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不上阮家长子,是看上了安锦那个书生,还是爱着霍家那愣头小子,我怎么会有你这样不知廉耻的女儿?”
舒父在雨中团团转,忽然鞭子狠狠落在舒白身上。
舒白像是旁观者,感觉不到任何疼痛,心尖却狠狠一颤,浑身冷得想要发抖。
“我忘了,你和你那低贱的娘一样招蜂引蝶,只是给那些贱种施粥而已,就能引得他们对你痴迷,连受过你几次恩惠的小乞丐都天天躲在暗处看你,你知不知羞的。”
阴暗的天空不断落下雨滴,打在舒白身上有些刺痛。
入目所及是全然的昏暗之色,阴影打在父亲身上,舒白有些看不清他狰狞的面容。
画面再度一转,这一次,舒白却没有看见自己的身影,只看见屋子里负手而立的舒父,以及他身后垂落的帷幔。
“你满意了,洗冷水澡还不行,竟然敢服用外面大夫开的寒药,年纪轻轻便垮了身体,以后天稍一冷下来你就会有性命之危,更重要的是你以后子嗣无望,你再也不可能成为一个完整的女人,真是晦气。”[1]
“别以为毁了自己的身体就能逃过联姻,让你做别人体面的当家主母你不做,那便去给人做妾。”
父亲的声音阴冷狰狞,像是地狱里爬出来吸食人血的恶鬼。
舒白这才意识到,‘她’就在帷幔后的床榻上躺着。
画面几度轮转,灰色的世界忽然亮起白光,刺痛舒白的双眼。
舒家百年大宅内,有小小的一角挂起白布。
“你娘亲自尽了,按大梁律例,子女要守孝三年,婚事便先算了,过两年再说。”她父亲的语气里充斥着浓浓的遗憾。
舒父最后看了眼一切从简的灵堂,在小厮的提醒下快速向主宅的会客厅走去。
今天是嫡系开会的日子,她的父亲不愿意错过舒家每一次重要会议,生怕被主家排挤成边缘人物。
舒白站在原地,一眼都没有给匆匆离去的父亲,目光从始至终落在灵堂上,她神色柔和,满含不舍,抬脚想要进去再看看记忆中的娘亲,然而她的脚才越过灵堂的门槛,厚重的云雾席卷而来,灵堂开始扭曲变形,直至消散。
视线模糊之前,舒白忍不住,从喉咙里挤出沙哑的音节,“娘……”
黑压压的阴云笼罩整个京城。
京城半数百姓围聚在一起,沸沸扬扬的讨论声隔着几条街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今天,是舒家满门行刑的日子。
敢在小皇帝和太后博弈的关节节点发动宫变,冒天下之大不韪谋反,却因消息泄露不甚落得此番下场,舒家实不算冤。
舒白逆着看戏的人群向城外走,方才她隔着围观的人群看见了浑身枷锁跪着等待行刑的父亲,和双目赤红的父亲遥遥相望,她觉得有些无趣,所以在行刑前离开了。
向城门外面走,即将出城时,舒白发现守卫们在进行层层排查,似是追捕什么犯人。
她手心渗出了些许冷汗,虽然和舒家断绝了关系,名字移出族谱,但她不是上位者,不知道上位者的思想,也不知道听从命令的守卫会不会做多余的活计,把她也算在舒家满门之列。
她担心守卫是在找她,于是悄悄向最近的巷子里钻。
很快,她意识到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
“舒白,真的是你!”
胳膊忽然被扯住,舒白眼神冷厉,狠狠看过去。
拉住她的是她曾经的堂哥舒青,现在她不在族谱上,两人自然干系全无。
不过舒青显然不这么想,“你救救我,你救救我,城门的守卫在抓我。”
“我怎么救你?我只是一介弱女子。”舒白讥讽地扯了下唇角。
舒青渴求的目光瞬间阴沉起来,原形毕露,“你别给脸不要脸,我爹是家主,便是你爹面对我都要毕恭毕敬,你忘了小时候你是怎么求我躲着我的了?我告诉你,我若是必死无疑,怎么也要拉你垫背,都是舒家人,你以为你和你爹恩断义绝,就能脱离舒家了?”
“我告诉你,除非你嫁给别人,否则你生是舒家的人,死是舒家的鬼——”
话音未落,舒青双目圆睁,直挺挺向后倒去。
舒白拔出匕首,抹去溅在脸上的血,眼神冷静得可怕。
“可惜,现在你要一个人去做鬼了。”
顿了顿,舒白忽然笑起来,“对不起,我说错了,和你一起做鬼的还有舒家满门。”
“而我,将要拥有真正的自由。”
——
舒白倏地睁开双眼,口齿微张,心悸难安。
冗长没有尽头的噩梦终于醒了。
她只觉得嗓子干涩得厉害,浑身被碾过一样,软绵绵没有力气。
每一次呼吸都牵扯五脏六腑,头痛欲裂。
入目的白光令她觉得刺痛,她隐隐约约觉得又看见了娘亲的灵堂,心冷得可怕。
下意识侧头,舒白涣散的视线微微凝固。
虞策之趴跪在她的床头,脑袋枕着自己的胳膊小憩,他身上穿着朝服,头戴冕旒,垂落的珠玉遮住了他大半白皙俊朗的脸。
舒白艰难地把手抽出温暖的被窝,忍着刺骨的寒冷,伸手拨开遮挡她视线的珠玉。
虞策之安静的时候漂亮极了,秾丽的容貌仿佛人物绘画大家笔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只是此时他眼下的乌青过于明显,看上去有几分憔悴。
珠帘的颤动惊醒了浅寐的帝王。
虞策之骤然睁眼,目光冷厉,似乎一条被拨弄鳞片的黑龙。
“谁!”
起初,虞策之以为是哪个胆大包天的宫女。
他分明有过交代,只要他在场,所有照顾舒白的事情都要先向他汇报,他自己能做的便亲力亲为,绝不愿意假手旁人。
虞策之冷冷抬头,却出乎意料地对上舒白疲惫的双眼。
他骤然睁大双眼,连带着他身上的时间都暂停了。
舒白见虞策之直愣愣看着她,一言不发一动不动,不由弯下眉眼,沙哑着嗓子道:“是我,陛下怎么不说话。”
虞策之的眼眶一下子红了。
不等舒白反应,那双不屈、冷厉的眸子里霎时淌下泪来。
大颗大颗的泪珠落在舒白的手上,滚烫得吓人。
舒白甚至觉得裸露在外面的手臂也没有那么冷了。
舒白忍不住笑起来,安抚道:“谁欺负陛下了。”
虞策之慌乱地用袖子抹去泪痕,甚至顾不上回应舒白的话,手忙脚乱地直起身,不由分说将舒白露在外面的胳膊压回被子里,不忘按压被角。
“你醒了,我以为……”他声音滞涩,像是破了洞的埙。
虞策之不敢再说下去,也不敢用有些发凉的手去接近舒白的身体,只敢隔着厚实的锦被轻轻压在她身上。
“御医说,只要能醒过来,性命就保住了,舒白,你不许死,就算是死,我也不可能放过你。”他恶狠狠地说。
舒白听出他在装腔作势,嗤笑一声,想要伸出手打他瘦削的脸颊,给他个教训。
然而虞策之拼命压着被角,怎么也不肯让她脖子以上的肌肤暴露在寒冷的冬日。
舒白扯了扯唇角,“我才睡了不久,你胆子倒是大了许多。”
“不久……”虞策之的声音像是要哭出来,他倏地将脑袋埋入她的肩颈,“你睡了快三天。”
他不敢告诉舒白,这三天里,他甚至选好了帝陵和棺椁,如果舒白真的就此死去,就算舒白不愿意他也要和舒白葬在一起。
如果后世有人撅了他的帝陵,看见他和舒白紧挨在一起的棺椁,一定会认为他们曾经是世人艳羡的一对帝后。
帝王的陵寝都是要提前建造的,虞策之掌权不久,百废待兴,暂时没有多余的闲钱能花在陵寝建造上,他所谓的选好帝陵,是打算把江音建的那座拿来给自己和舒白用。
舒白察觉到脖颈处的湿意,隔着被子推了推他,“起来。”
虞策之浑身都在颤抖着,尽管隔着层层叠叠的庄严朝服看不出来,但冕旒上频繁晃动的珠玉暴露了他惶恐的内心。
“不。”他想也不想拒绝了舒白的要求。
舒白蹙眉,语气淡了许多,“我再说一次,从我身上起来。”
虞策之的身体一僵,他察觉到舒白语气的变化,没忍住,把幼年遭遇欺凌没有哭的眼泪都用在了现在,泪水弄湿了她的被角、脖颈和枕头。
他沉默片刻,欲盖弥彰地擦掉她脖子上的泪,慢慢从她身上挪了下来。
他垂下眼帘,阴郁黏腻的目光始终落在舒白身上,像是害怕稍有不慎,舒白就会再次沉睡过去。
第72章
在虞策之格外冰冷沉郁的注视下,舒白如蛆附骨的睡意奇迹地消散许多,隐约恢复了一些精神。
舒白甚至有些怀疑,如果她真的闭上眼睛,虞策之定然会像狗一样咬她一口,把她给咬醒。
舒白不喜欢受制于人,她强撑着精神也不是不想给虞策之趁虚而入的机会。
恰是此时,戚辨小心翼翼推开紧闭的大门,侧身进来后又将门关严。
他手持拂尘走上前,看见床榻上苏醒的舒白后明显愣了下。
随后,戚辨脸上流露出近乎喜极而泣的神情。
“夫人这是醒了,太好了,奴才这就让药童把药送过来。”
戚辨的高兴完全发自内心,天知道舒白只是昏睡了不到三天,但在这三天里他简直是度日如年。
宫里所有的御医聚在一起,得出的结论都是舒白的寒症太重,危及生命,如果不能尽快醒过来,她会死在这个格外寒冷的冬天。御医们的诊断无疑刺激了虞策之,虞策之日夜守在舒白的榻前便算了,哪个帝王家没出过几个痴情种。
真正令戚辨肝胆俱裂的是虞策之竟然有了交代后事的意思,大梁皇室所剩无几,可以说倘若虞策之死了,大梁的根基基本也就跟着断送。戚辨和宋祁被急转直下的形势吓到,这两天恨不得求神拜佛,祈祷舒白撑过这关。
戚辨看着舒白些微好转的脸色,抹了把脸,差点落下泪来。
舒白面对戚辨的反应有些莫名,但懒得深想,牵了下唇角以示回应。
一直趴在床边神色郁郁的虞策之旁观两人互动,眸色再度暗了下去。
他抿紧唇,长眉蹙在一起,见舒白的注意力被戚辨夺走,心生不甘。
从舒白醒来开始,他就一直摩挲双手,他的体温本就偏高,在寒冷的冬日里像个小火炉一样,没几下就掌心升温。
祛除手上的寒意,虞策之再也按捺不住蠢蠢欲动的心,立即将手深入温暖的锦被里,紧紧攥住舒白放在身侧的手。
只是握住舒白的手还不够,他又依偎地倾了倾身体,试探着用脑袋贴在舒白脸颊旁,繁复的朝服如玄色瀑布从床上倾泻下来。
“夫人,你会好起来的。”他小声说。
舒白神色倦怠,没有说话。
戚辨很快领着端药的药童进来,“这是刚煎好的药,御医说趁热喝效果最好。”
虞策之接过药,率先尝了一口,确认温度足够,又不会烫到舒白后,微微起身将她拥入怀中,捂紧有漏风迹象的锦被,小心翼翼将汤勺递到舒白嘴边。
舒白垂眸,倦怠地看了一眼,把头别到一边,抗拒意味十分明显。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虞策之抿唇,脸上是抑制不住的黯然和无措。
他低声开口,声音哑得比昏睡多时的舒白还要厉害,“夫人还是怕我下毒吗,我已经尝过了。”
似是怕舒白不信,他再次将汤勺里有些凉掉的药送入口中。
一双眼睛执拗地落在舒白身上,若是舒白此时抬头去看,定然能发现他眼中深藏的委屈和哀鸣。
但这次是虞策之想多了。舒白人在宫中,衣食住行都由宫中安排,就算虞策之真要在她吃食上动手脚,借此把她关起来,她也很难防范,所以,她不喝根本不是因为担心虞策之耍心思。
她是单纯的不想喝。
昏睡前她就没怎么进食,从鬼门关转了一遭,好不容易醒过来,任谁也不想在这个时候,给空荡荡的肚子添一碗苦涩的药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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