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她看见的,却是谢流忱搭箭弯弓,箭之所指,正是安平公主的咽喉。
因为已将弓完全拉开,他白皙的手背与手指上青筋凸起。
他手指渐松,箭即将离弦而出。
崔韵时终于意识到他根本没有要跟她扯皮的打算,他居然真要杀人。
第87章
“你干什么?”
崔韵时一把攥住他的手, 想要吼他,又怕引起猎场中人的注意,只能压低声音。
谢流忱将弓朝向地面, 以免误射出去, 伤了无关之人。
他用眼神安抚着她,道:“不会有事, 也不会牵连到你的。”
崔韵时嘴巴张到一半, 非常想骂人。
他是不是真的疯了?
崔韵时盯着他的脸看了又看, 她不想了解他曲折的心思, 可她现在实在太迷惑了。
身下的马儿被主人的情绪影响, 也跟着不安地躁动起来。
“我
上辈子死后,你都没杀她们,你现在又下得了手了?你在想什么?“崔韵时压着声音骂他。
听她扔出一连串的质问, 谢流忱难以自控地想到,她死前也是这样。
他们骑着马,她丢给他数句话。
那时她说:
“你是在强迫我接受你的好意、你的赎罪,强迫我接受你。”
“你是换了一种方式欺凌我。”
她临死前的这几句话如一支迟来的箭, 在此后漫长的六十多年中, 数次贯穿他的心脏。
他自以为是的好意与情意,其实是会让她难过的。
谢流忱微微晃神,崔韵时见他不作答, 越发烦躁:“你到底想做什么?”
谢流忱:“我并无所求。”
他轻声道:“我已脱离上一世的躯壳,不是这世间之人,也没有任何的亲缘关系,不欠这世上其他任何人的情。”
“倘若名字可以将一个人的身份定下, 那么我已失去‘谢流忱’这个名字,不再是谢流忱。”
“所以我在这世间没有身份, 没有亲缘牵绊,没有可以左右我决定的人。”
他将“他只是为她来的”这一句隐去,不再对她表露任何情意。
“你有什么愿望,我怎样都会完成。”
崔韵时听得皱起了眉。
她看出来了,他说出这话,并非是在满怀期盼地对她示好,想要讨得她的欢心。
而仿佛是终于从什么东西里解脱出来,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
更可怕的是,他话中含义分明是:她说什么,他就会做什么。
这种只在乎她一人的模样,让她下意识地感到恐惧。
她不想承载他这样的感情。
有那么多人轻飘飘地喜欢过她的脸、她身上短暂又单薄的光芒。
她从这些脆弱的喜爱之情中穿过,就像穿过花丛一样,最大的负担也只不过是被露水打湿衣裳。
而谢流忱的感情,却是沉重的巨石、厚重的雾。
让人的脚步越来越沉,难以安心。
谢流忱适时开口,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一样安慰道:
“只管利用我,将我当作一件趁手的工具吧。”
“你不需对我说什么,不需在意我的存在,只要利用我让你的日子过得舒适就可以了。”
崔韵时深吸一口气。
他就是因为脑筋这样曲折,所以才会怨恨当初未曾真心爱过他的她吧。
她决定对谢流忱做一件好事,这辈子唯一一件好事。
她道:“你给我滚,滚得越远越好,永远别出现在我面前,我不需要你。”
“好。”他缓缓应下。
话既毕,她将弓箭从他手中夺回来,掉转马头,狂奔离去。
谢流忱仍在原处,看着她迅速缩小的背影。
人生是由一个又一个的瞬间组成的。
他想重新见到她,花了六十多年,而她从他眼前消失,只用了六个眨眼那么短的瞬间。
谢流忱摸了摸马颈,风将马鬃吹盖在了他的手背上。
天地苍茫,他只是其间一粒粟,一阵命运的风便能将他吹动。
若他能化作这阵风便好了,她会允许风的存在,他可以送她一程又一程,直到这一世的尽头。
——
崔韵时的心情糟糕透顶,当初她提出和离,却被谢流忱一通示爱,她觉得真是荒谬到升天。
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不曾相信过他喜欢她。
再之后又发生了一连串的事,她终于信了,信他是个奇葩,而且的确暗自爱慕她多年。
可这对她来说何其不幸。
她以为他已经癫得不能再癫了,没想到峰回路转神来一笔,他的疯癫还能更上一层楼。
少年时她确实不懂事过,在寒酥节许愿长大后想要荣华富贵、娇夫美侍。
对方心里要爱极了她,全天下最爱她,不计代价,为她做什么都可以。
可是没想到这种愿望在现实中真的实现后,会是如此极端。
崔韵时气闷了两日,烦心过他如今这个状态,会不会根本忍不住,又来缠着她。
结果过了七日,完全没看见谢流忱的影子。
她说不上此刻是什么感觉,总之对他很是忌惮,生怕如今安稳的生活再出什么变故。
半个月后的下午,她在家中翻阅典籍,井慧文找上她家来,一进门就按捺着激动,说出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安平公主和明仪郡主的二女儿谢燕拾,在礼佛路上出了意外,马车翻下山崖,两人全都死了。
听得此言,崔韵时既震惊又骇然。
当时谢流忱说的那番话还在耳边回荡。
他的意思不过就是说,他是上辈子的谢流忱,并未受这辈子的外祖母和妹妹的爱护和关心,所以他能为她的一句话,杀了这辈子的她们。
而且这辈子因为他没有与任何人有交集,所以她要他对谁下手,他都不会为难。
可她已经不要他杀了啊,她把弓都抢回来了,她的意思已然十分明显,他绝对明白。
那他为何要做到这个地步。
崔韵时抱着书,呆了一会儿。
这下她真的希望谢流忱是个守信重诺之人,能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永远都不要再来找她。
——
又过了二十多日,崔韵时听说白邈提前回来了,她便抱上兔子,去城门口迎接他。
沿街的梨花开得正好,花香沁人。
她的运气格外好,只等了一刻钟,白邈便到了。
他跳下车的第一件事,便是给她炫耀他的幂篱。
“这可是我特意定制的,足有七重纱,你瞧瞧,是不是遮挡的效果格外好。”
崔韵时打量了一会,发现这纱还是互相交错的。
这样确实可以保证风吹来的时候,不会一下子将白纱吹开,出现他美貌乍现,旁人惊鸿一瞥,打上他主意的情况。
“可是你要拿眼睛看东西时,要怎么把它掀开呢?”
白邈马上左掀一下,右掀一下,连掀四五下时,崔韵时飞快地将最外面两层交叉锁住。
白邈扒了一下、两下……始终没扒开。
“开门,开门啊。”白邈在轻纱后喊。
崔韵时得逞地笑了。
茶楼上,谢流忱注视着这一对笑闹着的少年人。
白邈被她拉住白纱,没法探出头来,他便将手从底下伸出来挠她,被她用手肘顶撞回去。
小二走到桌边:“客官可还要来些什么?”
谢流忱一言不发,他此刻没有多余的精力回答。
谢二正在脑子里闹腾得厉害。
他一见到白邈与崔韵时打打闹闹,便气急败坏,开始疯狂地抢夺身体的控制权,就像一头急于出笼,冲上去撕扯对手的野兽。
谢二本就是这具身体的主人,真要发疯和谢流忱抢的时候,谢流忱确实敌不过他。
但是他自有办法。
他挥退小二,拿出匕首,直接往自己手掌心划下一刀,再用指尖往伤口上抓,钻心之痛差点让他昏厥过去。
后一步确实有些多余,连他都吃受不住的疼痛,从未让自己受过伤的谢二更加承受不住。
现下两败俱伤,谢二消停不少,只在脑海里断断续续地发出惨叫。
“别再打搅她了,”谢流忱漠然道,“让她过她想过的日子吧。”
这是他能想到的,能让她接受自己好意的方式。
不要再怀抱着任何能与她在一起的希望,不要再想着满足自己的心愿,只要完成她的心愿就好。
在他不存在的世界里,她会过得很开心。
他这样想着的时候,梨花落满了窗台。
——
崔韵时将白邈带回私宅,其余地方总不如这一处方便,还没有长辈管束着。
一路上白邈都抱着兔子,跨过门槛时,他似乎不小心绊了一下,崔韵时眼疾手快地将他扶住。
白邈靠在她怀里眨着眼看她,看得她微笑起来。
他一见她笑了,便死活不从她怀中起来,被她半抱半拖地上了小楼。
谢流忱遥遥望着他拙劣的伎俩,嘴
唇紧抿。
谢二已经气到口不择言,说出了不堪入耳的心里话:“你真该死啊,居然让这种贱人占了我的位置。”
谢流忱没有理会他,二楼的窗开着,他能从这里看见白邈走来走去的身影。
白邈举起兔子,问它叫什么,兔子自然回答不了,他便又去找崔韵时撒娇卖痴,说兔子不理他,惹得崔韵时揉了揉他的脸。
谢二不可置信:“我就输给这样一个蠢货?”
他阴森森地想,被她放在心上,捧在手里的感觉一定很好吧。
白邈还有什么可不开心的,难怪他总是笑得这般开怀。
白邈唯一的烦扰就是崔韵时今日有没有比昨日更爱他吧。
谢二的阴暗心思毫无保留地对谢流忱敞开,每一句都在谢流忱的心头凿下一个豁口。
谢流忱便这么藏在她宅子外的隐蔽处,一直站到了夜里。
天黑沉沉的,小楼中点着明彻的烛火。
暖光散出来,整间屋子在夜色里就像一盏漂浮的灯笼,引着一些东西不由自主地想要进入,想要感受到和屋中人一样的温暖。
谢流忱看着屋中的人又多了两个,他们吃饭、喝酒,说着彼此才能懂的趣事。
那两个后来才到的少女,一人是井慧文,另一人是奚莹。
她们两人中有一个,便是定制了海棠花戒的人吧。
谢流忱站到浑身冰冷,小宴终于散了,井慧文与奚莹下楼,去了别的屋子睡。
屋中只剩下了白邈和崔韵时。
崔韵时拍拍白邈的肩,刚想叫他起来回房睡觉,他忽然嘟囔了一句好冷。
她便起身关上了窗。
漏进谢流忱眼中的光线顿时少了,他仅能看着窗纸上映出的二人身影。
崔韵时把白邈架起来,他喝得并不太多,可他酒量太浅,醉倒的人总是格外的沉。
她懒得搬他回他的房间,干脆让他睡在这间房,她睡在另一张矮榻上好了。
她刚要将白邈往床边带,白邈一个没站稳,头往下挂,磕到了她的头。
崔韵时忍住没有把他推醒,只抬头动着嘴唇,无声地骂了他几句。
而后脱下他的外袍等衣物,只留下里衣,再将他弄去床上躺下。
做完这一切,她才吹熄了烛火,躺去了矮榻上,安心入睡。
宅子外的谢流忱亲眼看着窗纸上的人影交叠,他们抱在一起,白邈的手横过她的肩头,而后他低下头,和她额头相抵。
她也抬起了头,两道人影交融在一起。
谢流忱全身的血一下子都凉了。
他知道,他们是在交吻。
每对有情人,情到浓时,都会如此。
夜风吹拂,他已听不到自己的呼吸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脱下了白邈的衣裳,一件又一件。
而后他们又搂在了一起,紧紧地,没有一丝距离,向着床边走去。
之后蜡烛便熄灭了。
谢流忱忍不住轻轻地颤栗。
他们过夜了,他们睡在一起。
谢流忱听见脑中震耳欲聋的古怪回响,却不明白这些怪声该作何解。
这有何不对。
迟早都会有这一日的,这就是她想要的人生。
她和白邈将来会成婚,会成为一对夫妻,人人都会知晓白邈是她的丈夫。
白邈的名字会和她的名字一起,被人反复提起。
她和白邈一生一世长相厮守的心愿会实现。
这才是她本该有的人生,这才是他不存在时,原本该有的发展。
他才是那个错误,所以他不可以再出现,不可以往前跨出一步。
谢流忱静立在夜色中,望着那间再也没亮起光的屋子,许久都未挪动。
天上又下雨了,雨丝轻飘飘地,一点点地润湿春夜,也将他淹没在人世里。
第88章
白邈近来交了一个新朋友。
那人叫成归云。
他对这个朋友还是很满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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