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眼看裴公子喝了大半杯茶,半点没露出嫌这茶太粗劣的意思,成归云又放松一些。
裴公子显然不是个难以相处的人,观他作风,疏朗随和,说话也极耐心,让他也没那么紧张了。
谢流忱装作没有注意到他的视线,成归云就像只老鼠偷窥猫一样偷看他。
这样的人就能被她青睐吗?
他们的命可真好,只要蠢蠢笨笨的,什么事都不用做,就能让她展露笑容。
她说过,即便打从一开始他就待她好,她也不会发自真心地喜欢他。
到了这个地步,他这样不讨她喜欢的人,就只能扮演她喜欢的个性,用别人的身份接近她。
成归云的身份就很好。
为了将他远远弄走,好让自己来顶替成归云,谢流忱找来了静尘道人,以她最想要得到的乌夷草,换得她陪着做戏,收成归云为徒,带他远离崔韵时的结果。
对上成归云清澈的双眼,谢流忱心无波澜地编了一套说辞。
他裴家有人生了麻伤病,他多方打听,得知成归云钻研此病已久,故而他想请成归云告知他治麻伤病的医方,而他则请静尘道人收下成归云。
他诚心为家人求医,请成归云务必答应。
成归云听完,无法相信这样的好事居然会落在他头上,愣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
他惊喜得嘴都不利索了:“当……当真吗?”
谢流忱点头微笑道:“自是真的,公子往外瞧,看门外站着的是谁?”
成归云几乎是几步蹦到了门前,推门一看,真是静尘道人,是他梦寐以求的师傅啊。
他激动得差点晕过去,好在裴公子走到他身后,抓着他的手臂掐了他一下,硬是把他掐清醒了,这才不至于在师傅面前失态。
成归云只听他道:“公子收拾一下,留下医方,尽快
随你的师傅启程吧。”
成归云连连点头,飞快地从案上一本书中抽出张纸交给他:“裴公子尽管拿去,若是还有需要我的地方,来信于我,我一定赶去救治裴公子的表弟。”
他还想说一番感激之语,裴公子正拿着那张医方喜不自胜,见状颇为善解人意,挥挥手示意他赶紧上路吧,还祝他一帆风顺、得偿所愿。
成归云笑得合不拢嘴,收拾了个小包袱,就跟着静尘道人离开了齐归山。
看着成归云跟着静尘道人远去的背影,“裴公子”面上的喜色尽数散去。
屋中重归寂静,谢流忱将那纸医方淹入水盆中,纸上的字迹晕成一片。
他从袖袋中拿出一面新的袖镜,他注视着镜中人,眼神渐渐变了,变得直率、天真,变得和成归云的眼神一模一样。
然后是唇角的弧度、眉宇间的一丝轻闲之意,直到最后,他完全模仿出成归云那温吞友善的神态。
他几乎感到一种窒息,好像躯壳里自己的本体也和那张医方一样,被一点点淹没在水里。
可他必须要这么做。
等到他吃下本要给裴若望改换面容的药,他就能彻底变成成归云了。
只要是谢流忱,就不能得到她的喜爱。
他要舍弃自己的脸,抛下自己原本的身份,以别人的名义,别人的个性去在她面前表演,才能靠近她。
代价是他要永远戴着面具,她永远都看不见真正的他。
他感觉到比被杀还要剧烈的痛苦,也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希望。
只要他不是谢流忱,他在她那里就还有一丝可能。
他忽然想到了月下那句笃定的、满怀恶意的谶言:“你一辈子都别想被她喜爱,你只会孤独终老、容颜衰败、凄凉度日,没有人会爱你。”
是啊,没有人会爱谢流忱的,所以他不做谢流忱了。
他打开瓶塞,将那颗封在药丸中的蛊吃了下去。
——
裴若望终于等到谢流忱从屋中出来,他刚要走过去,忽然睁大眼,怀疑自己眼睛花了,不然谢流忱怎么会换了张脸。
他张着嘴看了好一会,猛然明白过来:“你把我的药给吃了!”
谢流忱点头,裴若望心啪地死了一半:“你告诉我,你还能做出来的,对吗?”
谢流忱再度点头。
裴若望无法理解:“你不是制作出了能让人忘却一段时间内所有事的蛊吗,为什么不给崔韵时吃,你把我的药吃了算怎么回事?”
谢流忱似乎很疲惫,他微垂着头,像一只斗败了的孔雀,每一根羽毛都失去了光泽。
过了会他才答道:“我没有办法对她下手。”
裴若望痛失药丸,心急如焚,他直接道:“那你给我,我这就去下在她食物里。”
谢流忱目光晦暗地盯着他:“可我再也不想伤害她了。”
裴若望无语至极,他真是看不下去他这么磨蹭,他从前哪是这种举棋不定的性格。
他除了对他自己下不了手,他对别人下起手来,那是又快又狠。
裴若望想要尽快了结这件事,他才好回京。
他已经错过了那么多年,躲了那么多年,现在终于有机会可以正大光明站在陆盈章身边,他不想再等了。
谢流忱如今手法这么温和,生怕把他妻子磕碎了,这得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
黄昏时分,崔韵时到了约定的地方,成归云居然已经在那了。
没想到他看着有些不着调,却这样守时,到得比她还要早。
崔韵时从他背后接近他,他正看着远处湖边几个孩子玩闹。
湖面上放着一只只巴掌大的叶子舟,她认得那是什么。
之前她为了帮成秋打掩护,抱走小鱼时,找借口说想知道酬湖的事。
小鱼便告诉她,酬湖就是用一条长长的柊叶做成小舟,可以许下自己的心愿,也可以念出亲人好友的姓名,再将它送入水中,湖中的神灵便会庇佑那些人。
此地山民常做这种叶子舟寄托心愿,小鱼前几日还带着她放了许多只。
崔韵时出声叫道:“成大夫。”
成归云回头,神色还和和昨日一样温吞腼腆,崔韵时随口搭话:“成大夫也想放叶子舟吗?”
“嗯。”
崔韵时心想她今日也没什么急事,便走到岸边,用几个铜板和那些半大的孩子换了许多片柊叶。
叶子舟的做法还是她从小鱼那学会的,她并不熟练,做了一只又丑又歪的出来后,她自己都想笑。
她将它递给成归云:“给你吧,成大夫,只是别许太大的愿,我这船做得,似乎有些漏水。”
成归云轻笑出声,接过叶子舟放在身旁,又从那堆叶子里抽出一片,开始慢慢翻折起来。
崔韵时看他动作缓慢,原本盼着他做一只比她的更丑的小舟来,结果他居然做得极为标致,令她生出了些许好胜心。
没等她再折一只与他比个高低,成归云已将手中那只漂亮的小舟呈到她面前。
“给我的吗?多谢。”崔韵时立刻接过来,不想和他比试了。
她将这只叶子舟放到水面上,轻轻一推,而后学着小鱼的样子念道:“祝愿成归云成大夫岁岁平安。”
谢流忱看着渐渐远去的小舟,心想,做成归云或许也不错。
如果此刻在她身边的是他,是绝得不到她的好脸色,和真心祝愿的。
崔韵时放完小船,看见成归云面上一闪而过的惆怅之色,关切道:“成大夫,你有什么烦心事吗?”
倘若是别人,她或许不会将这话问出口,可昨日她便将成归云的脾气基本摸透了,他是个表里如一,性情单纯之人,不会觉得她的这句关怀冒犯了他。
而她也当真想帮上他的忙,看见他这样忧虑的样子,她总会想到白邈,便觉得不忍心。
成归云犹豫一瞬,说道:“我有一位好友,我们相交多年,我本以为我们会是一辈子的好友,可有一日,她与我翻脸断交。从那之后,我再也无法与她说上一句话……”
成归云转头望着她,眼中波光流转:“你说,我该如何才能与她重新开始?”
崔韵时没问他们为何会翻脸之类的细节,既然闹到这个地步,再纠缠这些细节也无甚作用了。
她想了又想,道:“我觉得,你不如放弃吧,人的一生会有许多好友,走了这个,还有下一个,你收拾收拾,下一位至交说不准都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若我不想放弃,该当如何?”
崔韵时没想到成归云居然这么执拗,她劝道:“长痛不如短痛,你还是想开一些吧。”
“若是长痛短痛我都忍得,无论怎样都不能放手呢?”
崔韵时哭笑不得,觉得他这样真像个孩子。
“世上哪有这样的事,现在还不能放手,那一定是还不够痛,人被火烫到都有赶紧收回手的本能,真到被伤到体无完肤,痛不欲生的地步,怎么可能会不自保,不放弃。”
谢流忱看着她,有许多话想要说,可没有一句是能用成归云的身份说的。
他抿着唇,忽然很难过。
他就站在她面前,可他已经失去了用自己真实身份与她对面相谈的资格。
崔韵时看成归云好久都不说话,再次好心相劝:“既然对方已与你断交,证明你们此生缘分便到此为止了,再要纠缠,也只会加深矛盾,最后只会走到老死不相往来的地步。”
“你想要重新开始,可对方不愿意,你又不肯放弃,这样光是听听都让人觉得很头疼的事,怎么会有好结果?”
崔韵时觉得自己说得很有道理,想看一眼成归云是否有所松动。
结果就见成归云怔怔地看着她,眼中全是她看不懂的复杂神色。
他重复了一遍她的话:“是啊,怎么会有好结果。”
那语气淡淡的,却莫名怅然,落在水面上,如一只载满愁绪的叶子舟,行不了多远,转瞬便沉入水中。
——
收下成归云采的新鲜蛇甘草,和他用蛇甘草制
作的膏药后,崔韵时又去山下市集上买了些食物,才往成秋的住处走去。
这些都是要送给成秋和小鱼的,若她不需为了功名利禄而奔忙,在此地长久地住着也是件难得快意之事。
只是她缺不得这些身外之物,永远都不可能无所事事地悠闲度日。
她将身上的一切长处都压在赌桌上,想要换一个锦绣前程。
她一直都是这般过活,有时候她觉得这样很辛苦,有时候又觉得人生本就是如此苦涩。
就算是成归云这样单纯的人,也有他自己的烦扰,烦扰到让这个在石阶上摔破头都不会笑不出来的人,却在提起和朋友断交之事时,神情恍惚。
人人都有自己的困苦和难关,她不是最苦的那个,这就是她的幸运。
崔韵时这么想着,心里却无端地感到悲伤,这悲伤像落日的余晖,将她全然笼罩。
山道上,一辆马车朝她行来,崔韵时往山壁上躲了躲,给这辆宽敞华丽的马车让开路。
不过她总觉得这马车似曾相识,只是一时想不起在哪见过。
马车从她身边经过,车中隐隐有瓷器摔地的清脆声。
崔韵时想离这些是非远一些,再也不看那辆马车,转身就要走。
“你住口!”
崔韵时猛然回头,神色无比惊诧。
因为马车中传出的那一句呵斥之语,是白邈的声音。
第57章
马车不断行进, 驶入市集之中。
听着外面传来的人声笑语,白邈探出窗外,茫然又眷恋地看着所有从他眼前一晃而过的鲜活面孔。
活着真好啊, 可他已经活不长了。
货摊前, 一对年轻男女正在挑选蔬果。
他们衣着简朴,脸上却是暖融融的笑意, 男子笑话女子不会挑果子, 被她弹了一脸水珠, 躲闪着藏到她身后。
这本该是他的人生。
他呆呆地望着他们, 任由飘洒的雨丝湿润他的头发。
他再一次想到, 要是能在死之前见一见她该多好,市集上这么多人,可没有一张脸是她。
谢燕拾一看他巴着窗, 看天看地就是不肯回头看他的样子就来气,顺着他的目光一看,全是一个又一个水灵灵的姑娘。
谢燕拾心痛又愤恨:“你能不能安分些,你又在看别的女人, 你……”
白邈猛地甩下车帘, 提起浑身的气力,直接发疯吼道:“我看什么女人?我不喜欢女人!我现在喜欢男人不可以吗,你看楼上的那个男子, 是不是风韵犹存,你看那两个卖货郎,是不是清纯可人?”
谢燕拾被他气得面色涨红,不等她说什么, 白邈又哗地掀开车帘:“我喜欢这个车夫,这个侍卫, 这匹公马,一个个俱是风姿出众,叫人看了把持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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