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若望登时大怒,他自然想要见不得闻遐占据陆盈章的夫君之位,但更容不下闻遐三心二意,背叛她。
他刚要起身去揍一顿闻遐,谢流忱叫住他:“你急什么,他虽婚后还与表姐私下往来,惋惜二人不能结为夫妻,说些不该说的话。可到底也没有做出什么实质性的逾越之举,这时候你戳破他们,还不足以让盈章彻底厌弃他。”
他接着道:“所以我来帮他一把,只要稍加挑拨,就能让他坐实红杏出墙的罪名,让陆盈章休弃掉他。”
裴若望怒气难消:“好,你说要怎么办,我这就去做。”
“你不要沾手,”谢流忱摇头,“这样往后不管发生何事都与你无关,就算陆盈章知道是有人挑事搅合,最后也只会追查到我身上,不会影响你们之间的感情。必要的时候,你还可以附和她,谴责我,与我断交。”
裴若望这辈子第一次听见他嘴里说出这样富有人性的话,惊讶到甚至忘记自己刚才还在生气。
他莫名其妙地看着谢流忱,不知他怎的突然大发善心。
“你为何要帮我到这个地步?”
“你就当我……”谢流忱思索片刻,寻摸出了一个词,“当我想行善积德吧。”
他总结道:“一切交给我便是,你安心等着做你的陆夫郎。”
裴若望看了他好几眼,才一脸见鬼的表情离去。
谢流忱仍坐在原位,等到说书先生将眼下这一则故事说完后,临场休息走下台时,他才过去。
——
连耍了一个时辰的嘴皮子,张秀坐下歇了口气,刚要提起茶楼三文钱一壶的茶给自己倒上一杯。
却有小二过来,笑着唤了句先生,殷勤地给他送上一盏庐山云雾。
张秀是给好友代说两日书的,不知道这间茶楼的规矩如何,小心问道:“这要收钱吗?”
“先生误会了,”小二忙道,“是那位公子觉得先生的故事说得好,请先生喝茶润润嗓。”
张秀顺着小二的手看过去,就见一个姿容如玉的男子朝他行来。
他顿时胡思乱想起来,他说书时偶尔会遇见挑剔的客人,说他将话本子编得离谱,世上哪有长相出挑成这样的人,真是胡说八道。
下回他再被这种客人挑刺,他就该把这人拉出来给他们看看,不是没人长这样,而是他们没有见识。
这人走到他面前,彬彬有礼地赞了几句他只说了一半的那个故事,而后问:“后来呢?”
张秀一愣,明白过来,这公子是在问故事的结尾。
他有些感动,没想到知音竟在此处。
他答道:“那王公子到最后也没能改变命运,仍是和前世一样死于非命,只不过这回死得更早。他以为席姑娘死了,便打碎琉璃球,咽下琉璃碎片,殉情自杀。岂知席姑娘并未死,她的死讯只是误传。待她醒来,恶人已自裁,她得以与情郎相守,美满一生。”
公子哑然片刻,又问:“王公子不是已然悔改了吗,为何在她心中仍是恶人?”
“他重生的时候太迟了,若是重生在他作恶之前,那还来得及,可他已经将坏事做了一半,世上可没有回头便能将从前怨仇一笔勾销的道理。”张秀很高兴有人与他讨论他写的这则故事,无比耐心地回答他。
“总之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席姑娘又不喜欢王公子,王公子又不是什么正面人物,在这故事里,他别无去处,自然是走到死路上去了。”
张秀滔滔不绝道:“故事中有些人,从落笔那一刻,便是注定所求皆落空,一生开花不结果的。”
不知为何,这公子听完沉默了许久,又问:“王公子死后,席姑娘可曾想起过他?”
张秀陷入沉思,故事到席姑娘与情郎结为夫妻便结束了,这位公子问的是故事之外的故事,他并没有写到。
他想了好一会儿,终于根据自己对笔下人物的了解,给出了个答案。
“应当是不曾想起,因为这些年过去,她早已不记得他了。”
——
崔韵时觉得谢流忱从外边回来之后便有些古怪。
他给她带了吉庆楼的糕点,她照例说了几句好听话哄他高兴,心中希望他继续保持这种时刻惦记着她的好习惯。
他也照旧对她笑了笑,可那笑容让她想到褪了色的古画、被烈日烤得卷了边的花,充满了无能为力的意味。
她也不知道他在外遇上什么事,既然他不说,她便不多问。
她只是靠过去,像安慰妹妹与井慧文一样,贴了贴他的面颊,同时轻轻抚摸他的头发,让他能在她的臂弯里安心下来。
这个法子一向很奏效,百试九十灵,但在谢流忱身上起了反效果。
他被她这样包容地抱着,原本沉稳的人却轻轻颤抖起来。
她干脆哄他去沐浴,然后上床睡一觉,明日心情便会好了。
她搬了张方凳坐着,在浴房外等他。
待他裹了身雪白的寝衣,一身水汽地出来,坐在镜前准备解散头发时,崔韵时站在他身后,表示要帮他梳理头发。
她拔下他束发的玉簪,看了看,赞道:“这是谁给夫君挑选的,品相真是不错。”
谢流忱从镜中看她,浅浅地笑了一下:“你头上如今戴着的这支也很衬你,玉色暖白……”
他说到这里,想起他给她刻的那支玉簪,玉料质地更胜她头上那支,只是还未送到她手上。
崔韵时这时道:“我也如此觉着。”
她一边从他面前的镜子里偷看自己的面容与发上的玉簪,一边装模作样地给他梳了梳长发。
见他面上本就似有若无的郁色好像消散了一些,她宽了心,在镜子里和他对上目光。
烛光氤氲,照得他如一尊温润玉人,她心里觉得这气氛真好,对他弯唇一笑。
谢流忱也牵起嘴角,只笑了一下,便不笑了。
这样温馨美好的时刻,本该日日都有。
可因为他从前犯了糊涂,自以为掌握一切,有恃无恐,结果一切都成了空。
如今无论怎么追悔,都再也得不到未失忆时的她的一点好。
而眼前的一切也不过是镜花水月,随意一碰,便会碎了。
——
待崔韵时睡下,谢流忱起身去了自己的院子。
他合上屋门,屋外的虫鸣更加微弱,几不可闻。
他站在柜前。
月光、屏风、窗格、树影,交错着在地面与墙面上落下清疏的影子。
他拿出一个匣子,走回榻边坐下。
头发披拂在肩头,这一把长发经过她的手,曾被她攥在手里,一下又一下地梳理。
他仰头靠在榻边,从匣中拿出那支玉簪,对着月光细看。
月光是冷的,玉簪也是冷的,不像她头上插着的那一支,在日光下流转着暖色光晕。
簪子被削成石铃花之形,他可以一刀刀把玉料削成可以佩戴在她头上的簪子模样,可是却不能一刀刀把自己改成她会允许他留在身边的样子。
他支着头,心中苦痛难当。
——
第二日,谢流忱有公事要办,不能陪她留在家中,便让自己安排的四个丫鬟服侍她。
她身边原本那两个丫鬟,一个叫芳洲,一个叫行云,之前都被她安排回了崔家,暂时侍奉在她母亲身边。
这两人是最清楚他与她那六年间之事的,务必要将她们远远隔开。
有这四个丫鬟暂时充当他的耳目,防着她与那些旧人接触也好。
他原本是如此想的。
可出门还不到两个时辰,元若匆匆对他回报:丫鬟说,夫人要去沐苑。
沐苑。
谢流忱脑中荡开一根弦崩断的声响。
他向来不喜将公私事混杂到一起。
夫人小姐们身边的仆妇一群又一群,再不济还有明仪郡主拿主意,哪有什么急迫到他必须抛下公事去解决的家事。
可是沐苑不一样。
那里养了一些珍奇异兽,崔韵时从前就很不爱去,她嫌弃味道不好闻,太多禽类畜类混在一处,有一股热烘烘的古怪气味。
据他所知,她人生的前二十三年,唯一一次去那里,还是因为白邈。
因为这是她和白邈定情的地方。
当年白邈那个蠢货想向她剖白心意,约她在沐苑相会,声称要给她一个惊喜。
崔韵时忍着难闻的气味去了那。
结果他牵来了一头飞头凤,说已将它养在女主名下,将以这只壮硕高大的奇鸟作为见证,寓意他们的情谊如这只鸟一般孔武有力、展翅高飞。
崔韵时就只去了这么一次。
此后,那只飞头凤也一直让白邈的人照看着。
崔韵时还对井慧文抱怨过,她实在受不了那只大鸟在她面前煽
动翅膀时带起的一阵怪味。
那怪味劈头盖脸地闯进她鼻子里,差点要了她的命。
所以她怎么可能会主动去沐苑,她必然是想起了什么。
和沐苑有关的还有何事?自然只有白邈。
崔韵时不是那么没有分寸的人,在现在失忆的她看来,即便她仍对白邈旧情难忘,她也不会跑去沐苑观赏那只飞头凤。
谢流忱疾步上了马车,要车夫以最快的速度赶去沐苑。
她到底想起了什么不得了的往事,才会促使她做出这样异常的举动?
一路上他设想了很多可能,每一个都让他无法接受。
及至到了沐苑,他安排的丫鬟之一正站在苑门口,偷偷向外看,一见到他们,便带路往崔韵时的所在走去。
途中,谢流忱询问她,夫人为何突然要来沐苑。
丫鬟说她也不知,只是夫人突然做下这个决定,她们不敢马虎,便将她的行程一五一十地上报上去。
谢流忱听完,心直接沉到底。
等他赶到时,他看见的是崔韵时的背影,她正背对着他,听人说些什么。
而与她相对而立的人,却是他那不怎么长脑子,嘴巴却奇快的亲妹妹。
就是因为她口无遮拦,崔韵时才会知道,他干过拆散她和白邈的事。
她们居然碰上了面。
那一刻,他真切地感受到了什么叫作惊心动魄。
第68章
崔韵时听得身后传来的脚步声, 她回身一望,见到谢流忱。
她讶异道:“你怎会在这?”
谢流忱轻眨一下眼,道:“我恰好与一位好友约在此处, 他已经先行离开。”
他边说边观察崔韵时的表情, 没有任何异样。
崔韵时觉得这实在太巧合了,巧合得让人下意识怀疑有哪里不对劲。
不过在这之前, 她都遇到了他的二妹妹, 还是她率先发现的谢燕拾。
若说所有巧合都是别有用心, 那她也脱不开关系了。
先前她没想起谢燕拾这么个人, 可此刻对面相见, 她立刻回忆起新婚夜,谢燕拾将谢流忱邀出去放什么焰火的事。
这样有病的提议,谢流忱居然还答应了, 把她气得够呛,大半晚都没睡着,暗暗地捶床泄愤。
今日在此相遇,她本以为她又要造作生事, 没想到谢燕拾两眼看着地, 一脸老实地喊她大嫂,和她记忆里那个让她讨厌的小姑娘全然不同。
想到这,她也不太自在, 有种自己迟钝地生起气,却发现对方已经投降认败的无力感。
她干脆对谢流忱道:“既然你来了,你就招待你妹妹吧,我要离开一会。”
说完她便转身去更衣。
谢流忱看她一步步走远, 又望向旁边一直过分安静的妹妹。
“妹妹,你们怎会同在此处?”
谢燕拾眼皮轻颤了颤, 慢慢道:“只是恰好遇上。我本是陪着祖母,还有姑母、表妹到此游玩,姑母想要一把白孔雀尾羽做的羽扇,让人招来几只白孔雀。我嫌无趣,独自出来,这才遇上的大嫂。”
“你与韵时都说了什么?”
“什么都没说,只是寻常问好。”
她顿了顿,知晓谢流忱这个问题其实是想问她有没有说不该说的话。
上回她在崔韵时面前说出那些事,长兄发来一封长信训斥她口无遮拦、自作自受,她不去招惹崔韵时,怎么会给自己讨一顿打。
她那么大了,还不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吗,更何况他已经告诫过她要敬重长嫂,她若是再听不进去,他就要将她交给母亲严加管教,再也不帮她遮掩过错。
那么长的一封信,字里行间全是对她在崔韵时面前揭穿他的气急,没有半点心疼她受到了羞辱。
68/96 首页 上一页 66 67 68 69 70 7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