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对,你确实说过你怨恨我,你怨恨我不喜欢你,还要对你献殷勤,你讨厌看到我将你当作踏脚石,只有利用,没有真心,所以你就可以这样对我是吗?”
“你知道你是多可怕的人吗?你们兄妹打断了我的手,断了我自谋前程的路,然后往我脖子上套了条狗绳。可你想到的只有你自己,你根本毫无愧疚,你的心好狠毒啊,我竟然嫁给你这样的人,为什么是我嫁给你这样的人啊。”
她吸了一口气,说不出话,勉力才继续说下去。
“我本不用过这样的日子,全是你们害了我,是你害了我,你害得我好惨……”
崔韵时放声大哭,乱七八糟地说道:
“我本来不用给你当狗的,我我给你当狗伺候你服侍你奉承你,我没有对不起你,你还是不放过我,你为什么要害我,你到现在都不肯放过我……”
她哭得太大声,忽然像被人锤了一下,直挺挺倒回床上,从回到这个地方,她就感觉支持不住,提一口气才撑到现在。
她躺在床上,胸口痛苦地起伏着。
谢流忱赶紧帮她顺过气,他眼泪成串地掉,不敢说辩解的话,那些话在她的过往面前,都太过苍白无力。
可她气成这样,他又必须说些什么帮她平静下来。
他束手无策,心脏泛起当初在洞穴中被刮骨鱼剜皮刮肉般的剧痛。
他道:“一切都是我对不住你。你不要这样激动,你的脑袋里还有血块,情绪波动不能太大。你想对我如何我都认,你冷静一点。”
当年她成为他的妻子,她对他百般示好,那时他哪怕只对她好一点点,他们现在都不会是这样的结果。
他明明有很多选择,可他却选了最差的那一种,错无可错,他死不足惜,可她是无辜的。
他这一生几乎没有办不成的事,想要的东西,想结交的人,想要走到的位置,全都像溪水里的石头,轻轻松松被他拾在手里,由他挑拣。
若想要爱护谁,也一样轻而易举。
偏偏是最重要的两个人,他全都没有护好。
父亲去世的时候,他尚且年幼,无能为力,而她……她本该一点苦都不用受,她应该珠围翠绕、无拘无束,去她任何想去的地方,她一招手他就凑到她身边,为她排忧解难。
他早该明白他不应怨怪她,她没有任何错。
他喜欢她,就应竭力去讨取她的欢心,光明正大地与白邈竞逐,求她爱他。
可他回不到过去,一切都无法改变。
她说得对,他恨他母亲,可他其实是和他母亲一样的货色,只会肆无忌惮地伤害别人。
崔韵时渐渐冷静,蜷缩起来,看也不看他。
他痛心到说不出话,眼泪掉在她脸上。
崔韵时仿佛被这一滴泪惊醒,忽然弹起来拿起床上的瓷枕,猛砸他的手臂。
谢流忱一动不动地受了。
崔韵时却恨死他这副包容的任她做什么都可以的模样,她像一个疯婆子一样对他又喊又打。
“你怎么不死在外边,你为什么还要回来,你就应该死在外面!”
发髻散开,她看见自己的头发凌乱地披到脸上,一抹翠意从眼角边掠过。
那是他给她雕的玉簪。
崔韵时当即拔下这根簪子,他凭什么和她恩爱,凭什么悔改,他们该恩断义绝,一点情意都不该留。
这根簪子该怎么碎,他们就该怎么断。
她抬手要将玉簪砸得粉碎。
谢流忱怕玉碎了会扎破她的手,当即抬手给她垫了一下。
她用上了全身所有力气,玉簪瞬间扎穿他的手心。
皮肉被钝器穿透的古怪声响转瞬即逝。
几滴鲜血喷溅到她脸上,由热转凉。
崔韵时松开手,大口大口地呼吸,眼泪流了下来。
谢流忱拔出染血的玉簪,安安静静地,没发出一声痛呼,拔簪子的手却在颤抖。
崔韵时看着他掌心的血洞和汩汩冒出的鲜血,道:“你怎么不去死。”
她又重复:“你怎么不去死。”
“好。”
“你想我怎么死都可以,”谢流忱擦去她的眼泪,“你想要我做什么也可以,我一辈子都受你驱使。”
房门被人敲响,元若进来,站得远远的,小心翼翼道:“二姑奶奶被水池里的杂石划伤了肩膀,出了不少血,一条腿也摔折了,府医说摔得太严重,再怎么治,也难免要成跛子,安平公主心疼极了,现在去看望二姑奶奶了。”
崔韵时又掉了两滴眼泪,却立刻看向谢流忱:“你说什么都愿意为我做的是吧,那我要谢燕拾一条手臂。”
“我要她的左臂,和我一样的左臂。”
第71章
细雪飘落。
谢流忱沿着宫道, 一路踏着薄薄的雪向前。
行至明光宫时,暖风从宫内吹来,将雪轻飘飘地斜吹在宫墙上。
明光宫的宫墙新刷不久, 陛下宠爱郑贵君, 前阵子卫国公家中真假公子的风波过后,陛下更是心疼他, 想要重新修缮明光宫, 以此宽慰郑贵君。
可陛下既不能明目张胆地偏爱, 让人非议郑贵君迷惑君王, 便将泰半宫殿都给重修了, 以此掩人耳目,给郑妃宫殿大修一
通。
明光宫之华美,堪称开朝以来之最。
谢流忱在雪中驻足片刻, 宫墙红得刺目,让他想起那日崔韵时将簪子插入他掌心,溅在她脸上的血。
从前他认为受伤是世上最可怕的事,如今才觉得, 被她永永远远地放弃, 比受斧钺汤镬之刑还要让人绝望。
他可以死千千万万次,躯体永如新生,可他们的关系就像一面镜子, 碎了就是碎了,任他使出所有解数,都不能让它有分毫的好转。
谢流忱收回神,继续前行, 直到清凉殿前,门口的女侍入内通禀。
他脚下的雪地还没踩实, 女侍就又匆匆出来,笑着道:“谢大人快请吧。”
他入内,见皇帝身着常服,坐在御案前,面上表情平和,正拿着一只空茶盏按在案上转动。
似是漫不经心,随手为之,可谢流忱伴驾多年,一瞧便知她正是盛怒。
陛下是个左利手,当年还是淳妃的太后要求她和其他人一样,改用右手做事,她便老实地遵照母妃的意思做事。
待她一登基为帝,便立刻用回左手,此后再也没有人可以管束她用哪只手吃饭写字。
她贵为天女,天下的至高者,自是想要做什么便做什么,想要宠爱谁便宠爱谁,岂容旁人妄加干涉。
这个旁人,眼下自然是指卫国公郑逢。
几个月前,郑逢意外发现如今在宫中做贵君的二儿子原来是被奶娘掉包过的假儿子,他立刻将真儿子寻回。
在郑逢看来,假儿子在宫里受尽皇恩,真儿子却在外受苦,且这假货有那样的生母,哪有可能和郑家一条心,说不定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世,所以才在宫里攀龙附凤,给自己铺好后路。
卫国公恨上了郑贵君,不仅令其派系官员旁敲侧击地劝告皇帝冷落郑贵君,还说动了太后,将刚寻回没多久的真儿子送进宫,得了个美人的位分。
这是要让真儿子分宠,与郑贵君一较高下的意思。
可陛下喜爱假的,对这真的没有半分兴趣,只是不能在明面上发作,以免更多人议论郑贵君,说他是个迷惑圣心的妖夫才颇多忍耐。
皇帝自登基以来就没受过这种气,又知道心肝的身份不正,说起话来理不直气不壮,憋着火没处发。
谢流忱对他们的恩怨了如指掌,但没有任何兴趣,总归大家都只是趁着水混,扯旗子给自己谋利罢了。
他也不例外。
现在郑家扯出了这么一摊子事,倒是给了他可趁之机。
前不久卫国公又要将他骑马出了差错,摔成跛子的三儿子郑裕礼安排进大理寺。
虽说只是做一个不大不小的大理正,还是他搬出自己父亲老卫国公战死沙场那一回的军功,在陛下面前涕泪横流地恳求,才给三儿子求来这么一个前程。
可皇帝就是不满,她的心肝受了那么大的委屈,卫国公两个儿子,倒是一个入宫做美人,一个入大理寺当大理正。
皇帝不高兴,谢流忱却觉得卫国公做得太好了。
他完全可以借这个机会,向皇帝引荐崔韵时,将她乘着郑裕礼的东风一起推入大理寺。
皇帝厌恶卫国公,明面上又不能出手给郑裕礼不痛快,那崔韵时就可以做她的刀,有了陛下暗中的允许和倾斜,崔韵时便能牢牢压他一头,让这位郑三公子在任期内毫无建树,颜面扫地。
最重要的是,郑裕礼是残废,本不能做官,可他却因为他父亲的安排成了大理正。
种种条件相加,对陛下来说,没有比崔韵时更合适给卫国公添堵的人选了。
谢流忱将这个提议修饰一番,以全心为皇帝着想分忧的口吻说出。
陛下闻言,龙颜大悦,立刻不再转那只茶盏,她从没见过崔韵时,但不妨碍她欣喜之下对她大赞一番。
最后的结果便是,待郑裕礼上任,崔韵时便会收到任命。
谢流忱也很高兴,崔韵时因为二妹妹前途尽毁,只能通过嫁人来谋取上升之路。
那一日她控诉他诸多过错,却不曾提及过这一桩。
这是她自己都不想碰一下的伤口。
直到如今,他们仍是谁都没提这事,彼此心知肚明,这才是他最大的罪行。
现在他有了赎罪的机会。
他要还给她原本的人生,做她的踏板和后盾,只要有他在一日,她这条路就能走得顺畅平稳一日。
他踏出清凉殿,只觉外边的风雪都比来时小了许多,心境如云开雾散,竟好似瞥见了一丝日光。
他按捺住心头的期盼和激动走下石阶,此事还不宜马上告知她,任命没下来前,她就知晓此事的话,会整日不能安心。
等到事情全部妥当后,再告诉她这个好消息吧。
——
谢流忱今日回的仍是原本的谢家。
她如今仍然没有离开,不去崔家,也不回他们二人一同布置过的新宁巷的宅子。
不为别的,只为谢燕拾一直留在娘家养伤,崔韵时就是想要日日近距离地看着她如今的状况。
多年积怨让她一边舔舐自己的伤口,一边想要看见仇人痛苦的样子。
如果她看不到这些,那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跨过一道月洞门,元若跟在他身后,道:“有几位大人递交拜帖,想要走公子的门路,公子要见一……”
谢流忱拂开面前的一截花叶落尽的枯枝,漠然道:“全都拒了。”
他没有那些闲工夫。
路上听见两个容拂院的丫鬟议论二妹妹的伤情,说二妹妹如今还是卧床不起,整日都要服用止痛药,吃得太多,渐渐也不起效果了。
当时崔韵时提出要二妹妹的手臂,他答应了。
只是与她商量,二妹妹如今伤重,若是再添一伤,她或许会活不下去,待她止住血,伤好了,他再用二妹妹的手臂还她。
这是他们兄妹欠她的,他欠她的,他可以用自己的命和一辈子去还她,可是燕拾欠她的,他没法代替她偿还。
——
谢流忱去了松声院,屋中传来断断续续的琵琶乐声,显然是个生手。
入内后,他被屋中热气扑得面颊和耳朵发痒。
行云见到他来,停下拨弄琵琶的手对他行礼。
谢流忱笑一下,示意她继续练习。
自从崔韵时把一切都想起来之后,他就再也没什么可隐瞒遮掩的,便将芳洲和行云都弄了回来。
她与这二人相伴多年,情谊深厚,有她们在,她心情也会舒畅一些。
她待她们俩总是不一般的,行云对琵琶有兴趣,一个月前崔韵时便请了位先生教她。
某日她们俩玩闹着弹琵琶,行云好歹学了一阵子,弹得有些模样,崔韵时完全就是信手乱弹,不堪入耳。
她乱弹了半日,他在屋外听了半日,可以想像她此时脸上正带着笑的样子,没有一丝忧愁。
谢流忱走到崔韵时身旁坐下,今日她穿了一身红裙。
屋里地热暖和,她穿得轻薄,裙摆是一层又一层交叠的薄纱,像朵半开的花。
谢流忱和她说自己近来做了什么,比如他已经说服了明仪郡主,让她放弃杀白邈。
比如他已经派人将白邈接回来了,她若是想见白邈,也可以由他陪着去见。
他会安排谢燕拾与白邈和离的事,不管谢燕拾配不配合,他都会办到。
他知道他做的这些事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白邈将会恢复自由身,他们可能会重新在一起,甚至可能会成婚。
这个认知像一把钝刀,缓缓地刺入他的心脏。
可他非这么做不可。
他要做她希望发生的事,像她爱自己一样去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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