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明按捺住自己内心的紧张,不慌不忙地吩咐道:“公主上次吃剩的连翘还有黄连, 你让厨房那里的人用热水泡了端过来。”
秋娥慌慌张张地应下,等到他等到她的身影从小楼消失后霜明才松了一口气, 随后推门进了屋子。
屋子里面烛火昏黄摇曳不定,炭盆里的火星子噼啪作响, 蹦得老高。厚重的被子下伸出一只细骨伶仃的手,苍白而又无力, 正如同她现在毫无血色的面容一般,让人看得心惊胆战。
“公主, 您今日为何不见四阿哥?”霜明知道她现在醒着便忍不住问道, “那噶尔臧已经走了, 您再让四阿哥来小楼也不会被他知道的。”
布尔和有气无力道:“噶尔臧不在这儿, 他留下的那些人不正在公主府里到处巡视吗?再说, 我已经将那份密函混在信里交给四弟了, 等他送来的这些人和马匹都安顿好了,应该就要回去了。”
“他如果来见我,噶尔臧难免不会有所猜测。他又是那种胆大包天的性子,若是不管不顾起来将四弟和我一起扣在这里,我又有什么面目去见德额娘和雅利奇呢?”
“可是四阿哥一走, 您该怎么办呢?”霜明忍不住落下泪来, “那噶尔臧明知道皇上已经派人前来为您撑腰,都能不管不顾在您面前杀了额尔敦侍卫, 还口口声声叫嚣您偷人……如今公主府俨然已经是他的囊中之物了。”
“再说,您已经连烧三天了,他又不让奴婢们去找大夫,这烧若是一直退不下来那该怎么办?”霜明情绪激动道,“您会死的!”
一连串的问题砸在布尔和的面前,让她本来就有些晕沉沉的脑袋更加不清醒了,但是她还是强撑起力气:“如果我真的死了,说不定还是一件好事。”
出嫁不过三个月便暴毙身亡,汗阿玛必然会遣人来喀喇沁追查,说不定能顺藤摸瓜找到更多喀喇沁反叛的证据,也为起兵找了一个好由头。
霜明一下子怔住了。
“不是好事。”
就在这时,那扇关得紧紧的门突然被推开了,一名穿着石青绣金蟒单夹袄的少年站着门口,脸上有些灰扑扑的,编好的辫子编好的辫子也有些乱。
“四阿哥?您怎么在这儿?”霜明惊愕道。
布尔和也是一怔,她的呼吸突然变得急促起来,刚想要开口说话,却因为力不从心只能猛烈的咳嗽,呛得满脸通红。
胤禛在门外已经站了一盏茶了,他不知道是从哪里过来的,霜雪盖住了睫毛,看不清他眼中的神色。
“厢房南面的墙上有一个洞,外面没有蒙古侍卫巡视,灯笼也很暗,我就从洞里钻了出来,顺着抄手走廊过来的时候正好又看到几个巡逻的侍卫在喝酒,我便趁着他们在划拳的时候从身后绕了过去,这才到的阁楼。”
总之,他今夜来阁楼的事情没有人知道。
“先进来吧,外面太冷了。”
胤禛快步走到暖阁里面,原先堆在他身上的霜全部被抖落下来,炭盆一熏全化成了雪。他先在外间将身上的冷气全化了,随后才大步走到了布尔和的床边。
这一看,胤禛硬生生忍下了自己想要破口大骂的欲望,咬牙切齿道:“噶尔臧这个畜生!”
布尔和的烧倒也不仅仅是因为那日,噶尔臧在她面前手起刀落砍下额尔敦人头受到惊吓的缘故,还有在那之前为了拦下想要砍杀额尔敦的噶尔臧结果被他狠狠踹了一脚,不知道是不是伤到了内里的缘故。
她没有力气讲话,但是从后厨打水回来的秋娥脾气火爆,见胤禛与她们同仇敌忾,便一股脑将噶尔臧几日前的所作所为全部吐了出来。
霜明在屏风后拧了热巾子给布尔和擦了擦身子,眼泪啪嗒啪嗒地掉下来。
三公主在宫中确实不太受宠,一直活得像个透明人,但是也从来没有受过这么大的委屈……
胤禛的面容在半边烛光的照应下显得那么冷硬,却无端让布尔和觉得安心。
“明日雪应该就化得差不多了,到时候你就将那些信一起带回去,在这之前就先不要和噶尔臧起冲突了……”布尔和细细叮咛道。
胤禛闷着声:“三姐不和我一起回去吗?”
布尔和失笑道:“说什么孩子话呢?我怎么能同你一起回去?噶尔臧必然是不会放人的,他若是真有反叛之心,那么我便是最好的人质。”
虽然她并不觉得汗阿玛会为了她而放弃西征噶尔丹的计划就是了。
胤禛的心里很不是滋味,他知道自己悄无声息地将密函送回去是最好的选择,但是他也做不到就这样抛弃三姐,让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喀喇沁作为人质。
想到这里,他突然下定了某种决心。
“三姐,这个留给你。”
他从腰间摸出了一把长度适中的枪,表面光亮一看就是被人经常握在手中的模样,郑重地递到了布尔和手
里:“若是有什么意外,你就拿着这个对准噶尔臧的脑袋。”
他不能带她回家,但是可以留下保护她的武器。
枪支虽然经过胤祚的改良,但还是有些重,布尔和感觉自己的手里瞬间变得沉甸甸的。
“三姐……保重。”
屋外的风雪渐渐变小,细细地敲在玻璃窗上,透过朦胧的窗纱可以看见渐渐升起的熹光。
……
忙得团团转的年节一过,宫里大多数人都歇了一口气,天气又开始逐渐转暖,祝兰便也没有拘着永和宫里的孩子。
年纪大点的胤祚和雅利奇在正殿外面堆雪人,雅利奇按照元宝的模样堆了一只小雪狗出来,你别说,和雪白的元宝还挺像的。
胤祚堆得就是中规中矩的雪人了,只不过他每次推雪球推到一半都会被雅利奇出其不意地砸一个雪球糊他一脸,几次下来胤祚便放下了手里的大雪球,转身和妹妹玩起了打雪仗。
元宝不知道两人在玩闹些什么,但是它下意识地追逐着两个孩子蹦蹦跳跳,岁月很眷顾它没有在它毛茸茸的身体下留下什么痕迹,看起来还是一如既往的健康。
胤祯和胤祥在暖阁里面趴在炕桌上,二人面前摆着的都是玄烨今年下令让上书房的阿哥们开始学的西洋数字符号——也就是后世的阿拉伯数字。
西洋那边早就有了阿拉伯数字的运用,但是在中国却是一直到清末民初的时候才得到重视。如今在胤祚和白晋长时间的交流下,他发现了这一可以加快促进算学进步的好东西,便立刻上报给了玄烨。
玄烨是个开明的君主,他用了这种数字记账两天便发现了其中的妙处,便下令让所有的皇子都要学习这些长得像符号的数字,并且他还要定期抽查他们运用阿拉伯数字算数的情况。
只是……祝兰严重怀疑胤祯这孩子遗传了自己的数学天赋,一碰到算数题就脑袋疼,如果思绪能够具象化的话他的脑袋里面应该是盘旋的蚊香。
“额娘,你能不能帮我和汗阿玛说一声,免了我的算写作业啊?”
胤祯愁眉苦脸地趴着,有一下没一下地揪着手边的卡纸,看着对面埋头苦算的胤祥第一次对自己的人生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人人都算得,凭什么我算不出啊啊啊啊!
“别偷懒啦,开春了你们就要进学了,早点学晚点学都是一样的。”
康熙三十二年,胤祯按照年纪来说也到了要去上书房的年纪了,可能是玄烨偏爱幼子的缘故,他对胤祯的学习情况也就格外上心,所以提前给他布置了许多功课。
虽然祝兰觉得胤祯可能并不想要这份上心就是了……
不用再为学业而感到烦恼的祝兰咸鱼式躺平。
“德额娘。”胤祥将最后一题写完后便将纸偷偷往胤祯的桌边一推,转头乖巧问道,“四哥什么时候回来啊?”
胤祯流泪猫猫头,趁着祝兰不注意笔耕不辍,小胖手抓着笔歪歪扭扭地将胤祥算出来的答案一股脑地全部抄上去。
“应该……快了吧?”祝兰有些不确定地说道,“原先定的是二月十五元宵节前能回来的,明日就是十五了。”
胤祥点点头,悄悄将胤祯塞回来的纸张塞到了最下面。
“额娘,我写完了可以出去玩了吗?”胤祯高兴地跳下暖炕,摩拳擦掌地准备出去和哥哥姐姐们玩打雪仗的游戏。
祝兰笑眯眯道:“你汗阿玛说了,因为你和胤祥马上要种痘了,所以不许你们接触冷的东西。”
自然更不能出去打雪仗咯。
胤祯瞬间垮着脸,一团乌云几乎都要凝结成实质化的模样围绕在他头顶上了。
祝兰弯着眼睛刚想再说两句,却听见外面传来一道喜气洋洋的声音。
“娘娘!四阿哥回来了!如今人已经到乾清宫了,他说等从那里出来就来您这请安!”
第073章 桔皮糕
乾清宫前面侯着一个小太监, 见胤禛来了便连忙迎上来躬着身子笑道:“万岁爷让奴才先领您到西面等等,您先用点御膳房新供上来的桔皮糕......”
“知道了。”胤禛点点头,他是一路从喀喇沁赶回来的, 一连奔波许多天都没怎么睡好觉, 甫一进熏得暖洋洋的屋子便有些犯困。他忍不住连续打了好几个哈欠,直到吃了好几口泛着淡淡的酸甜味的桔皮糕才勉强将困意压下去。
那小太监给胤禛添了一盏茶小心翼翼道:“今儿早上的时候准噶尔那边来了消息, 万岁爷一早就招了诸位内大臣在东暖阁里头议事......”
自从乌兰布通之战后噶尔丹的弟弟策妄阿拉布坦便趁其势力大衰,占据了原先准噶尔部的领土, 将噶尔丹压制在科布多无法西还。和满心满眼与清廷作对的噶尔丹不同,这位策妄阿拉布坦确实是个聪明人, 因为噶尔丹谋求大业杀了自己的亲生弟弟索诺木阿拉布坦,又暗中派人对策妄阿拉布坦进行迫害, 所以他早早就投了大清,借势同噶尔丹进行斗争, 汗阿玛赞其忠勇, 有意在他平定噶尔丹后封策妄阿拉布坦为准噶尔部的大汗。
若是汗阿玛早上收到了准噶尔部那边来的消息, 多半就是策妄阿拉布坦那边传来与噶尔丹有关的消息了。
“四阿哥, 万岁爷唤您过去呢。”
胤禛没在西面待多久就被小太监引着向东暖阁走去, 路上碰见了明珠、索额图、李光地还有周培公等人, 他们都是汗阿玛极其信任的谋臣,只不过索额图单独一人阴沉着脸快步走向乾清宫外,而明珠则如沐春风般的同李光地还有周培公一起讲话,见了他也是笑着行礼。
等进了东暖阁脱了大氅,胤禛便恭恭敬敬地上前打了个千, 见玄烨一时半刻没有说话便安安静静地站在一边装木头人, 暖阁里一时间只有自鸣钟走动的声音。
“坐吧。”玄烨将手里的奏疏一放,那双有些锐利的眸子慢慢沉了下去, “你这次去喀喇沁部事情打听得如何?”
胤禛没坐,他转头望向在一旁准备给他搬墩子的梁九功,率先将布尔和交给他的那封密函拿了出来:“这是三姐托了一名侍卫潜入噶尔臧治下搜的的情报。”
梁九功躬着身从他的手中接过,随后递到了玄烨面前。玄烨从信封中抽出信件,上面是布尔和写得端端正正的绣花小楷。
“噶尔臧掩饰的行为并不高明,他向沙俄购置了许多火炮和弹丸伪装成普通货物运输到草原上,却没有遮盖硫磺的气味,只要能够接近那些物资便能够发现厚布下面盖着的火药。”胤禛将信件上的内容简略地叙述了一下,“他还以替三姐开垦农田为由召集了大量人马......”
玄烨静静地摩挲着手中的扳指,等胤禛说完后他问道:“那名潜伏与喀喇沁内部的侍卫可带回了?”
胤禛摇了摇头。
玄烨皱眉不满道:“此人十分关键,若是日后喀喇沁却有不臣之心,他便是重要人证,怎么没把他带回来?”
“他死了。”胤禛轻声道。
“死了?”玄烨听到这里重重一拍桌子,桌上的奏疏瞬间洒了一地,暖阁里屏气凝神的太监宫女全部都跪到了地上,每个人都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出一声,生怕在这个节骨眼上触怒龙颜。
胤禛垂眸:“噶尔臧以此人与三姐私通为由将其一刀捅死了......”
“真是岂有此理!”玄烨勃然大怒,布尔和性格温顺,是他几个女儿中最为贞静受礼的,别说与人私通,就是往年过年的时候福全家里的几个同龄男孩与她说话都会不好意思的红脸,这样的女子如何能做出私通的事情来?
此等莫须有的罪名竟然都敢冠到他的女儿头上!噶尔臧是觉得他这个阿玛是死的吗?!
“那噶尔臧将其身边的蒙古侍卫全部安置到了公主府内,俨然一副主子做派,甚至还以三姐生病为由不让儿臣探望。”胤禛见玄烨这幅样子仍旧面
色不变,“据三姐身边的陪嫁宫女所言,三姐重病那噶尔臧也不许她们出去找大夫抓药......”
见玄烨面无表情,胤禛最后下了一剂猛药:“汗阿玛,三姐的信中夹了噶尔臧与噶尔丹往来的书信,放在最底下。”
玄烨将信件翻到最后一张,当时噶尔臧在宫中受教之时他便觉得此人言语不恭,只不过其父在西征噶尔丹中立下过汗马功劳,他便以为噶尔臧是年轻气盛才会有此作为,如今想来,说不定他早就与噶尔丹那边有所交往,当时不过是没做什么掩饰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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