愿意,她都必须按照他的心意和他玩这个游戏。
可是这个游戏后来渐渐变得无趣了。
因为她不是鸟儿,人有趋利避害的本能,为了让自己的日子好过一点,她开始对他与谢燕拾的戏弄逆来顺受。
这不是他想要的游戏方式,为了将一切拨弄成他
想要的样子,他不断地戏弄她,让她处处不顺心,再偶尔地善待她一下,安抚她炸毛的小小身躯。
她是一颗坚韧的种子,他从来没有怀疑过,就算把她压在最高最重的围墙之下,她也会小心地积蓄力量,开出一朵小而馥郁的花。
可是她现在躺在床上,连呼吸都带着痛苦的气息。
谢流忱靠近她,细细打量着她的脸,几乎能看见她脸上很细小的绒毛。
他很少见她的睡颜,因为每月仅仅同床两三回,而每回第二日醒来时,崔韵时都背对着他,闷头朝向床内那一侧。
她出自本能,发自内心地厌恶着他。
即使是睡着了,无意识的状况下,都想要背离他。
谢流忱望着她的脸出神,忽然听见她呜咽一声,像是极其难受。
谢流忱伸出手,悬停在她的额头上,他想摸摸她,却不知该从哪里下手。
下一刻,两行泪水就从眼角滑落,顺着脸颊流入她散开的长发之中。
她双目紧闭,眼泪却源源不断地流出,打湿了软枕。
她几乎是在痛哭,却压抑着没有发出任何声息。
谢流忱的手指不受控制地顿了一下,抚触她眉尾的指尖有一瞬间的刺痛。
他曲起手指,想回避这种痛。
他从前总是见不得别人受伤,那样会让他感同身受到同样的痛楚。
这个小毛病说不上有多困扰,毕竟他身居高位,杀人也不用见血。
只是……如今这毛病演变到连看别人流泪都看不了了吗?
他轻轻地吐出一口气,将她散在额前的一缕头发整齐地拨到耳边,再度看向她哭得乱七八糟的一张脸。
为何睡着了还在哭?
她很难过吗?
他转眼就给了自己答案。
换成任何一个人处于崔韵时的境地,那人不难过才奇怪。
可她是崔韵时,崔韵时倔强坚韧,不会服输,不会认命。
原来这样的人也会难过吗?
他不知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只是他想要看到的不是她这副伤心流泪的模样。
或许是把她逼得太紧了,偶尔也该对她好一些。
他们是要过一辈子的恩爱夫妻。
那么……明日便送她一些姑娘家喜欢的礼物吧。
他这样想着,从袖袋中拿出一条干净手帕,动作轻柔地擦干她脸上的泪水。
第20章
崔韵时从让她头疼的梦境中醒来,发了好一会怔。
身上没有哪处是痛快的,好像一夜之间,从前那些积累的疲累劳苦都不再体谅她,全都肆无忌惮地跳出来和她对着干。
她在床上躺了没多久,就听见外院传来吵吵嚷嚷的声音。
她却一动不动,睁着眼睛看着床幔上一只绣得栩栩如生的孔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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