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间,他偶尔会探一探谢流忱的鼻息,几乎每次都能探到呼吸。
唯有一次断了,过了会又有了气息,裴若望便明白,他是“死”了一回,红颜蛊又将他救了回来。
等到第三日,连绵的雨终于停止,谢流忱也苏醒过来。
他睁着眼,眼中空空茫茫的,像是躯壳里的魂魄已经被这山中精怪吞吃,只剩一副华丽的皮囊留在人世。
裴若望试探道:“谢流忱?”
谢流忱没有任何反应。
他目前这个样子明显不对劲,仿佛既不认得他,也听不见他说话。
裴若望已经在考虑走远一些,谢流忱是打不过他,可万一他使暗器,那就说不准了。
这小子一贯阴险,喜欢在暗器上抹他自己特制的毒药。
好一会,谢流忱转动脖颈看向他,好像忽然发现他的存在。
裴若望:“你方才非常奇怪,好似不认得人。”
“受的伤太重便会这样,其实我能听到你在叫我,可我一时还控制不了身体,无法作答。”
谢流忱慢慢起身,像是在适应一具新的身体,动作都有些迟缓。
他道:“走吧。”
裴若望听他说话的声音,就像一张破纸在风中颤抖发出的响声,他没好气道:“你还是再歇歇吧,别没走多久又不行了。”
“我无碍。”谢流忱已经向外走去。
裴若望知道他是不听劝的,总归他一日不找到崔韵时,就一日不会消停。
裴若望还是不费这个口舌了。
尘土飞扬,两人再度策马扬鞭,向前行去。
——
等他们抵达齐归山,将将过了半日。
这里的雨下得比他们先前停留的那处还要久一点,直到现在,天上还飘着些微的细雨。
谢流忱示意他暂时停下。
山路旁山花灿如烟霞,红红粉粉,美不胜收。
谢流忱跳下马,挑挑拣拣,终于剪下了一枝花。
裴若望看着这枝颜色最淡,近乎于白的山花,心里想的却是谢流忱从家中带出来的那支霁雨花。
那花不等干枯,便一片片地从枝上凋落。
到第三日的夜里,最后一朵花苞也落了地。
这枝花彻底成了一根光秃秃的木枝,没有一点可看之处,更别提送人。
当夜,谢流忱将它送入水中,又看它随水而去。
这未能送到崔韵时手中的花仿佛成了他的执念。
接下来他们每到一处,他都要剪一枝新鲜的花带在身上,追上崔韵时后便可以赠给她。
裴若望抱臂打了好几个哈欠,心想他现在净做这亡羊补牢的事,一点用都没有。
不过他也知道,谢流忱并非不清楚自己做这些事毫无用处,他只是到现在还不愿承认覆水难收,破镜难圆。
他是在自我欺骗。
因为谢流忱不能承受现实。
所以就选择性地不去思考,也不去面对最糟糕的部分,只把现状美化成一次寻常的夫妻吵架,似乎妻子只是负气回娘家,他是去认错求她回来的。
看这样理智的人不愿清醒的样子,真是叫裴若望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总之还是赶紧把这些事办完,他就能回到京城,回到陆盈章身边,再也不用与她分离。
好友婚姻不幸,而他幸福美满,这也是种自然平衡之道啊。
谢流忱携着花枝上马,两人接着赶路。
那只黑鸟窝在谢流忱衣裳里养伤,偶尔探头探脑,被他按回怀里。
齐归山是十五座山的总称,不知跑了多久,他们路过一片果林。
裴若望看着枝头饱满的果子,唉声叹气。
谢流忱明白他的意思,一挥手道:“去吃吧,别忘了给主人留下一些银钱。”
裴若望:“哟,做了官就是不一样,如此地关心百姓生计,谢大人好官啊。 ”
谢流忱不接话,他得趁着这一会功夫给小鸟换伤药。
裴若望走到一棵树下,一块浅紫色的软布被雨水打湿,浸在泥泞里。
他一时好奇,站在那多看了几眼。
谢流忱催促他:“我还要赶路,你别消磨时间。”
裴若望这才慢腾腾地走开,谢流忱随意往他方才逗留的地方看了一眼。
这一眼之后,他的目光就如被冻结,再也挪不开。
尽管已经脏得不成样子,他还是一眼认出,那是崔韵时的手帕。
她到过这里,或许就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
他被这个念头烧着,叫上裴若望,再也不肯耽搁时间,循着不见蛊的指引,一路赶过去。
跑过这一座山,又是一座更高的山峰,马儿实在跑不动了,他们在山脚下歇息片刻。
谢流忱抬头仰望笼罩在淡淡雾霭间的青翠山峰,心中幻想崔韵时或许就在这座山中。
他精神一振,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感觉到一阵疼痛,这疼痛却让他感到喜悦。
这不是他臆想出的画面,他终于要见到她了。
分别十日,她自然是不想见他,可是他很想她。
她在外风餐露宿,奔波劳累,吃的苦头一定不少。
若她真是只鸟儿,他就能将她拢在手里,仔细检查她的皮毛,判断她近来的状态。
谢流忱想着想着,目光停在半山腰上的一处。
他觉得自己似乎看见她了,她今日没有穿紫衣,身旁还有另一个女子。
谢流忱眨眨眼,他好像在看一幅画,画上的小人只有米粒那般大,看画之人轻吹一口气,小人就会从画中被吹跑。
谢流忱放缓呼吸,凝视着那一处。
裴若望注意到他的异样,跟着往那一看,顿时了然。
他说:“走吧,我和马都休息够了,不拖你后腿。”
谢流忱却静默伫立,没有上马。
先前拼劲全力想要追上她,如今近得只隔半座山,他却有些不敢出现在她面前。
他早已设想过她会如何对待他,定是百般嫌弃不屑,乃至厌恶。
要是她能为他的出现而有一丝欢喜就好了,可他知道那不可能。
她是他在这世上最喜欢的人。
而他是她在这世上最厌恨的人。
——
“你当真这么快就要走了?这雨虽小,可还下着,山路泥泞湿滑,还是很危险,”成秋有些忧心,“你不应这样着急赶路。”
崔韵时知晓她说的有道理,可她心中总是不安,大概是她惯来多思,所以才疑神疑鬼。
她不想冒险,但又实在不能安心住着,最后还是决定离开,只是骑马骑得慢一些,绝不赶路。
成秋见她主意已定,有些不舍:“你要是能多住些时日就好了,再过十五日,我们这还有祭湖节,那时山上山下都是人,热闹得很。”
成秋与她相熟一些后,健谈不少,两人又说了好些话,崔韵时赠她一支金簪,将来有需要时还能拿去换钱。
成秋想起什么,回身从房中拿出一把弩交给她。
她说:“这把弩,一只手就能操作,你带着,若有需要,可以用上。”
崔韵时心中讶然,心知成秋是因几日前不小心提起她左臂残废之事而歉疚,也是为了感谢她帮着瞒住小鱼。
她想了想,拿出一锭银子,道:“这弩做工上乘,你费了不少功夫吧,这是我的谢礼,若是到外边定做,还不止这个价钱呢。”
两人好一番推辞,最后成秋说不过她,还是被她塞了钱。
崔韵时拿着那架弩,成秋牵着马,两人一起下山。
她听到山道上传来马蹄声,心想看来不怕死的赶路人还不止她一个。
难怪每年都有那么多因雨天赶路跌下山崖而死的人。
她随意往那一瞥,目光定住了。
她有点怀疑自己眼睛出了差错,不然前边那个人怎么那么像谢流忱呢?
他这个长相,十万人中都找不到一个和他肖似的。
哪会这么巧,她在这远离京城的深山老林里,就看见个和他容貌相似之人?
“站住,”崔韵时将弩对准他,“别再往前。”
她的声音有多平静,她心里的怨气就烧得有多旺。
谢流忱勒住马,声色和缓道:“韵时,许久不见。”
他倒是心平气和,好似老友相见,与她打声招呼。
崔韵时直接道:“你知道和离是什么意思吗?”
“两不相干,再无瓜葛。”
“我知道。”谢流忱声音低下去。
“那你为何还要纠缠?”
谢流忱不答,只说:“你想去哪,我送你过去,不为别的,只是为了安心。”
崔韵时差点要笑了。
他又开始说谎了,他当她是傻子吗。
他骗人的时候总是格外真诚,所以现在她知道了,只要他很诚恳地说些动听的话,那便一定又是在盘算着什么了。
“你能不说谎吗?你知不知道,你装模作样的样子让我很恶心?”
她不想和他撕破脸,若非必要,她不想把事做绝,这对她没有好处。
任何时候,不管是再讨厌的人和事,留下一分体面,就是给自己留下一点余地。
可他真是欺人太甚。
谢流忱被她这句话说得脸色惨白,好像她一句话就能伤害到他一样,她觉得更可笑了。
只听他说:“好……我的实话就是,我想和你回去,我们回家吧,你不喜欢我什么地方,我全都改,只要你说出来,我什么都可以做。”
崔韵时忽然射出一支弩箭,正钉在他的马儿蹄子前,马儿惊得将他从马上甩下来。
他怀里一直抱着的花落在地上,溅上泥土。
他站起身,牵住躁动不安的马儿。
他的眼珠清澈,像另一只躁动不安的动物一样望着她,眼中满是哀伤。
崔韵时不为所动:“你想和我回去,然后呢?我跟你回去,继续和你做夫妻?为什么?你觉得那种日子我还没过够吗?”
“为什么总要我听你的,你太爱自己了,你根本不是爱我,你只是通过爱我的方式来爱你自己。”
这些日子她将谢流忱的言行都想过了,这个道理很简单。
人饿了,就要吃饱饭,吃饱喝足就是对自己好,人当然也会说他喜欢这道菜,那道菜,可他只是通过吃掉这些喜欢的菜式来满足自己。
“我只是你的一道菜,我不想变成别人的盘中餐。”
“你根本不爱我,你明白吗,所以你走吧,我们再也不要见面了。”
谢流忱却上前一步,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一步步地走向她。
崔韵时皱眉,按动机括,朝他的脚下射出一箭又一箭,他仿佛不怕死一般,无视她射出的箭,硬是要走到她面前,与她相对。
崔韵时怒极,他想表现他不怕死,也不怕她的威胁是吗?
她噌地拔出腰间长刀,横在他脖颈上:“站住。”
她只是轻轻一侧,就在他白皙的颈间破开一小道口子,鲜血缓缓渗出。
谢流忱却忽然对她绽放出笑容,好像他找到了什么解决难题的方法,甚至好像为她这一刀而微微欣喜。
谢流忱:“你说我根本不爱你……”
崔韵时暗含讥讽:“是啊,你若是不赞同,你就证明给我看啊。”
然后她就可以要求他别再纠缠她,既然爱她,怎么能不答应她的任何要求。
他很温柔地一笑:“那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一个能让我生不如死的秘密,我拿这个抵给你做证明好不好。”
“什么秘密?”
谢流忱没有说话,他握上她的手,抬了抬她手中的长刀,而后用力朝他心口刺去。
长刀锋锐无比,瞬间贯穿了他的心脏。
天地一瞬间都变得极为寂静。
无声、无息。
第55章
崔韵时大叫一声, 惊恐交加。
她杀过的人不少,可她杀的都是能杀的,杀完也不会给自己惹麻烦的该死之人。
她
没想过要杀一个朝廷命官, 这可是要命的大罪。
她的手还被谢流忱按着握在刀柄上, 每一缕温度和细微的颤动都由他这只手传递过来。
崔韵时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加清楚地感受到,他的身躯也是血肉筑成的。
此刻, 他就像一只蝴蝶一般串在她的刀上, 摇摇欲坠。
崔韵时环顾四周, 成秋和马上那名男子都是一幅回不过神的样子。
她颤抖道:“你们都看见了吧, 我没捅他, 是他自己拉着我的手捅的他自己,不是我杀的。”
谢流忱整个人都在轻微摇晃着,想拉住她的衣袖, 和她说他不会死,他的伤口会长好,好到好像没有挨过这一刀一样。
这就是他的秘密。
她不管是用这件事来要挟他,还是一不顺心捅他几个窟窿来报复他, 都可以。
就在他艰难启唇想要说话之时, 崔韵时忽然尖叫一声,像逃命一样上了马,狂奔离去。
回来啊, 不要走……
谢流忱心急想追,可失血过多,让他眼前出现一片重影,他几乎看见两个崔韵时的背影往左右奔去。
她为何这样害怕, 他不是妖孽,他是人, 只是不会死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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