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与此同时,西城门口,自曲州而回的一队官员刚刚入了京城。
第69章
谢燕拾爬了几步就站起身, 以一种猎物受惊逃窜般的敏捷往屋外冲去。
丫鬟们全都跑过去想挡住她,不让她跑掉。
二姑奶奶如今不知为何神智错乱,满口胡言乱语。
这一下跑出去, 若是摔入院中的水池里, 或者到了院外,从哪块石阶上跌落下去, 那可怎么办。
几人没有阻拦成, 全都追着谢燕拾往外跑, 唯独一个丫鬟注意到夫人摇晃了一下, 她伸手想搀夫人一把。
却发觉她像是全身泄了力气, 丫鬟根本支撑不住。
崔韵时滑坐到地上。
过往六年间无数画面像是呼啸而来的狂风,迎面扇了她一个又一个巴掌。
她想起了所有事。
荒唐得让人不知道究竟此刻是梦,还是从前的一切是梦。
她原本还觉得自己就像睡了一觉, 醒来时忘记了中间那六年。
整个过程好像参与一场难度极高的大考,她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答完的卷,总之一睁眼,手里就拿了一张打着甲等成绩的卷子。
因为日子太过美好, 她反倒有种坐享其成的感觉, 她甚至还感谢了一下失忆前的自己,真是自己栽树自己乘凉。
结果原来她经历的是这样的六年。
她还因为失忆受他欺瞒,与他和颜悦色地说话, 将他视作对自己用心之人,偶尔也想回报他些什么。
他这回去曲州,她还时常去庆莲寺祈愿他平安顺遂,少受苦痛。
因着想为他积福, 她便用自己的钱捐给京中的善堂。
当时她还觉得,这样更诚心一些, 若是支取他的钱做善事,似乎是把钱财看得比他更要紧,对不住他对她交托不死秘密的信任与爱重。
她被人当个傻子一样蒙蔽,这与认贼作父有什么区别。
她真是对不住自己。
她痛心至极,呆坐在地上,风声乍起,大开的窗扇猛地撞在墙上。
风呼呼地往里灌,将斗柜上的小物件全都吹到地上。
她麻木地将它们一个个捡起,摆回柜上,让它们重新变得井然有序。
丫鬟也帮着她一起收拾,两人谁都没说话,忙活了一通,就要将东西全部归位时,又是一阵风席卷而来,那些轻巧的小东西再次被吹了一地。
毁坏掉别人用心布置出来的安稳生活,只需要一阵风临时起的玩弄之意。
崔韵时看着一条帕子被风吹得满屋子飘,她再也忍耐不住,抬手将整个柜子掀翻。
柜中的东西全部散落出来,丁零当啷掉了满地。
身旁的丫鬟惊叫一声,这声叫喊仿佛从极远处传来,朦朦胧胧入不了耳。
崔韵时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混乱的情绪在她身体里横冲直撞。
直到这个时候,她才终于对自己承认,她的人生早就和这间屋子、这个斗柜一样,凌乱不堪、破破烂烂了。
她听见院中有人正劝哄着谢燕拾:“二姑奶奶快过来,公主正和郡主娘娘说着话,她们都等着你呢……”
她提起墙上未开锋的一把剑,拔下剑鞘,阔步走过去。
见有人逼近,谢燕拾又要逃窜,她刚背过身,崔韵时就将刀鞘扔过去,一下砸中她的膝窝。
她顿时跪倒在地,被人整个抓了起来。
崔韵时提着一个大活人,丝毫不觉得累,只觉浑身的血都烧起来了。
她将人拖进谢燕拾成亲前才建好的那座三层小楼里。
这里门栓完好,并且结实,哪怕等会有人要强行进来,一时都没有办法破开门窗入内。
丫鬟们要跟着进来,崔韵时的目光从她们的脸上一扫而过。
她知晓这些丫鬟都是谢流忱安排在她身边的人,道:“你们大人既然让你们留在我身边,而他现在不在京城,那你们就该听我的。”
丫鬟们纷纷点头。
崔韵时:“方才的事不要惊动郡主,别让她为二姑奶奶担心。”
她神情如常,吩咐丫鬟们搬来一个浴桶,烧好洗澡水,再让人拿一身谢燕拾的衣裳过来后,她才道:“我来给妹妹擦洗,你们都出去,人太多了,她会害怕。”
她装作思索的模样,又说:“若是我一个人应付不来的时候,再叫你们进来。”
她看看仍试图逃走的谢燕拾,将她凌乱的头发拨到耳后,像一个宽和的长嫂那般安慰她道:“没事了,没有人会害你,这儿都是自家人。”
丫鬟们听从她的吩咐,出去在外候着了。
等到所有人都离开,崔韵时上好门栓,确认再也没人能打搅她的事,她的表情骤然变化,提起谢燕拾,就把她按进满是洗澡水的浴桶里。
谢燕拾拼命挣扎,水花四溅,水面上的花瓣被她打得七零八落。
崔韵时现在只觉浑身有用不完的气力,她只要用一点劲就能把她牢牢按住。
谢燕拾现在需要的可不是什么安慰,而是清醒。
她按着她,按到她觉得谢燕拾的头脑该变得清楚一点了,再把她提起来。
崔韵时拿起一块帕子,帮她擦干脸上的水,以免影响她回答她的问题。
她问:“我的手臂是怎么断的?”
谢燕拾像只大猫一样在她手下乱动着,张开嘴就要嚎哭。
看来她的头脑还不够清楚。
崔韵时直接把她按回去,继续清醒。
激烈的水声在这层楼内回荡。
过了会,崔韵时重新将她提起来,擦干净她的脸,问:“我的手臂是怎么断的?”
谢燕拾紧闭着眼,发出哽咽的哭声,求饶道:“别打我,我知道错了呜呜你放过我吧,我……”
崔韵时不等她说完就又松了手,再次把她淹回水里。
她按着她,没有一点动容。
她为什么要放过谢燕拾?
她也需要一条生路,她一直都在用自己的种种举动,告诉他们,她已经顺从了他们的规则,请他们让她的日子好过一些,再给她一点点奖赏就可以。
因为没有别的路走,所以她就像一条家养的狗,躲在谢家的屋檐下苟且。
也因为在野外打不到丰厚的猎物,所以即使主人和主人的妹妹在路过时,会突
然用脚推搡一下她,她也只能夹着尾巴,呜呜地躲到一边,不能对他们露出獠牙。
被这么搡一下,并不要命,没有伤到骨头,那力道也很轻,只是很屈辱。
所以日子还能过,她还能忍着眼泪继续过下去。
可是她现在才知道,她没有别的生路,是因为他们兄妹把她的路截断了,而后把她赶到了这条路上,让她从一个人变成了一条狗。
所以谢燕拾没有资格要求她对她仁慈。
水汽蒸腾,她把谢燕拾向下按进水里,却好似看见自己的魂魄在上升。
崔韵时平静了一下呼吸,把她抓起来,还是那个问题:“说,我的手臂是怎么断的?”
她有意控制了时间,这三次入水,谢燕拾能坚持的时间越来越短,而她把她按进去的时间则越来越长。
她要把她逼迫到她的极限,她要她马上告诉她,她想知道的事。
谢燕拾被她卡着后脖颈,干呕了一阵,呛出水吐进浴桶中。
谢燕拾清醒了,也害怕极了,崔韵时搭在她脖颈后的每一根手指都像是烧红的烙铁,要把她的实话从喉咙里烫出来。
她意识到崔韵时疯了,从前长兄能压制这条疯狗,可现在长兄不在,即便他在,也不会再像从前那样护着她了。
谢燕拾想哭,又不敢发出声音让她听见。
为什么外边没有一点动静,为什么没人来救她,就这么让她落入崔韵时之手。
崔韵时卡住她的下巴,强迫她抬头看自己,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谢燕拾对上她的脸,哆嗦得停不下来,她知道她不说,崔韵时就会不停地把她的头按回水里去。
她张了张嘴,艰难地开口:“我……我,我当时想,若是没有你,你就就就不能挡在我和白邈中间了。那时你若是高中,再做个小官,我也不是不能让长兄抓你的把柄,迫使你与白邈断干净,我再将他弄到手。可是你若是得了功名,就会像你们一早约定好的那样,很快就要成婚……”
“那我即便,即便让长兄设计你,你们都已经是夫妻了,我不想让白邈变成你的人,所以一定要让你参加不了会试,我就想到了要让你变成残废。”
“身带残疾,便永远都做不得官。”
……
谢燕拾声线颤抖,就像一段绷到极致的弓弦,随时都会断掉。
她断断续续地解释,思绪也沉入了十七岁那一年。
她与崔韵时同岁,可在崔韵时春风得意,拥有白邈这样爱撒娇,又娇得恰到好处的情郎的时候,她却只能为情所苦,得不到心中所爱。
那时,她打听到崔韵时会去醉江楼与三五好友聚会,便提前布置好,让人提前一日锯断四楼某段围栏上下两边各一半,稍作掩饰,让它看起来一切正常。
只是若有人以一定的力道撞上去,那木栏定会断裂,让人摔下楼去。
她原本的打算是安排一人与她擦肩而过时,“不小心”将她撞倒在围栏上,让她从四层跌下。
可那一回就连老天都在帮她。
有一过路的小娃儿绊了一跤,飞身而起,眼看就要翻过围栏。
此后数年,每每想到此处,谢燕拾都一阵得意,可惜无法与人诉说交谈此事,只能成为她心中不能见光的功勋。
正因崔韵时伪善又虚荣,有这样可以树立自己怜孤悯弱形象的机会,她不会错过。
所以当时,她仗着自己反应比别人快,将那娃儿拨去一旁,自己重心失衡,往围栏上撞去。
之后的一切都是那么的顺利,崔韵时从四层摔下,命大没有死,也没受好不了的内伤,她只是摔断了一条手臂。
因为没出人命,所以这件事最后闹得并不大。
在偌大的京城,一个学子不幸断臂,是件小得不能再小的事了。
一切就这么成了意外。
谢燕拾高兴至极。
一个纯粹是不小心摔倒的幼童,可比她刻意安排的那人自然得多。
就连崔韵时都没有想过这其实并非意外。
只是某一日,长兄突然将她叫过去,屋中没有其他人,元若和元伏都不在。
然后长兄三言两语将她做过的事,帮她跑腿的丫鬟、中间联络过的人的人名全都报了出来。
谢燕拾见抵赖不了,便承认了自己的所作所为。
长兄听见后默然许久,她不知道长兄为何是这副反应,他都已经查清楚了,她承不承认有什么差别,他怎么这个表情。
最后长兄叫她闭紧嘴巴,永远别把这件事吐露给任何人知晓,他已经把所有参与此事的人全都处理了。
谢燕拾不知道长兄是怎么处理的人,只知道从那之后,她再也没见过那个帮她办事的丫鬟。
醉江楼不久后也传出发现蚁患的事,一些木头都被蛀咬了,好在发现的早,尚能补救。
从她颠三倒四的叙述里,崔韵时拼凑出了事情的真相。
她坐在浴桶边的圆凳上,坐了许久许久,都没有再说话。
谢燕拾想从水里出来,又不敢。
崔韵时站起身,对她道:“擦干净身子,换身衣服吧。”
她将准备好的另一件干净衣裳拿出来,谢燕拾照她的话做了,穿好衣服,规规矩矩地站在一边。
谢燕拾小声向她恳求:“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吧,现在长兄那么喜欢你,你得到了一切,他什么都会弥补你的,以后你会过得很好,我再也不会说你坏话,以后你就是我的大嫂。”
崔韵时笑了。
她得到了一切?她竟然得到了一切。
她怎么不知道。
她嘴角渐渐抿出一个怨毒的弧度。
看着崔韵时几乎扭曲的面容,谢燕拾慢慢意识到了什么,她大叫着想要逃跑。
崔韵时眼疾手快地拿布蒙上她的嘴,将她拦腰抱起,直接上了三楼。
谢燕拾从来没感觉自己有这么大的力气,她拼命地抓挠,想要抠崔韵时的眼珠,争夺一线机会。
可是崔韵时在她身上的穴位按了几下,她就再也动弹不了了。
她身体僵直着被倒翻过来,只能看见一级级上升的台阶。
每一级台阶衔接起来,通往那扇她渴望至极的逃生之门。
可她却被崔韵时挟着,离那扇门越来越远。
她心里的恐惧越来越浓厚,她从未后悔过自己做过的事,从不觉得自己需要为此付出代价,更不害怕会被那些人找上门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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