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韵时看着赤豆糕,心想这么小一口,白邈一次能吃上三盒,他最爱吃这个,常说乔东记的赤豆糕做得最好,甜而不腻。
崔韵时散学后时常买上一盒去找他,看他吃得开心,便觉得好似养了条很容易满足的大狗,看着看着就忍不住想摸摸他的头。
跟他在一起,肯定没有现在的尊荣和体面,可是也绝不会跪着受罚。
她咬了一口赤豆糕,吃不出任何滋味,将手里的赤豆糕又分给芳洲和行云。
芳洲没有她那么多心事,她一吃上东西心情便好了,眼下一边吃一边赞叹自己的手艺可真好啊。
她吃得太快,手里漏下两粒黄豆在地上。
崔韵时看见了,捡起来。
一只蛾子在屋中飞来飞去,它的影子被烛火照着,拖长了映在墙上,像一只不可名状的怪物。
崔韵时瞄准它,指尖弹出一颗黄豆。
蛾子的身体瞬间被击中,深深嵌进了墙面之中,再也动弹不得。
她心中生出一点微妙的满意,总算有一件事在她的掌握之中,如她所想地发生了。
——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天色微亮,崔韵时看着墙上蛾子的尸体算着时间,大约已经过了三四个时辰。
远处传来数道脚步声。
崔韵时对芳洲和行云道:“有人来了。”
顿了顿又道:“是三名女子。”
芳洲与行云正靠在一起打瞌睡,闻言连忙站直身子,没多久,屋子大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
进来的果然是三个人,青溪站在最前头。
她像是此地的主人一样在屋中踱步,也不给崔韵时行礼,绕了两圈后才说:“公子可怜夫人要跪这般久,命人前来告知夫人可以回去了,不必跪到六个时辰,不过啊……”
“我看夫人面色红润有光泽,不像是跪累了的模样。”
青溪捶了捶自己的腿:“我们不像夫人身强体健,每日又只需等着人伺候,有享不尽的福。这么晚了,我们这些下人还要为夫人走这一趟传话,可累坏了。”
“听说郡主娘娘早就派人来让夫人回去了,可夫人偏是不走。”
青溪对着身后的另一个丫鬟银芙道:“银芙你说,怎么有些人就是那么会找事,那么的不消停呢?”
银芙笑道:“青溪姐姐,我们这些下人劳累也就罢了,好在我家夫人只跪了一盏茶功夫就回去了,还是软轿抬回去的,累不着。”
青溪赞同不已:“天生好命就是如此,我家夫人生来就是被人捧着做掌上明珠,奉在高楼中呵护的命。哪像有些人不仅命贱,骨头也贱,旁人羞辱她,她还得一声不吭地跪在地上,老老实实地听人说她到底有多贱。”
“崔夫人,你说是吗?”
芳洲扭头就要打她的嘴,行云拉住她的手按了按。
芳洲了然,硬是把这口气咽下去。
青溪说得累了,歇了口气。
今日要不是崔韵时已经惹得公子不喜,局面对二小姐大大有利,青溪一个丫鬟本也不敢来这儿明目张胆地嘲讽崔韵时。
毕竟再怎么说,她还是公子的妻子,打狗也是要主人的。
可她卖力表演了一通,结果不仅崔韵时毫无反应,就连那个脾气最急的芳洲都忍住了,没有对她们破口大骂。
青溪觉得遗憾,本来她还能把这个当把柄,回去告诉二小姐。
二小姐再去公子那里告状,让公子处罚崔韵时一个身为长嫂,却苛待小姑子,还纵容丫鬟不敬主子的过错。
这个功劳眼下是捞不到了。
青溪也不怕崔韵时几人会对自己动手。
崔韵时刚嫁进来时脾气还很硬,明着坑二小姐会被公子责罚,她便暗着来。
每回二小姐吃了暗亏还找不到是谁坑害的她,二小姐就直接去找公子,公子总能分辨出谁该为这些事担责。
即便崔韵时做得再隐蔽,再不留痕迹,即便她是暗暗引导其他人和二小姐结怨,让其他人自发地去为难二小姐,公子也能知道真正主导这些事的人是崔韵时。
为了二小姐,公子收拾了崔韵时和她的丫鬟们不知道几回。
公子永远给二小姐最大的公正。
他把崔韵时压制得死死的,让她所有心计都无处施展。
六年过去了,崔韵时还不算蠢,终于认清自己只是一只被人关在笼子里的病猫,再敢对主人疼爱的妹妹吼叫,她别想落着好。
于是崔韵时消停了,任由二小姐找事,再也没有一点还手的打算。
青溪的目光在崔韵时身上不住地打量,二小姐既然授意她要让崔韵时羞愤到无地自容,她今晚就不能这么算了。
就算崔韵时如今修成了个佛,也要让她发火失控,青溪才算是出色地完成了二小姐的交代。
青溪出来前,二小姐就嘱咐青溪放开手脚去激怒崔韵时,一切都有她担着,她们不会受到任何责罚。
想到这,青溪故意对崔韵时说:“好了,说这么多,我们说得口都发干,夫人也该起身回去了。”
眼见崔韵时仍旧纹丝不动,直直地跪在蒲团上,正中青溪下怀。
她道:“怎么,夫人是不听公子的命令?”
她扭身对着身后带来的两个丫鬟道:“夫人不肯听公子的话,我们可不能完不成公子的交代,去,把夫人扶起来,弄回她自己院子里去。”
银芙和秋鸢马上动作起来,一左一右地拉住崔韵时的手臂向后拖:“夫人见谅,我们力气不及夫人大,只能使足了劲,要是不小心把夫人扯伤了,夫人可不能怪罪我们。”
两人把崔韵时拖下蒲团,她也没有反抗。
秋鸢心中忿忿,崔韵时现在倒是张狂不起来了。
她的姐姐云真在崔韵时手上吃过大亏。
行云是崔韵时的左膀右臂,当初云真只是按二小姐的吩咐,往行云身上安一个偷窃的罪名,再拿热茶水泼行云的脸,并不会伤及行云的性命。
可是崔韵时不仅掌掴云真,还将热茶倒进云真嘴里,活生生把她的嗓子烫坏了。
后来她更是不肯放过云真,设计云真在祭祖时出了错,以至于云真被赶到庄子上做苦役。
崔韵时的丫鬟是人,她的姐姐就不是人吗。
秋鸢经过屋中那架插着十六支蜡烛的烛台时,她故意装作体力不支,身子一晃撞翻烛台,再闪身躲开。
她心中生出期盼,希望这些滚烫的蜡油和火苗能滴在崔韵时那身皮肉上,最好烫烂她的脸,让她再也无颜见人,让她也尝尝热火灼烧的痛苦。
可她期待的这些都没有发生。
她只觉得被人猛推了一下,和另一人撞在了一起。
眼前天旋地转,还不等她稳下身子,剧烈的疼痛袭来。
本该烧烂崔韵时脸蛋的烛火,此时却烫在她和银芙的手上身上。
她俩若是赶快起身拍灭身上的点点火苗,最后只是有惊无险。
可二人被烛火一烫,顿时吓坏了,手脚乱挥着在地上爬动,给了烛火烧着衣物,火势扩大的时机。
空气中很快传来皮肉被烧灼的气味,两个丫鬟禁不住惨叫起来。
崔韵时漠然地看着她们俩在火中哀嚎。
她评价道:“这是你们今晚发出的,最好听的声音。”
她转头看向青溪:“你呢,你怎么不去扑火?你站着不动,是想害死她们吗?”
青溪惊惧地僵在原地,崔韵时擅自处置二小姐的人,不怕公子责罚她吗,她昏了头吗?
她转身想跑,却被行云和芳洲挡住了门。
青溪想要说话,可是嘴张得太急,差点咬到自己舌头,舌尖的痛楚让她清醒了一点。
她放软了态度:“夫人仔细想想,你要是真的烧死我们你会有什么下场,哪一回你对二小姐出手,不是被公子教训。夫人现在要是放了我们,我们不会把这件事说出去的,这是你最后的机会。”
崔韵时不禁笑了,不是因为青溪放肆的言行,而是她突然发现,如今谢燕拾身边的一个丫鬟都这般确定,有谢燕拾在,谢流忱就不会维护她,哪怕是这些丫鬟挑衅在先,哪怕是她们没有道理。
可是只要她们是谢燕拾的人,她们就有这样的自信。
青溪方才说什么来着?
对了,青溪说的是:哪一回她对谢燕拾出手,不是被谢流忱教训。
是,青溪说的一点错都没有。
何止是她对谢燕拾出手才会被教训,就算她什么都没做,也会遭遇无妄之灾。
她受到的教训已经够多了。
第18章
崔韵时随手解下外袍,反过来用内衬那面抽打两个不住打滚的丫鬟,将她们身上的火扑灭。
可她们受到的惊吓太大,即便没有性命之忧,还是骇得又哭又叫。
崔韵时将外袍丢在地上,再次对芳洲和行云开口,还是相同的一句话:“又有人来了。”
顿了顿,她说:“是三名男子。”
男子与女子的足音不同,十分容易分辨。
行云看着屋中一片狼藉,问:“夫人,我们该做什么?”
崔韵时摇了摇头,她摇头不是什么都不做的意思,而是做什么都没有用。
无论来的是谁,无论她如何狡辩推脱,青溪三人一定会通过谢燕拾,最后把事情闹到谢流忱那里。
到时候为了让妹妹开心,为了给妹妹一个公道,谢流忱还是会直接把矛头对准她。
他对谢燕拾的心能多软,对她就能多硬。
她不禁开始怀疑,她在谢家的坚持和努力有意义吗?
她一直做好崔夫人这个角色
,得到婆母的满意,得到夫君小妹的喜欢,把谢家上上下下都打理得井井有条。
除了她与谢燕拾的矛盾,她从来没让谢家人烦心过。
可是她过得好痛苦。
婚姻是一场交易,所谓丈夫,只是她的雇主。
她有时候会想,不如她与谢流忱和离,再嫁给年长她二三十岁的男子做继室,来继续换取对她娘家的庇护。
可是那些男子就会比谢流忱好吗?
谢流忱在外人眼中也是温柔亲善,举世无双的好郎婿。
谁会知道他苛待妻子,偏宠妹妹,宠到就连妹妹的丫鬟都敢肆无忌惮地嘲讽她。
甚至在某些人眼里,他还是个顶尖的郎婿人选,毕竟他不打骂妻子,也无通房小妾,更是从不寻花问柳。
无论谁看了,都说崔韵时好福气。
何况谢流忱在外人面前还很给夫人体面,那些难堪和偏心,都被关在深深的谢家后宅,传扬不出去。
所以崔韵时才能一再忍耐。
可她真的太累了。
她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过得好一点。
现在马上要有人撞破她做下的事,但她真是一点都不想动了。
因为她做什么都没有用。
在这个不合时宜的时刻,她像是脱力了一般靠在廊柱上,怔怔地出着神。
这个小小的屋子今晚迎来了第四批访客。
谢流忱几人在屋外就闻到烧焦的气味,一进屋,这种味道就明显至极。
谢流忱拿出一条手帕捂住口鼻,他讨厌强烈的气味。
他用眼神示意元若开口,元若便问:“怎么回事?”
青溪一时接不上话,怎么这么不巧,恰好就被公子撞个正着啊!
谁能想到公子这么晚了还会亲自来祠堂。
公子事后从二小姐那里得知,和现在当面被他撞见,这可是两个性质。
青溪一阵心慌。
要是二小姐在这就好了,保管她们没有任何事。
青溪还在纠结,地上的秋鸢痛哭流涕,哭声引到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她说:“公子,请公子为我们做主,丫鬟命贱,可也不能由着夫人要把我们活活烧死。”
秋鸢颤抖着伸开手臂,让谢流忱等人看清楚她衣裳上被火灼烧过的痕迹。
元若见公子没有反应,道:“你接着说。”
秋鸢抓住这个机会,道:“是二小姐命我们来劝说夫人回去歇息,可夫人认为是二小姐害她跪在这里,就拿我们撒气。不仅对我们大打出手,还将我们推倒在地,打翻烛台,点燃我们的衣裳,想将我们活活烧死。”
青溪浑身一颤,想要阻止秋鸢已经来不及了。
秋鸢怎么能在公子面前撒谎,青溪方才不知如何开口,便是因为她连少说一些要紧的地方,避重就轻都不敢,更别说像秋鸢这样歪曲事实。
青溪服侍二小姐近二十年,她深知对着公子老老实实说话才是最好的选择。
任何想在公子面前卖弄聪明的行为,都是在自找麻烦。
既然不幸被公子撞见了,她们只能一五一十地说出来龙去脉。
青溪再努力求公子看在二小姐的颜面上,把她们交给二小姐处置,二小姐自会保下她们,再用这件事把崔韵时拉下水。
这件事必须是二小姐来做才行,二小姐提什么过分的要求,公子都不会怪她,还会帮她达成心愿。
她还记得二小姐十四岁那年,某回齐家人来谢家做客,二小姐看上了郡主给齐三小姐备的礼——一只彩绘陶马,是怀州工匠打造的,仅此一只。
二小姐知道郡主不可能把已经送给别人的礼再拿回来给她。
二小姐就命人悄悄将齐三小姐盒子里的东西偷出来,换上别的东西进去。
二小姐一得手,就找了个借口回自己的院子。
一回到院子,二小姐便迫不及待地让人打开盒子,她要好好把玩她的战利品。
可是盒子一开,所有人都呆住了,只见盒中装的是一只彩绘浴月兔,并不是陶马。
这盒子一路上都由二小姐的贴身丫鬟捧着,并未假手于人,里面的东西却不知在什么时候再度被人换掉。
元若就在此时入内拜见二小姐,他传了句公子的话过来,说是二小姐看中什么告诉他便是,谢家的姑娘要什么东西,都不必用这种手段,公子会给二小姐更好的。
当时二小姐很开心。
兔子正是二小姐的属相,而且这只兔子比小马更加可爱。
她说这是长兄对她这个妹妹润物细无声的关怀,要元若替她多谢长兄。
可在青溪这些丫鬟看来,只觉得公子实在吓人。
这样的手段要是用在其他地方,那就不只是关心这么简单了。
等会被公子戳破谎话,她们今晚会怎么样?
青溪越想越后悔,早知不该做多余的事,口头奚落一番崔韵时已经算是完成二小姐的任务了。
谢流忱听完,眼风扫向崔韵时:“夫人有什么要说的吗?”
行云向他一礼:“公子,夫人今晚受累了,又是被人辱骂拉扯,又要帮人拍打灭火,实在是心力交瘁。所有事奴婢都看见也听见了,便让奴婢来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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