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白像是早就料到一般,又问:“京城有没有姓谢的年轻官员。”
安锦耸肩,“京城确有几个的谢姓官员,但他们不是上了年纪,便是姿色平平,和你描述的谢拾截然不同,我也考虑过是官宦家的子孙辈,不过如今家族鼎盛的只有吏部尚书所在的谢氏,他们家曾出过一位后妃,正是当今天子的生母,子孙昌盛,当今天子格外垂青。”
顿了下,安锦补充,“只是我也细细查过了,谢氏族中并没有叫谢拾的人,或许谢拾不是真名,或许他只是一个出身微寒的骗子。”
舒白摩挲着茶杯,沉默不言。
安锦扬眉,问:“我有些好奇,查谢拾是你一时兴起,还是他做了什么让你有所怀疑。”
“就算他身上没有可疑之处,谨慎为上我也会令你探查,何况和他相处,我只觉得处处违和。”舒白想起谢拾偶尔来不及掩饰的野心,以及他身边那个叫宋祁的高大护卫,不禁揉了揉隐隐作痛的眉心,“原本只是一时兴起才起的招揽之心,如今到觉得骑虎难下了。”
“一个来路不明的人,想踹还不是随时的事情,我看你就是舍不得那人的温柔小意。”安锦语气带了酸意。
舒白瞥他一眼,“别胡说,我留谢拾在身边没有别的意思。”
“这大半个月也没见你安排他做些什么。”安锦并不服气。
“他一介白衣,眼下又能做些什么,何况,他的来历没有查清楚前,我也不放心用他。”舒白道。
“……改日我再去户部细细查查他的来历。”安锦轻哼一声,转而道:“先不说他了,霍耀风决计不愿同你和离,若是我们一直没办法扳倒霍家,你打算怎么做。”
“宁折不弯。”舒白冷静道,“最坏的打算我也有,只是难以全身而退,这次春闱的主考官是霍耀风的父亲霍如山,你和阿挽务必想尽办法抓霍如山的把柄,这事情是阿挽擅长的,只要皇帝厌烦了霍家,和离的事情一旦闹大,皇帝也会顺水推舟成为我的助力。”
安锦点头,“你放心,前日刑部侍郎因谋反罪而伏诛,阿挽已经从员外郎升任侍郎,等到刑部尚书乞骸骨还乡,凭借阿挽的能力定然会成为继任者,阿挽本就看不上霍耀风,这次我们两个便是倾尽全力,也会让你脱离霍家。”
舒白微微一笑,“有你们在,霍家本就不足为惧。”
为了减少不必要的麻烦,舒白没有久留,粗略交代几句,戴上帏帽,从小道回到宅院。
写有霍宅二字的匾额一如既往高挂门前,暗淡的朱门旁罕见的没有两个侍从的身影。
舒白拧了下眉毛,心中立时有所猜测,缓步进入内院。
院子里和往常一样空荡寂静,唯有廊下立着个气势汹汹的男人。
舒白抬眼便看见霍耀风阴沉着脸,居高临下站在廊下,一副风雨欲来的架势。
舒白摘下帏帽,神色如常走上前,尚有心情说:“稀客来此,有何指教。”
“指教?”霍耀风如炸药桶一般,冷笑连连,“我若再不来,你背地里要给我什么样的羞辱?那个男人呢,今日怎么见不着人了,是闻到风声跑了吗。”
舒白转头看向院子中跪着的侍从,见其中一人满脸心虚,顿时了然,毕竟是霍家的仆从,卖身契不在自己手上,那仆从向霍耀风告密也在意料之中,“怎么,就许你抬人进府,不准我留几个知心人在身边?”
她自是不会承认虞策之是她的谋士引霍耀风警惕,甚至养面首本就是她计划中掩人耳目的幌子。
霍耀风怒极:“几个人?一个还不够?舒白,你当真绝情至此吗?”
“是你背叛在先,为何反而说我绝情。”舒白冷笑,再次道:“你若愿意和离,我们还可以好聚好散。”
“仅是因为权宜之计,我不得不娶阮月秋,你便要同我义绝,我在你眼里究竟是什么。”霍耀风倏然攥住她的手腕,恶狠狠道。
舒白面无表情看他,“放开。”
“休想,这辈子我都不会放开你,你只能是我的。”霍耀风冷然说。
舒白对上他执拗如恶鬼的双眼,毫不犹豫抬手。
‘啪’的一声脆响,霍耀风被打得重重偏过了头。
舒白没有手下留情,霍耀风摸了下有些红肿的脸颊,不可置信看着舒白,“你变了,就为了那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野男人。”
舒白仍旧是漠然的样子,“变的是你。”
霍耀风眼眶倏然就红了,他忽然抱着舒白的腰身跪下,深色长袍染上尘土,他仍旧不觉,仰着头哀求地看着舒白,“告诉我那个人是谁,我杀了他,舒白,我们好好的。”
“霍耀风,分明是你先背叛的我,现在装什么无辜可怜。”舒白忍不住冷笑,她伸手攥住他的下颌,眼中尽是厌恶,“是你抗拒我,嫌恶我,不愿意居于我下,也是你点头另娶她人在先,却好似是你受了委屈。”
她微微俯身,“我们本就不合适。”
“少爷、少爷!”霍耀风的贴身侍从陈川匆忙跑进来,看见两人的姿势,他愣了一下,一时间有些进退两难。
霍耀风脸色有些难看的站起身,“什么事。”
陈川走上前,在霍耀风耳边说:“有几个公子想要面见霍大人,问少爷现在是否得空。”
霍耀风皱起眉头,他先是忌惮的看一眼舒白,见她神色如常没有起疑,他才冷下脸气说:“让他们滚,没见我正忙着,这样的事情不许再来打扰我。”
等赶走陈川,霍耀风再次看向舒白,他放低声音,拽着舒白的手,引她摸上自己的侧脸,“我知道你定然是被那男人逼迫的,舒白,那男人有什么好处,山野穷小子攀龙附凤罢了,我出自诗书簪缨之族,年纪轻轻就是工部侍郎,那男人哪里比得上我半分,你莫要和我置气了,我知道错了好不好。”
他试探地上前,手悄悄摸上自己衣服间的腰带,“我们成亲一年,从前因着公务繁忙,加之你我之间的争执,我们总不能圆房,今日补上好不好,我什么都答应你,随你处置,这世上除了我,你再不会找到比我更称心的人了。”
舒白讥讽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从你背叛开始我们就已经覆水难收,你何必强求。”
“难道你不喜欢吗。”霍耀风充耳不闻,脸上充斥着被舒白占有的渴望。
他意识到自己真的会失去舒白,从前难以接受的雌伏便成了另一种占有舒白的方式。
舒白伸手抚摸他的脸颊,霍耀风无疑是俊美的,风姿迢迢,只要他想,有那副皮囊带来的天然优势,他可以让自己看上去十分真诚。
饶是熟知他性情的舒白,也会因为这几分装出来的真诚,恍惚忘记他骨子里的虚伪。
舒白垂下眼睛,正要说什么,陈川又匆忙跑了过来。
不等陈川开口,霍耀风已经恼了,“不是说了不要打扰我吗。”
陈川忙道:“少爷,这次是陛下传召,令您即刻进宫,耽误不得啊。”
霍耀风脸色微变。
第7章
议政殿,皇帝立于高台案几后,十二冕旒隐隐遮挡住他的面容,心意难测。
霍耀风到时,便见自己的父亲霍如山战战兢兢跪在皇帝面前,他尚未行礼,天子雷霆之威已到面前。
虞策之将数本奏折扔至霍耀风面前,语气莫测,“这几本奏折都是参你霍耀风的,朕让你督造京郊水渠,引水灌溉农田,结果建造完成尚不足两个月,水渠两岸便有松垮的趋势,霍耀风,你真是好大的能耐。”
不等霍耀风说话,霍如山先扣头说:“陛下,臣教子无方,是臣之过,只是近期多雨,建筑时人力难免不能及,请陛下让臣的儿子将功折罪,修缮水渠。”
霍耀风跟着跪下去,以头抢地,“望陛下给罪臣将功折罪的机会。”
虞策之冷眼看着跪下的两人,他有一下没一下摩挲着拇指上象征权利的扳指,半晌,等到两人额头上冒出细密的汗,才徐徐敲打,“霍如山,你是三朝老臣,任户部尚书,又作为主考官监管这次春闱,是朕心中的肱骨之臣,霍耀风是你的长子,他办事不力,你当然有罪,念春闱在即,朕只罚你一个月俸禄,但今年春闱你务必办得漂亮,若出差池,你霍家的前程便也算到头了。”
霍如山抹了把脸上的汗,沉声道:“陛下放心,臣绝不会让陛下失望。”
霍耀风抿了下唇,低头不作声。
虞策之令霍如山退下,殿内只剩他和霍耀风两人,守在殿外的太监听了几句侍从的低声禀报,顿时表情肃穆,匆匆进来用只有虞策之能听到的声音说了几句。
虞策之神色微冷,再看向霍耀风时,便多了几分嫉恨。
他缓缓走下阶梯,站至霍耀风面前,阴晴不定地凝视他许久,直到霍耀风额上冷汗如雨下,他才道:“明知朕传召,为何来晚了。”
“臣方才不在府上,传消息的小厮一时找不到臣,臣绝非有意来迟,陛下恕罪。”霍耀风道。
虞策之淡声道:“不在府上,是去了何处。”
“家妻有恙,挪到了外面的宅子去住,臣是去看望妻子了。”
“妻子?”虞策之扯了扯唇角,嫉恨之心更重。
他恨霍耀风才是舒白名正言顺的夫君,更厌弃只能在暗处觊觎臣妻的自己。
他按了按额角不停跳动的青筋,没什么情绪的说:“怎么,原来霍卿是有妻子的,为何近来朕耳边传来些风声,说你霍耀风已经和阮家女合过八字,不日就会娶进门。”
霍耀风怔了下,他下意识觉得皇帝有些过于关心自己的家事,娶平妻自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传出去甚至会惹人非议,若没有特殊情况,如霍家这样看重体面门楣的大族是绝对不会做的,但霍家早就想好说辞,即便是被御史弹劾家风不严,霍家也有应对的方法。
霍耀风抿了下唇,按照霍如山教给他的说辞,涩声说:“臣的妻子身染顽疾,不得不送到小院静养,另娶新妇实是臣为全孝道的无奈之举。”
虞策之眼神微冷,他有一下没一下摩挲着玉扳指,语气莫名,“原来是这样,想来你妻子未离府前,你们二人也是琴瑟和鸣的恩爱夫妻。”
霍耀风不知道皇帝为何忽然关心他的家事,下意识顺着他的话道:“陛下慧眼,臣和妻子的确恩爱。”
虞策之的表情更加阴冷,他骤然偏过头去,冕旒上珠子乱跳,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快,“行了,朕不管你奉召来迟原因为何,渠道修建不力是你的过失,念你霍家世代为官,朕饶你性命,只罚俸一年,革除工部侍郎之职,允你暂代,现命你十五日为期,修复水渠安抚百姓,再出差错别怪朕数罪并罚,届时就算霍家满门跪在议政殿前,也保不了你的性命。”
霍耀风不知道水渠损坏到什么地步,修补需要先召集人力物力,所花费的时间便不是一日能完成的,皇帝却只给十五日,恐怕这半个月,他便是日夜睡在水渠旁,也不能保证完成皇帝的交代。
冷汗打湿朝服,霍耀风深深闭目,硬着头皮道,“臣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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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策之以十五日为期,令霍耀风修补水渠,并不是刻意为难,而是因为春日将近,雨季将至,如果不能在暴雨来临前完善水渠,京郊千亩农田就会毁于一旦。
好在这次霍耀风没有令他失望,在十五日期满前修好了松垮的渠道。
持续几天的春闱也终于落下帷幕。
虞策之负手站在亭下,静看亭前淅淅沥沥的小雨。
宋祁快步走到凉亭前,恭声禀报,“吏部阅完了会试卷,呈了几篇有意思的供陛下一观。”
虞策之盯着湖中游鱼,神色淡淡,“历来大梁天子只会亲阅殿试卷,今年吏部为何破例。”
宋祁双手将会试卷呈上,“吏部尚书只说将这几篇上呈陛下,请陛下拿主意,没有说别的。”
虞策之长眉微蹙,转身拿过会试卷。
他坐在吴王靠上,双腿交叠,原本只是随意翻看,翻看没几篇后,脸色急转直下,显然动了怒气。
他将会试卷重重扔在地上,冷声道:“秦文远呢?”
秦文远是吏部尚书名讳,因其威望颇高,又曾做过天子师,虞策之很少直呼其名。
宋祁深知天子动怒,连忙跪在地上,“秦尚书候在宫外,听候陛下差遣。”
“知道朕要生怒,他倒是知道撇得干净,让他立刻进来见朕。”虞策之说。
秦文远来到皇帝休息的凉亭时,雨势渐大,他的衣衫已经湿透了。
秦文远顾不上雨水寒凉,径直跪在亭外叩首:“参加陛下,陛下万安。”
虞策之冷着脸转身,阴测测说:“你办事不力,朕如何能安。”
秦文远再次叩头,“此次试题泄露是臣的过失,请陛下降罪。”
“不只是你,所有和春闱有关的朝臣朕都不想放过。”虞策之扯了扯唇角,长靴狠狠踩在地上写满字的宣纸上。
秦文远没说话,只是安静的跪在戚风骤雨中。
宋祁轻轻拧眉,道:“经历江太后一事,朝中职位多有空缺,若是春闱舞弊人员众多,这次考试便算是作废了。”
虞策之垂目沉吟,他敛了怒气,冲亭外的秦文远说:“不必跪着了,进来吧。”
“……是。”
秦文远步入亭下,虞策之俯身捡起几张散落的会试卷,似笑非笑道:“今年参与会试的学子有千人之多,这些近乎一模一样的答卷混迹其中,老师能把它们搜罗出来,定然费了不少功夫。”
秦文远微微摇头,“此事多亏了翰林院的安锦挨个比对,这才能让我们发现端倪。”
“他的确有些才干,比吏部那些蛀虫好上不少。”虞策之面无表情,转而看向持刀静立的宋祁,“科举舞弊若不能处置好,如何对得起寒窗苦读的考生,宋祁,你按照会试卷的名字把这些人抓了,挨个审问,务必抓出幕后之人。”
“是。”
等凉亭下只剩虞策之和秦文远两个人,他才不紧不慢地问:“老师以为,朝中有谁敢做这样的事。”
“没有证据,臣不敢乱说。”秦文远谨慎道。
“历来都是先有怀疑,才能顺藤摸瓜。”虞策之说。
“是,主考官霍如山有很大嫌疑,春闱之前霍家便广招贤士,对士人多有拉拢,同时,臣认为也不能排除是江太后余党作乱的可能。”秦文远思索着说,“江音那女人逃走时,身边跟随数十名死士,臣担心那些死士会伪装成赶考士子,通过舞弊进入殿试,在殿试上刺杀陛下。”
虞策之不由一笑,淡淡道:“老师高瞻远瞩。”
伴君如伴虎,秦文远不敢居功,毕恭毕敬道:“不知陛下以为是谁。”
“霍如山在外大肆招揽门客,为了拉拢,他敢透露会试卷考校范围,但点到即止,他不敢真的把题目透露出去,甚至有心人连答案都写好了,供这数十人在春闱上默写出来。”
秦文远露出沉思的表情,“陛下的意思是——”
“江音知道朕要借今年殿试,在朝中注入新鲜血液,拔出她留下的钉子,她若想阻挠,把会试题目大肆泄露出去是最好的办法,朕若取消殿试,则会让天下人觉得朝廷无能,若一切照旧,江音的死士则会混入殿试,借机刺杀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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