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转了半个身子, 从芳洲手中抱着的纸包里, 拿出了一只青橘给成归云。
成归云也不回答她的问题,只看她一眼, 又看青橘一眼, 将之接到手里。
规矩到手足无措。
崔韵时心想他还是和相识时一样, 总有些意外的笨拙。
白邈抱着琴出门时, 便撞见了这一幕。
他手里还扛着刚从她房里偷出来的琴, 一见到她便下意识往门后躲。
可他又瞧见她正与成归云说话,他们居然搭上话了?怎么回事,是不是成归云勾引她?
白邈又扛着琴小跑过来, 阻拦二人继续说下去。
他一闪身,挡住崔韵时的视线,再用眼睛瞪了下成归云。
脸好黑,与他真是云泥之别。
白邈又让开了, 他这朵红花还需绿叶衬, 应该让她多看看成归云,这样才更能显出他肤白貌美。
白邈三言两语解释了他与成归云的关系,崔韵时心想这可真是太好了, 白邈的朋友,那不就算是她的朋友吗?
那大家很快便能玩到一块儿了。
崔韵时将琴袋从白邈手里接过去,流光琴的分量可不轻,她光看他扛着都觉得累。
白邈挣扎了两下, 力气挣不过她,手中很快一轻。
他看着他需要扛在肩上的琴, 被她轻轻松松地单手抱在怀里,眼中顿时满是崇敬。
谢流忱瞧见他们之间这一段来回,默默地垂下眼。
白邈心生警惕,立刻挽住她的手臂:“好了,我们走吧,你要去做什么,我和你一同去。”
崔韵时:“我与奚莹约好了,今晚去她表兄的馆子捧场,是你不喜欢的裕州菜色,你真的要去吗?”
“自然。”
崔韵时点头,又招呼成归云:“今晚你也一同来吧,人不多,加上你也就四、五人。”
她担心成归云怕生,特意加上最后一句。
谢流忱双唇微动,到嘴边的一个好字在齿间转了转,又咽了回去。
她亲口邀请他,他当然很想应下。
可他最不该做的便是投机取巧,从前她总怨他钻空子,为此她气得厉害。
如今他用成归云的身份接近她,当真毫无私心,只是单纯地想要做她的助力吗?
其实根本仍是想要待在她的身边,近一点,近到能用自己的眼睛去看她吧。
崔韵时见他不说话,又说了一遍:“成大夫,一起来吧。”
谢流忱很想就这么顺势答应下来,不是他诱使她说出这句话的,是她主动提出的,他应下的话,似乎不能算是他的错。
他捏着那只青橘,慢慢吐出一口气:“多谢好意,我……今日还有事在身,并不方便,不去了。”
他答应过她,永远都不再出现在她面前。
他在做正确的事,他必须这么做。
崔韵时有些遗憾,又拿了一个青橘给他:“这个虽然看着青,可是尝起来滋味很甜,只有一丝丝酸,若是一点酸味都没有,反倒不好吃了。”
谢流忱低着头,身上一阵冷一阵热,只凭本能接住那只青橘。
崔韵时看他连捧橘子的姿势都呆呆的,心想他还是没变。
可她看着他离去,转身时的背影,就像一片颤抖着从枝头掉落的叶子,在这个还未入夏,一切都充满郁郁生机的季节里。
莫名让人觉得惆怅。
谢流忱带着这两只青橘回到宅中,打上井水,将手洗净。
橘子沉到水底,他将之捞起,剥开青皮,尝了一口。
确实如她所说,它是甜的,他吃了一片,又一片。
舌头是麻木的,尝不出酸或是甜。
他将两个橘子吃光,回房去处理公文,而后用了晚饭,仍旧没有什么滋味。
亥时三刻,他沐浴完,穿上寝衣躺在床上。
灯烛已经熄灭,床铺宽敞,他在薄薄的月色中,探手抚上身边本该属于枕边人的位置,触手一片冰凉。
自然是凉的,将来的数十年,直到他这辈子老死,都不会有半点温度。
这一刻他忽然尝到了那只青橘的味道,满口酸楚,叫人哽咽。
——
大巫在信里写的日子到了,谢流忱去了约定的曲玉山山腰八角亭中等她,直到黄昏她都没有出现。
谢流忱离开,心中觉得甚是麻烦,回到家后忽而不想做任何事,明日连官衙也不想去了。
他干了这么多年,早就厌倦了繁冗案牍,上辈子全凭一口气撑着,一干就是六十多年。
如今一见到她,这口气就松了。
然而天一亮,他还是照旧去上值,他爬得高,才好暗里照应她。
近日白邈都未曾来找过他,不知是对他生了戒心,防备他撬墙角,还是忙着陪伴在崔韵时身侧,无暇来找他炫耀。
为了便于转换面容,他随身带着做出的丸药,一瓶用来换脸,一瓶用来解除药效。
他的准备没有白费,有一日下值后,元若转告他,白邈正在“成归云”家后门等着他。
谢流忱便让马车改了方向,到了巷口时,他下车步行过去。
白邈正在后门气哼哼地等他,一见面便阴阳怪气道:“崔韵时邀请你后日一同去踏青。”
他紧接着又道:“不只请了你,还有别人,你别得意。”
“我有什么可得意的?”
白邈见成归云神情平和,还带了点不明所以,心里火气消了大半。
他也知道怪不到成归云身上,因为他全程都听着,成归云就只说了一句话,连眼睛都不敢和崔韵时对上。
也不知道崔韵时怎么就注意到了成归云,他哪有他好看,她该不会是山珍海味吃多了,想吃点清粥小菜吧。
成归云这种清纯的小家碧玉,不是,小家墨玉,最会引人生出保护欲了。
危险。
白邈想通这一点,马上变换态度,鼓励道:“阿成,男子不能这样畏畏缩缩,要大方要利落,说话大声一点,用丹田发声你知道吗,这样说话才洪亮,才显得你中气十足,是男人中的男人。”
最主要的是,中气十足的男子就不会引得崔韵时一颗呵护人的心蠢蠢欲动了。
谢流忱仍然用成归云那副懵懂的表情,看着白邈。
白邈开始给他示范如何用丹田发声。
“气沉丹田,用腹部呼吸,将声音自然地喝出去。”
“你平日可以多加练习,比如朗诵诗作……”
他想要念一首诗给成归云听听,让他感受丹田发声的魅力所在。
可是他一时想不到一首完整的诗作,他从不勉强自己背诗,那样太难为自己了。
于是他开始中气十足地念诵街边酒楼的招牌:“烤鸭八十文半只、雕花笋二十文、螃蟹清羹六十文……这家酒楼的定价怎么比我家的还贵,什么地段就这般猖狂,迟早倒闭。”
酒楼门口揽客的伙计都听见了这声喊,
齐齐转头望着白邈,眼神不善。
谢流忱:“……”
他抬手揉按眉心。
下辈子,他也想做个傻子,傻人有傻福,漂亮傻子会被崔韵时爱。
——
待到约定踏青的那一日。
白邈的马车载上谢流忱,去了颜家马场。
崔韵时给成归云挑了一匹温顺的小马,这样温顺的马正适合他这样温顺的性子,一人一马想必会处得不错。
为了不让成归云觉得只有自己一人骑小马,不好意思,她也挑选了一匹矮脚马。
上一回见面时,他看起来有些心事,不大开心的模样,希望他今日骑着这匹马跑几圈,能将郁情疏解一空。
眼看着成归云牵走了那匹小马,崔韵时这才放心,收回了目光。
白邈原本牵了匹高头大马,一看她给自己和成归云都选了矮脚马,他立刻将脸逼近崔韵时:“我也要矮脚马。”
“你不是说矮脚马放不下你的长腿,你的脚都要着地了吗?”
白邈眼睛都不眨一下地就承认了:“我吹牛的,我也要矮脚马啊,我要矮……”
他话还没说完,崔韵时就将牵着的矮脚马塞到他手里。
白邈自愿就好,她若不是不想让成归云自卑,她才不会选小马呢。
她转头就上了白邈挑的那匹膘肥体壮的健马,一人一马撒着欢跑了,独留白邈在原地转动脑子。
他是不想成归云和她骑一样品种的马,她也答应了他的要求。
可是怎么好像哪里不对啊,怎么变成他和成归云骑一样的马了?
井慧文正倒转过身子,马往前慢行,她人朝着后边。
她见崔韵时靠近,面对面地冲她招呼:“六娘,来,你能这样吗?”
崔韵时:“我不来,我不能,我不敢。”
井慧文大笑,将刚折到的一小枝野草扔到她怀里。
草坡宽阔,谢流忱牵着马站在空旷处,远望她和井慧文你追我赶地跑了两圈,活像两只追逐打闹的小狗。
崔韵时从远处跑回来,经过他时,勒马绕着他转了小半圈。
谢流忱不由自主地跟着转动头,看向她。
崔韵时问:“你会骑马吗,若是不会,我可以教你。”
谢流忱沉默片刻,微微侧转回头,不去看她的脸:“我会的。”
魂魄好像从身体里出来,悬浮在躯壳之外审视他自己。
他又放弃了一次和她近一些的机会。
违背自己心意的时候,好像又慢慢地杀掉了自己一点。
崔韵时闻言,心想他别的都没变,只是比上辈子难以熟络多了。
上辈子他们很快便熟识,成了朋友。
她想让他在京城的这段时日过得舒心一些,将来有缘再见时还能一块儿聚聚。
她也不好显得太过心急,便道:“那你若是有什么需要,尽管找我。”
谢流忱看着她又回到井慧文身边,两人似乎商量着打猎的事,他听了几句,就转身牵上马,走向与她相反的方向。
他不能和她走得太近,这是她的心愿。
而他是为了完成她的心愿才来到这世上的。
他走了许久才停下,回过头时,已全然看不见她的身影。
天地渺渺,人在地上,像微不足道的草种。
马将头拱到他手里,他轻轻抚摸,潮热的鼻息洒在他手上身上,将他的心也烘得湿漉漉一片。
第90章
临近傍晚, 井慧文当真在山林里猎到了一头鹿。
她将鹿交给随从慢慢处理,她倒是不急,反正今晚他们是要在山庄里住一宿的。
等到太阳落了山, 众人架起火堆, 随从将一块块鹿肉串好开始烤制。
崔韵时帮着将肉剔下,从中挑了最美味的部位给井慧文, 这是井慧文猎到的鹿, 理应如此。
剩下的她分作三份, 谢流忱看着到他手里的那一盘, 又听她嘱咐说:“吹一吹就能入口了, 别等凉了,趁着还有余温吃下去,滋味最好。”
谢流忱瞧着面前热气被夜风吹散的鹿肉, 心一横,夹起一筷子最小的咽了下去。
甫一入口,他便觉得烫,可他不能吐出来, 除非将这盘鹿肉放凉了, 否则他吃下去总会觉得不适。
“成归云”不能和谢流忱一样,只吃冷食。
他舌头一缩,嚼都不敢嚼, 勉强将鹿肉咽下,只觉喉间一痛,那块指甲盖大小的鹿肉一路顺着喉管烫到了胃里。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夹肉的速度放得一慢再慢, 胃里灼痛却越发明显。
“滋味如何?”崔韵时问道。
“很好,”他小声道, “多谢。”
“那就好。”崔韵时笑起来。
谢流忱看着她面上的笑容,心跟着一起灼烧起来。
——
那一日回去后,谢流忱腹中如火烧,有两日都没有进食。
他是饿不死的,便半死不活地熬着,每当胃隐隐作痛,他就会想起她被火光照得暖烘烘的那个笑。
离别时,她就是带着这样的笑容对他说,她今日与井慧文打赌输了,她得猎一头鹿补给井慧文。所以今日的行程,一个月后还要来上一回。
她问他来吗?
他想拒绝的,只是他拒绝得太慢,而她却已经很快地道,那就这么说定了。
谢流忱反省过,他不应该心怀侥幸,半推半就地默认下来。
于是几日后,他能吃一点凉粥,有了些力气后,便铺纸磨墨,想写信托人交给她,说他不能赴约。
那一日夜里,他想了两刻钟,提笔写下三封信,都觉得不够好。
措辞需委婉,不要伤了她的自尊心;
更不能叫她觉得她是被他厌恶,才会屡屡遭拒;
内容也要简洁,不要流露出旁的意思和过度关心,引她怀疑。
他为难许久,烧了再写,写完了又烧,第二日炭盆里堆积的纸灰都快将火湮灭。
半月过去,他仍没写出一封让他满意的信。
他数着日子,在官衙与家中辗转,让自己奔波忙碌了起来,告诉自己并非故意不去写信,而是实在太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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