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若望无法理解他这句话,这小姑娘瞧着才十四、五岁,谢流忱若是小时候见过他,她又怎会这般年轻,难道是练了什么驻颜不老的功法?
若真是如此奇异,花上十两,也算值得。
摊主看了他俩一眼,却不把签筒放到出钱的谢流忱面前,而是放在了裴若望面前。
裴若望顺手便抽了一支命签,上书:否极泰来。
摊主道:“你人生顺遂,十全八美,今年本有一大劫,但已被人化解,避过了此难,从此便再无坎坷,以后妻子对你百般疼爱,两个孩子又活泼机灵。除了四十五岁时,你家姑娘喜欢上长嫂,你妻子训女的时候你在边上拦着,被误抽了两棍,你的人生没有别的缺憾。”
裴若望看她说话时有气无力的模样,觉得她骗人的架势都拿捏得不好,但说的话却是好话,他听着很舒坦。
至于女儿爱上大嫂的事,他觉着儿孙自有儿孙福,更别说这还是这摊主瞎扯的,大概是觉得说得太完满,显得不真实,所以故意加上的内容。
他也拿出十两,示意摊主再来一签,给谢流忱抽,让他听点吉利话,也高兴高兴。
摊主却将那十两推回去,懒洋洋的:“他抽不了。”
将死之人,已无命签可抽。
不是她做生意的对象。
裴若望以为她在耍高人的架势,一日只算一人什么的规矩,便执意推给她,还额外加了十两。
一共二十两。
摊主便收下了,仔细地看着这人的脸。
和他的同伴相比,他的命算不上好。
差的命是缺多于全,好的命是全多于缺。
譬如先前抽签的他的同伴,便算好命。
而眼前这人,亲缘尽断,半生孤苦,所求皆不得,还因为死不了,便时常死去活来,这就是在赊命。
越赊,命越差,可要是不赊,他不满十岁就该死了。
这么一算,他也没亏。
不过这些缺漏都不算什么,他身上最大的缺,是他与人的姻缘打了死结,生生世世都要做对怨偶,连带着亲近的人都要跟着死伤。
因为太少见,摊主歪着头看了好一会儿。
一对男女要做一辈子的怨偶可是很不容易的。
两个人若处不下去,往往半途就会分道扬镳,这段孽缘也就结束了,花不了多少功夫。
能纠缠一生,到一方死了才算终结的孽缘,才是稀奇。
更何况他们还是生生世世都如此。
她活了
不知多少年了,却也只见过一对,那还是两百多年前的事。
那一对生下的孩子如今都还活着呢。
嗯?
摊主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大巫的打算。
用一对此世之外的怨偶,换另一对怨偶重归于世。
这样可遇不可求的机会也叫大巫抓住了,真是坚韧不拔,不是她这样的懒骨头可以相比的。
过了许久,摊主忽然道:“我是不是见过你,在你年纪还很小的时候。”
谢流忱点头:“难得大师还记着,那时我太莽撞,将糖葫芦掉到你的鞋上,坏了你一双鞋。”
“真是你啊,”摊主稍微提了点精神,“都活这么大啦。”
摊主仿佛给乡亲分腊肉一样,将签筒摆在谢流忱面前:“抽吧,只不过我事先说好,你是抽不出有字的签的。”
谢流忱的手微微一顿,无字命签,是命途断截的人才会抽出来的。
在欢天喜地的乐声中,他轻声道:“那我不为自己抽了,我能否替别人抽一支签?”
“自是可以,想着那人的名姓和模样,抽出便是。”
谢流忱拎出一根细长的红签,看见第一个字时,他定了下来。
崔韵时能抽中的是有字的命签,和他的状况不一样。
他心中受到莫大的安慰,又给了五十两,再抽了一支命签,对摊主道:“多谢。”
摊主笑着收起赚得的银两,将那两支签都留给他。
她收拾好摊子,汇入人群中。
谢流忱望着她的背影,再看着身边来往的寻常百姓,他们正被人以一种特殊的方式阻隔开,毫无察觉地走偏了路。
逐渐接近他的数个人,是大巫操控的傀儡。
他们正在缓慢地缩小包围。
谢流忱回身对裴若望道:“时候到了。”
裴若望明了,正要按计划离开,谢流忱紧接着道:“我有件事要拜托你。”
他将最后给自己抽的无字命签交给裴若望:“假如事情结束后,这支命签上没有出现字,就不用寻找我的尸首,我必是死了。”
谢流忱:“我想请你代我去看望一个人,每年都去。但是不要对她说我死了,不要说有关我的任何事,就只替我看一看她的近况,再烧一柱香告诉我就好。”
“她叫崔韵时,是礼部员外郎崔家的第六个女儿,如今还在国子监读书,你在人群里一眼就能认出来,最出众的那个就是她。”
裴若望怔住:“你说什么啊?”
怎么就突然死啊烧香的,他有红颜蛊,根本不可能死。
“这崔韵时是你谁啊,怎么从没听你提过。”
“是我的心上人。”
“啊???”
裴若望知道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可他太吃惊了,谢流忱也会喜欢女人吗,他什么时候抽空认识的姑娘。
谢流忱居然还有这心思呢,他不是时常顾影自怜,心疼他自己都心疼不够吗。
谢流忱又重复了一遍他的嘱托,还零零碎碎加了其他细节,生怕他记不住似的。
裴若望听他托付后事一样的语气,感觉像在做梦。
谢流忱交代完,又看向四周,道:“你走吧。”
裴若望毫不迟疑,立刻离开。
谢流忱抬步缓行,有人聚到了他的身边,这些人悄无声息地推挤着他,不断地变动方向行去。
谢流忱任由他们将他带去未知之处,直到一条长长的石阶前。
台阶上挤满了游人,人人都在说笑、讨论近日的行程,或是抱怨有人踩了她的脚。
而在谢流忱踏上台阶的一瞬,这些声音全都消失了。
他们分站左右,像排演过数次一般,让出一条道路,给谢流忱通过。
石阶上所有人同时转过头看着谢流忱,脸上带着大巫特有的笑容。
那是长辈般的包容,慈和到了虚假的地步。
远远观望着这里的裴若望看见这一幕,身上起了鸡皮疙瘩。
这就是谢流忱所说的,大巫能操纵被她种下蛊的血亲这一本事吧。
真够厉害。
他粗略一估算,石阶上至少有五百人。
五百多个完全受大巫操控,真正意义上绝不背叛的兵士,还个个身怀诡技。
他们若要直接占领南池州,都能成功切断此处与朝廷的联络,将之割裂出来,暂时成为独立的所在。
他沉住气,开始寻找其他可以避开眼线上山的路。
——
谢流忱顺着石阶走到了山顶,眼前是一座依山而建的巫祠,雕作巨大的头颅之形。
他迈步进入,眼前的门一扇扇打开,仿佛一张大张的鬼口,迫不及待要将他吃进来。
走过又一道门,门在身后轰然关闭,眼前没有新的门打开,他知道,他到地方了。
此处洞壁极高阔,给他一种熟悉的感觉,就像京城那个刻满各种蛊虫制作方法的洞穴。
只是那个地方是个粗糙的半成品,这一座恢弘明亮、刷满彩漆,充满让人放松的食物香气的殿宇才是最完整的形态。
“你来了啊。”还是大巫那种随和的语调,一个瘦削的人影从高台上下来。
伴随着这一句问候,几人拿着锁链上前,要将谢流忱铐住。
谢流忱不是毫无准备来自投罗网的,他朝这群人扔去一把粉末。
宽敞的洞中立刻响起一片震耳欲聋的爆炸声。
锁链掉在地上,发出沉重的响声。
他找了把椅子坐下:“趁我还愿意好好听你说话,说说吧,你到底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为何要杀了我,掳走我?”
大巫从友好相助,互利互惠到突然翻脸,必然是有原因的。
而且东拉西扯一会儿,裴若望也好赶到,和他里应外合。
大巫捂着嘴咳嗽两声,走到离他不远的地方,也坐了下来:“你的莽撞很让我生气。”
苏箬适时地给她送上一盏泛着甜香的果子露,大巫喝了一口。
“不过我原谅你,像你的母亲一样宽容地原谅你。”她真诚道,“我会告诉你真相,让你走得明白。”
她喝了半杯果子露,起身走到高得出奇的洞壁边。
谢流忱看着她走路一瘸一拐,左脚怪异地扭着,显然是个跛子。
他意识到这一点的不同寻常。
他见过大巫数面,近十具躯体,她用的都是或强壮或灵活的身体,至少也得是体力不弱的健康身体。
她不会用孩子的,更不会用一个腿脚不便的。
她现在这副身躯,瞧着连十五岁都未到。
大巫就拖着这样一只脚,走到洞壁边,指着上面刻着的万千蛊术中的一则:“眼熟吗,你在京城见过的。”
谢流忱看过去,他自然记得那则有关情蛊与情毒的传说,在那个山洞里,他曾将它译给崔韵时和薛放鹤听过。
眼前腿脚有些跛的“女娃”慢慢走了两步,自顾自说起了这个苗人耳熟能详的传说。
“两百多年前的大巫豢养了一个药人,许多药人因试药都活不长久,可这个药人却活了八年都没死。后来药人逃跑,与人相恋成家,却被大巫找到,他杀了她的情郎,又将药人带回去,自此之后便专心研制情蛊,企图与药人相亲相爱。”
“他做出情蛊后给药人服下,药人便与他夫妻恩爱,两人还生有一女。几年后的某一日,药人忽然将二人的女儿当着大巫的面溺死,又杀了大巫,最后自杀。”
“女娃”转过脸,脸上的表情很怀恋,就像是想到了一生中最美好的事:“那位大巫与药人,便是家父与家母。”
“我的爹死了,娘又杀了我,可是我知道,他们都是爱我的,不然也不会用长生蛊救活我。”
“只是娘把我淹死在水缸里的时候,她的力气不够大,我挣扎得太厉害了,所以左腿在水缸边折断了。”
“这怪不了我娘或是我爹,只能说命中注定如此,生生世世的怨侣,可不仅仅是钻牛角尖、偏执、阴毒、自私自利那么简单的事。”
“命运中发生的每一件事都会在二人的关系上打上死结,每一步都是往绝路走,看似随时都能停止,实际上根本没有回头的余地。”
大巫幽幽的声音在洞中回荡。
“有时候人很难反抗命运,因为人若是手脚残缺,自己很容易就会意识到。但人若心灵残缺,便很难自行发现,只能从心爱之人的远离和嫌恶中察觉这一点。”
“可你们不会觉得
自己错了,只会认为是对方的不是,是对方没能让你满意。因为你们不正常,你和我父亲一样都不正常。”
大巫仍旧用包容一切的语气道:“这怪不得你们,因为你们也是扭曲着长大的。”
她忽然回头:“你应当很明白这种感觉吧,不知不觉就走到了绝路,似乎自己每日都在做很寻常的事,可忽然有一天从爱人的眼睛里发现,原来自己是个怪物,恶心得让人只想杀之而后快。”
大巫仿佛极想从他这里得到赞同的回答,可是谢流忱没有说话。
大巫一抬手,让人也给他倒了杯果子露,说:“这是冷的,你可以放心喝。”
她还在滔滔不绝地发出感慨:“所以我想,我的脚虽然跛了,可是我不是一个畸形的人,我的心里充满爱,母亲给我的爱,父亲给我的爱,我是个健全的人。”
“这些孩子没有父母,所以我就可以做她们的母亲,我是怎样被母亲爱着的,我便怎么去爱她们。”
谢流忱心想,难怪她会这样对待这些她眼里的孩子,看似温柔呵护,实则借用一具具身躯探入危险的境地,害了她们多少性命。
和那位药人母亲一样,一边爱着,一边折断脚,将之淹死。
她还大言不惭,口口声声说爱。
他忽然对自己,对大巫都感到厌弃。
他失了耐心:“你还没说,这些和我有什么关系?”
“哦,对不住,我说着说着就偏了。”但是她脸上没有一丝抱歉的意思。
裴若望趴在巫祠顶的琉璃壁上观察里边的情形,听到大巫这一段自白,心想这大巫可真是病得不轻。
大巫又转回来了:“我在卷册和祭台上得到一些启示,嗯,用了你的血。一开始我只得到了一半的答案,我以为我献祭你一个就够了。”
“但昨日我得到了完整的答案,需要献祭一对和我爹娘一样,永远无法解开的怨偶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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