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胸中郁气尽数灌注在这一巴掌上,力道大到她自己都站不稳。
谢流忱踉跄着往后栽去。
他一直用手捂着左脸上不能见人的伤口,手背上早已是一片血痕,她若打下去,手心都要被染上血迹。
他便将右脸转过去给她扇,而后被打得偏倒在地上。
眼看她仍是怒不可遏的模样,他哑声道:“这半张脸有血,会弄脏你的手,你打这儿吧。”
说完,他转头,将干净的右脸更侧向她,让她方便下手。
崔韵时深吸了一口又一口气。
他很配合是吧,他很大度是吧,她打他是为了让他和她一样痛苦,不是为了看他体贴、周到、百依百顺的。
难道他以为她有扇人巴掌的癖好吗?
她头一回打人打出了一种对牛弹琴的感觉。
她怒意炽盛,心神动乱,眼前所见晃成一片。
她想要向前走几步痛骂他,然而她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只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一片雪花,一片落叶,轻飘飘地在空中转啊转。
似乎过了好久,她才终于坠地,迎面而来的是空茫茫的白,她被深埋其中,再也感觉不到自己了。
——
谢流忱呆坐在崔韵时床边,窗外不断有枯黄的苎壶叶飘过。
他数着叶子,等着她醒来,数到三十七片时,他再度看向她。
她眼皮轻颤,仍在昏迷。
他把她给活活气晕了。
他知晓她气性一向很大,可这不怪她,全是他惹出来的。
他抬手将她的手笼在掌中,她肌肤上的温度如常,他却总觉得有些凉,忍不住帮她暖了暖。
他托起她的手掌按在自己右面颊上,脸上被她扇过的地方顿时泛起一阵细密的刺痛,叫他忍不住轻轻颤栗。
他不在意她打他巴掌,事到如今,只要她能解气就好了。
只是似乎她越扇他,反而越生气,就像他越想向她示好,越靠近她,她便越抗拒一般。
崔韵时毫无预兆地睁开眼,谢流忱一怔,赶紧别过头,重新遮掩住左脸。
他能感受到她的目光一直停留在他脸上,始终不曾偏移。
他想开口说只要她能出口气,想打他几下也可以,捅他几刀也可以。
他是无论损伤到何种程度都会恢复的,她的身体却比他脆弱得多,她应当顾着她自己。
脸上传来被人触碰的感觉,谢流忱下意识将她的手按住。
崔韵时慢慢从他手里抽回了自己的手。
她目光茫然地看了他一会,又转向四周,而后道:
“夫君,这是哪里?”
——
裴若望没想到会从谢流忱口中听说崔韵时失忆的消息。
她的记忆停留在新婚三日后,对于这之后谢流忱的所作所为全无印象。
她从山坡上跌下去时应是撞到脑袋,再因情绪激动难以自控,以至于脑中血块压迫,进而短暂地失忆。
虽然对身体没有影响,可是不知何时就会恢复记忆。
说这话时,谢流忱的神情笼着一层阴云,就像开在阴暗山谷中的花,叫人如何看都看不分明。
随时都有可能恢复,意味着谢流忱时时刻刻都要担心她会想起一切,而后毫无预兆地离去。
得到这样一簇不知何时就会彻底熄灭的火,比从未得到更加折磨。
可即便知晓接下它,从此就再难安宁,他却还是选择立刻把它攥在手里。
裴若望十分理解他的心情,对此,难得地没有说任何风凉话。
谢流忱迅速安排好了一切。
将崔韵时带回京城之前,他给白邈留下了足够分量的乌肉粉,保证他不会死去。
再安排人将白邈安置在偏僻之所,保证他能得到最好的吃穿用度的同时,也不让明仪郡主的亲卫找到他。
他是厌恶极了白邈,可是他更不想留半点让她因白邈之死而伤心的可能。
这一切崔韵时都一无所知,谢流忱给她另外编了一套说辞。
如今在她眼中,谢流忱几无瑕疵。
两人成婚六年,夫妻恩爱,如今是在此地闲游时,崔韵时意外受伤,才失却了这六年间的记忆。
他们从齐归山启程回京,两日后到了曲州符阳山。
游人来来往往,山道两旁海棠花灿若云霞,几乎人人手里都捧着一两枝花。
崔韵时探头看了一会,忽然叫马车停下,她下了车,在一棵花树前站定。
她看了许久,似是在赏花,又似在思索什么。
谢流忱默不作声站在她身后,心却已经高高提起。
她在想什么,她想起从前有关海棠花的种种了吗,是想起白邈曾折下花枝,在她散学的路上送给她,还是想起有关海棠花戒的往事?
不断有游人闲谈着从他身后过去,崔韵时却一直不发一语。
这种安静在慢慢地剐着他的皮肉,让他产生疼痛的幻觉。
崔韵时转头,注视了他片刻,忽而笑道:“夫君,我想要一枝海棠花,你帮我折一枝吧。”
谢流忱犹豫一会,他当着她的面折花,是否会唤起她曾目睹白邈为她折花的记忆。
他尽量笑得自然,叫她回马车上去,他给她折一枝最漂亮的回来。
马车重新上路。
风拂动车帘,也带起谢流忱面上遮挡伤口的面纱。
他赶紧扯住飘飞的纱,不想让崔韵时瞧见自己丑陋的面容。
崔韵时其实已经瞥见面纱下的模样,他肌肤白润如美玉,便显得那一点浅浅的异色格外明显。
其实他再擦些祛除疤痕的药膏,便会好了。
但她见他小心翼翼,便只作自己什么都没看见,心想大概绝色美人都是如此爱惜自己的容貌,
她并不觉得谢流忱这般在意自己的相貌有什么不对,似他这般美丽,若是丝毫不爱惜自己的脸才是种错吧。
在马车上无事可做,她闲着无聊,怀抱着谢流忱给她折的花,把它当作宝剑一样在半空比划了个剑招,对着虚空斩落数剑。
而后她收回手,怀抱花枝,幻想自己是古画上的仙子,闭目端坐着,专心陶醉于自己的美貌与气质。
谢流忱一直看着她,终于轻轻叹了口气。
他本该觉得她这样很可爱,这一路同行的旅途本该格外美好。
只是他此时实在没那个心思,他一看见她打量那花,就生怕她回想起什么。
他一刻都不能放松,时常在脑中想像倘若她回想起一切,与他翻脸的景象,设想自己该如何挽回她,向她诉说自己的悔改之意,只求她再给他一次机会,留下来。
谢流忱疲惫地闭上眼,手指却忽然被什么东西触了一下,他猛然睁开眼。
崔韵时正用那枝花戳他的手指,见他被打扰得睁开眼,就露出得逞的笑容。
谢流忱的心软和下来,她只记得十七岁以前的事,如今正是十七岁时的心态。
那时她虽也受过大大小小的磋磨,可大多数时候还是活泼自在的。
后来变成如今的模样,全是被他一点点地折腾出来的。
这样一想,他心中满是愧疚,更想让她永远就这样快活无忧。
他已经不会让她伤心了。
可这件事由不得他,凡是与她相关的事,其实都由不得他。
他望着她的笑脸,不知不觉间,从舌根都泛起苦涩。
第65章
行至远棠镇, 正是午饭时分。
几辆马车在镇上最大的酒楼前停下。
谢流忱抬头,见金漆匾额上的店名与镇名一样,都带了远棠二字。
他心里清楚这没什么不对的, 可仍觉这个棠字像根刺一样, 不知何时便会扎她一下,叫她清醒过来。
三人分坐两桌, 崔韵时不着痕迹地瞥了眼独坐一桌的裴若望, 问:“你朋友不与我们一起坐着吗?”
谢流忱极轻地道:“他的脸受了些伤, 不想与人走得太近。”
崔韵时悄悄点头, 很是理解那人的心态, 不再多问。
点菜时,谢流忱居然听见她要了一道蜜汁玫瑰芋,他放在桌下的手指渐渐收紧。
她如今既然只记得十七岁之前的事, 那便不该喜欢这道菜。
直到她十九岁时,家中来了个抚州的厨子,尤擅做这一道菜,蜜汁是厨子独家的秘方, 正合她的口味, 她才开始好这一口。
她想起什么来了?还是有隐约的记忆正影响着她的判断吗?
他装作随口一问:“从前不是不喜欢这道菜吗?”
崔韵时自己也觉得十分奇怪,她不喜欢蜜汁那种古怪的甜腻口感,蜜汁缠过舌面, 哪怕咽下去了,嘴里还是黏黏的。
她想了想,道:“我也不知为何,突然便想吃了。”
那便是后者, 她对一些事物还残留着失忆前的感情。
那么她见到他时,是否还是不自觉地厌恨着他, 只是没有显露出来。
谢流忱半垂着眼,将这个结论在心里反复地想。
一口气塞在胸口,不上不下,让他没有任何胃口。
等到菜一道道上来,他用公筷给她布菜。
崔韵时不知失忆前他是不是都如此贴心,但看他做得这般自然,她也不需客气。
凡是主动送到她面前的,那都是她应得的,有人对她好,她受着就是了。
她吃得开心,吃到一半时,忽然发现他只顾着服侍她,自己倒是没吃几口。
她好心催促他快吃,别只顾着她。
谢流忱顺从她的话,夹了几筷子虾仁送入口中,却尝不出任何味道,略咀嚼几下便咽了下去。
见她仍时不时瞥来一眼,他只得继续装作什么事都没有,一口口地将食物吃下。
桌旁只有他们二人,她还对他十分友善,本是难得的单独相处的时候,可他完全无法体会这种愉悦,只觉自己像行走在漫漫荒野上的羔羊。
不知头顶的天空何时便会突然降下刀子,他每走一步都是战战兢兢,左顾右盼,找不到任何出路。
崔韵时见谢流忱吃得斯文,大概是个讲究食不言寝不语之人,便歇了与他交谈的心思,目光转向四周。
其他桌边坐满了人,食客正在谈天说地,有人提起曲州正发疫病,她的小女儿下月本要取道曲州赴往营州,这下可要耽误了。
崔韵时心想可不是吗,他们本也要经过曲州,就是因为疫病才绕了远路,直绕到了远棠镇这里来。
又有一桌人声音高亢,崔韵时随便听了一耳朵,似乎是两人正在痛骂好友的新婚夫婿。
“这样丧良心的丈夫,还是趁早和离吧。”
这句话格外响亮,不仅崔韵时自己听得清楚,她注意到对面的谢流忱动作也是一顿,显然也听见了。
看来爱听八卦是所有人共同的爱好,不管外表多斯文都一样。
只听那女子继续骂道:“你生辰他都不回来,他能有什么天大的要紧事,那间小酒肆没了他就不成了吗?才成婚两月便这样怠慢你,今后还能指望他做什么。”
生辰没有回来的夫君又岂止这姑娘正骂着的这一个。
谢流忱心虚至极,几乎想让崔韵时不要再听了,又不能明目张胆地阻止,引起她怀疑。
他假装无事发生般,询问崔韵时还想吃什么茶点,他方才看隔壁桌那道桂花藕粉糕似乎不错,应是不会过分甜腻,或许她会喜欢。
他刚把她的注意力引回来一些,那一桌的女子又怒道:“和离吧,这样的丈夫要来何用,放在眼前,整日受鸟气吗?”
和离二字如同两块巨石,直把谢流忱砸得惴惴。
他极度不安地望了眼崔韵时,只见她若有所思,开始仔细聆听那边的动静。
好一会,她转头对他小声道:“我听到她夫君每回都在她和小姑子争执时拉偏架,和这种男子过日子,还不如跟匹马在一块,起码一抽马,它就知道听人话。”
她感慨地总结道:“有这种丈夫真是倒霉,换成是我,我也要和离的。”
谢流忱顿时一口都吃不下去了。
——
出了远棠镇,便是北壶山。
马车还没到山脚下时,崔韵时远远便望见整座山都是金灿灿的,像一座撒满桂花的**雪山。
等车行到了山道上,她探头望去,才看清原来山上并不是栽满桂花树,而是银杏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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