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现在才明白,原来报复这个词是这样的可怕。
怎么会这样。
为什么一条狗也有咬她的勇气,她可是皇亲,她可是郡主之女。
畜生怎可与她这样的天之骄女相搏?
这个问题,直到她被崔韵时从三层的窗边扔出去时,她都没有想明白。
崔韵时将谢燕拾从窗口一把送了出去,就像在扔一截沉重的木头。
她静静地看着谢燕拾往下摔去。
方才她听谢燕拾说着那段往事的时候,她就在想,这层楼只有三层,而不像醉江楼一样有四层,真是太可惜了。
她转动眼珠,就这么和刚赶到院中的一人对上了视线。
第70章
天色阴沉, 不见一丝和煦日光。
自曲州而回的一行人情绪却很高扬,此次侥幸未死在疫区,又立下功劳, 纵是天上阴云密布又如何。
刘显轻夹马腹, 赶上前边那道挺秀身影。
论起命大,谁都不如这位谢大人。
此次出发前, 人人都做好了将命舍在曲州的准备, 只是谁不爱惜自己的性命, 危难关头, 人人都想给自己留一丝生机。
唯有这一位, 次次身先士卒,以至于好几回染上疫病,咳得半死, 又发热又吐血,最后居然都扛过来了,安然无恙。
众人惊叹不已,谢流忱笑着说是夫人去庆莲寺给他请过一道平安符, 他才能逢凶化吉, 一切全都仰赖夫人。
众人听
完,纷纷打算回京之后他们也要去庆莲寺求符。
谢流忱骑着马,合着队伍向前行, 占了个不前不后的位置,并不想太出风头。
他带了曲州的特产银心木回来,一整块能散发香气的木头,拿来给她做个妆匣也不错。
只是不知她喜欢什么花纹, 等回去后问过她的意思再做,不过得抓紧一些, 离元日也不远了,要赶在新年伊始送给她。
大半年未见,他孤身在外,发病的时候浑浑噩噩什么都想不了,可是清醒的时候便十分想念她。
他想冬日休沐时,他可以借口外头太冷,懒得出门,和她在软榻上窝在一处。
地暖热着,他可以给她念念话本子,一日就这么过去,他们又一同相伴着,朝白头偕老走近一点点。
他忍不住笑了一下,
刘显打趣道:“瞧这表情就知道,大人又想起尊夫人了吧。”
谢流忱笑而不语,打马穿过沿街飘散的沉梨花雨。
人群中有个熟悉的身影一晃而过,谢流忱停下马,对元若招了招手。
元若几日前就收到他的信,知晓他今日会归京,只是为了给夫人一个惊喜,瞒着府里,只自个儿偷偷过来迎他。
元若说:“夫人正在先前那个谢家,和三小姐一起听戏,公子要先回自家吗?”
谢流忱闻言,便与众人道别,换了个方向,朝着明仪郡主的府邸去。
进门后,他本要直接往照月楼走,先见她一面再去沐浴换身衣袍。
没走多远,他又顿住脚步。
他身上还沾着一路的风尘,就这么去见她实在不够好看,还是先去梳洗打扮过为好。
一番整理过后,他确保自己从头到脚都没有什么纰漏,应当还能入她的眼,讨她的欢心。
只是似乎还有一些不足,他想了想,拿起桌案上那一小盒香露,在手腕处略沾了沾,留下一缕味道极为清淡的香气后,方才满意。
这香露与他从前用的香息石气味相近,都是雨后草木的清新气息。
他离家前,她曾抱着他的手臂,说过这个味道好闻。
正是他对她交代自己秘密的那一回,他亲了亲她的手背,她便像回他那一吻一般,也亲了他的手腕一下。
想起她那时的模样,他的心就变得软软的。
就算她现在还称不上喜欢他,可她对他总是和对其他人不一样。
哪怕只有这几分微末好感,能和她这样过一辈子也很好,比之前那样失去她,被她远远地推举开要好太多了。
他带上银心木,想要让她先看上一眼。
元若主动要来替他拿着。
谢流忱拒绝了,他刚沐浴过,一身轻快,只觉这块银心木沉得让人心生欢喜。
一路到了照月楼,却得知崔韵时还没到。
不止崔韵时,连谢澄言这个请人看戏的都睡过了头。
元若提议:“公子,不若先让下人去找一找吧,夫人已经到了谢家,现在应当是在府中某一处。”
谢流忱心中生出些不好的预感,可他自己知道,这全是他多疑。
自从他因为她失忆,将她带回身边,他就时时刻刻害怕她即将恢复记忆,一点风吹草动便要疑神疑鬼,不得片刻安心。
最后证明,那些都是他过虑了。
“不必,我自己去找。”
他转身,瞥见案上放的是紫苏饮,不是她最爱喝的香饮子,又嘱咐了一句:“换成荔枝膏水。”
他沿着照月楼到府门这条路找去,走了一半路程都没见到崔韵时的踪影,最后却是在二妹妹的容拂院附近,听见耳熟的说话声。
那是他安排在崔韵时身边的丫鬟的声音。
他轻蹙眉,不等他迈出一步,就听见一声巨大的落水之声,而后便是丫鬟们无比骇然的齐声惊叫。
她出事了?
谢流忱立刻冲入院中,却见水面上绿衫飘动,水中人就像一块石头一样,没有爬动挣扎,生死不知。
丝丝缕缕的血迹在水面上蔓延开,像清洗过画笔的水,逐渐泛起了薄红。
丫鬟们七手八脚地将人扶起,他看清落水之人原来是二妹妹。
她显然是从楼上掉进水池里。
这种坠楼的方式,何其熟悉。
他缓缓仰起头,望向楼上的人。
许多年前,他也曾这样在楼底下看过她,远远地,不会有任何回应地看。
那时她不曾看向他,也未曾注意到他。
而现在,她终于看见他了,目光中却似燃着火,将之前这双眼睛里装着的关怀与柔情都烧得干干净净。
谢流忱抱着银心木,一动不动,像另一块僵硬的木头,他看着她从窗边离开,走下楼来,最后站在他面前。
“夫君回来了啊,”崔韵时先开了口,“妹妹方才突发急症,神智狂乱,从楼上摔了下来。”
她的嘴角牵起来,像是在笑:“夫君觉得妹妹的手臂会摔断吗?”
谢流忱沉默,看着她的发髻上,还戴着他送她的那支玉簪。
“夫君怎么不说话了?”她的笑容渐渐扩大,看向那群急急忙忙将谢燕拾抬去寻府医的丫鬟们。
“我真想知道,我从醉江楼上摔下来会摔断手臂,那妹妹从楼上掉下来,会不会摔断?”
她用手指做了一个从高处坠落的动作,道:“夫君,你觉得呢?”
谢流忱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加清醒,也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加恐惧。
他不可以失去她,怎样都不可以。
崔韵时柔声道:“你说话啊。”
谢流忱低头看着她,嘴唇动了动,但最后什么都没说出来。
院中人已经走得干净,只剩他们和元若。
元若远远走开,他大概知晓现下的状况,除非公子要他做事,否则他根本不想掺和进去。
崔夫人的手劲可不会跟人闹着玩。
崔韵时看着谢流忱那双漂亮的眼睛,他的眼神哀哀的,好像一只被逼到绝路,认命由她宰割的动物。
他凭什么认命,他凭什么做出这副样子给她看。
她突然暴怒,跳起来扇他一巴掌:“你说话啊,你不是一直很能说吗,你和你妹妹合起伙来骗我欺辱我的时候,不是游刃有余的吗?你现在哑了?”
谢流忱被她扇得倒退三步,被元若拦了一下才没有跌在地上,怀里的银心木却滚摔出去。
他站直身,再度抬头望她,却感到脸上有血正向下滴,他也不在乎了。
他用手背蹭了一下脸,发觉脸上没有任何伤口。
他这才怔了一下,看向她的右手,手背上蜿蜒着两行血迹。
崔韵时的掌心火辣辣的痛,方才打他那一巴掌,她用了十足十的力道,打到自己的手都发麻。
她抬起手看了看,瞧见手背上两道抓痕,那是方才与谢燕拾争执中弄伤的。
不知道谢燕拾摔出了什么伤。
她一点都不觉得高兴,即便谢燕拾摔死了,也不能弥补她错过的人生,可她就是忍不住莫名其妙地笑了。
这笑声在庭院中回荡,她自己听着都骇人,可是却停不下来。
谢流忱立刻托住她的手,半捂住她的嘴,几乎是在求她:“我们先回自己院子再说,若是让母亲看到这个样子,她会知道是你推的谢燕拾,你想笑就回去再笑吧。”
他要把这件事从她身上撇干净,这本来就不是她的错,有错的人是他。
他对元若嘱咐道:“速速带人把痕迹都清理干净,是妹妹不小心失足坠楼,都是她神智错乱才会觉得是崔韵时推的她。让侍卫把门守好,不管是母亲还是祖母,不许任何人闯到我这里来。”
事已至此,他要保住崔韵时。
元若连声应是,先跑出去安排人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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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中的一路上,没有人说话,崔韵时完全抛去了夫妻之礼,走在他前面,像一抹幽魂轻轻地飘过去。
她打开门,率先进去。
谢流忱站在门口,手按上门扇,望了下阴沉沉的天,顿了会儿才轻合上门,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他转身,屋中光线比外边更加昏暗。
她不知为何没有坐在椅上,而是直接坐在了床上。
她从前不会这样,至少会脱了外裳再坐在床上。
他一步步往屋子深处走,阴影像一张兽口,吞没了她显眼的鹅黄色身影。
他先打开药箱,拿出膏药,在她脚边单膝跪地,托起她的手,想帮她处理下手背上的伤口。
崔韵时抽回了手,他只觉像被一片落叶轻轻拂过,极怒之后,她好像失去了所有力气,提不起任何劲。
谢流忱嗓音艰涩地开口:“我知道的时候,你的手臂已经摔断了,无可挽回,就如今日一样,她出事了,木已成舟,我就会全力保下你,而当时你出事了,所以最后我只能保下她。若是我事先知道她有这样的打算,我会阻止她,不会让你……”
他没有说下去。
因为崔韵时猛然看向他,眼神变得极可怕。
她开口,声音古怪,像被挤压变形的薄金箔,他从来没有听过她这样的声音,就像她忽然变成了另一个人。
“你还要狡辩,还要避重就轻吗?”
“你别说得好像你是不得已,不想失去这个妹妹才帮她隐瞒,好似这么多年以来你两面为难,对我心怀愧疚一般。”
“你忘记你曾经是怎么对我的了吗?你纵容你妹妹花样百出地欺凌我践踏我,你就只会站在一边看,偶尔还帮她一把,让她不用担负任何责任,可以更顺畅愉快地对我下手。”
“你对人有愧就是故意折磨她的心,你对人有愧就是让人过这种日子吗?”
“你根本就没有愧疚,因为你是疯子,你觉得你母亲是什么品种的疯子,你就是和她一个品种的货色。”
“我……我忍了六年,你就能心安理得地折辱我六年,因为我不要你了,所以你突然悔了,在这之前,你没有一日、一时一刻,让我觉得你爱我,你可怜我,你对我下不了手,你对我不忍心。”
“如果我忍三十年、六十年,你就能这样对我三十年、六十年,一直到我死。”
崔韵时这时候已经很想哭出来,可是她拼命拔高声音,把话说下去,让它变成尖锐的箭扎向他,绝不能让今日这一切都如她残废的手臂一样不了了之。
“你还有脸口口声声说爱我,你的所作所为,根本就是恨我。”
谢流忱听她一句句的控诉,眼眶通红,他刚要开口,她就自己说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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