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乾唇微启,隐隐颤动。
“或许你想说你有苦衷,你能解释,可是祁乾,”她低声道,“那些伤害一拳一拳实实在在地落在身上,不是一句苦衷,一句体谅就能消散的。”
“现在你又承诺无论她做什么,你都既往不咎,你知道她想做什么吗?”
房间极度安静,床幔的影子在地面随着微风轻轻摇晃。
压在心底的
惘然似初春的杨柳拂过水面后泛起涟漪,随后一圈圈地扩大。
“我知道。”
“我知道她想做什么。”男人语调出奇的平静,“祁国占据中原两百余年,帝王更替五任,版图却在不断缩小,边境每年都在内挪。”
“即使她不做,这个王朝不出十年也会倾倒。”
祁乾垂下眼,金色的阳光勾勒出他脸部的线条,朦胧不清:“内里早就烂透了的王朝,她想倾覆,我帮她倾。”
孟萝时久久不能言语,她看着与往日不同的祁乾,沉默地抿了抿唇。
她其实不清楚怀瑜真正想做什么,凭着一知半解,揣想怀瑜或许想跟落凰的女主般,杀了导致孟家家破人亡的始作俑者们,无论结果如何。
可现在似乎哪里不同了。
祁乾近乎扭曲的执念,变成了原本望不可及的捷径,而她正站在这条捷径上,走了一半。
无法回头。
孟萝时闭了闭眼,压下还在颤动的尾指,像是下定了某种巨大的决心:“你的承诺太轻了,没有人会一成不变的,你是,怀瑜是,同样的……作为另一个性格的我,也是。”
“补偿比承诺更实际,半年内我要坐上太子妃的位子,不论你用何种方法。”
“若是你做不到,我带着怀瑜的身体远走高飞,这辈子不复相见。”
她说得决绝,毫无商量的余地。
第82章
两年时间太长了, 长的这具身体极可能活不到那时候,她不擅长弯弯绕绕也不懂把控人心,唯一能确定是在这场交易里, 她不能让怀瑜迷失自我。
既然无法回头,那不如让这条捷径再近一点。
“你敢。”祁乾猛地抓住她的手腕, 往前一拽,少女扑倒在床榻上, 似困兽般仰头看他。
含着光亮的眼眸此时被灰蒙覆盖:“你赌不起, 离开中原的地界,江南海北你想找一个人,难如登天。”
祁乾逐渐收紧握住她手腕的劲,墨色的眼眸被一抹红占据,随后越扩越大, 蛛网般蔓延覆盖, 他抑制着不受控的呼吸。
声音从牙缝里一点点挤出:“好。”
两人固执地对峙着,谁也不愿先后退一步, 直到门被敲响,容阙的声音传进屋内:“殿下, 巳时了。”
祁乾甩开手, 从床沿站起身,居高临下地望着失去受力点后倒在床上的少女:“我不介意先挑断你的脚筋, 你最好待在教坊内安分点。”
孟萝时撑起上半身,手腕被抓得又痛又麻,她的身形微微摇晃:“放心,我的乖巧取决于你是否做得到。”
祁乾冷嗤了声, 不再言语,含着满腔的怒气甩袖离开, 将门摔的作响。
孟萝时缓慢地从床上爬起来盘腿坐着,扭动着手腕转了三圈,白皙的皮肤随着时间推移浮现出一层红,越来越深。
她没去翻藏在小衣里的信息纸张,而是沉默地坐着,望着晃动的影子。
尾指不轻不重地敲打着大腿,似乎在述说什么。
良久后,孟萝时忽然褪下外衣,扯过被子平躺在床上,闭上眼睛,俨然一副睡觉的模样。
不停敲击的尾指仿佛愣了下,指尖在空中停顿了很久,继而缓慢又疑惑地放下去,触碰的地方是盖着被子的小腹。
“怀瑜。”孟萝时道,“我以前想不明白,为什么你锲而不舍地想要入宫去给祁乾当妾,即使对方是灭门仇家的儿子,也要不惜一切代价靠近。”
她睁开眼,视线内是藤紫色的床幔,层层叠叠地堆积在头顶,灰尘不可避免地落在其间,像扑了层灰纱:“是我忘记了,忘了这个时代的迂腐,封建,男尊女卑……这些规矩压着脊背,又束缚着手脚,连往前迈步都成了奢望。”
“所以我理解不了你,理解不了你为什么非要入宫,非要靠近祁乾,待在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城里。”
她的声音染上一丝哽咽,语速也越来越慢:“针不扎在身上便感觉不到痛,我在另一个世界家庭圆满,工作顺利,亦不愁吃喝,对我来说这里的一切真实却又像镜花水月。”
“无论最终的结果是什么,我都有后路可退,但你没有,死了就是死了,黄土一抔。”
孟萝时将被子拉过头顶,盖住几近崩溃的嗓音,她控制不住那股肆意生长的悲伤在身体里流窜,击溃她的理智。
过往的一切一幕幕地闪回,出现在脑海内。
孟家未破败前,少女的脊背直挺,发间步摇成套,蔻丹挑着喜爱的颜色常换,每日关心的无非是午膳吃什么,脂粉店又新上了哪些新物件。
偶尔跟关系一般却需要维系的宦官家的姑娘品个下午茶,做两首诗词,再各回各家。
日子枯燥乏味,安逸稳定。
如果满月那日帝后没有来将军府,及笄后,父亲和母亲会物色一位门当户对的公子,她会嫁人生子,然后像母亲培养她一般,培养自己的孩子长大。
但是现在这一切都如泡沫般被风吹得四散,她伸手去抓,泡沫便会在手心里化为水,从指缝间溜走,任凭她如何努力都留不住分毫。
孟萝时痛苦地蜷缩起身体,抱着触手可及的被子哭得悲切,眼泪一颗颗地滑入棉被里消失。
尾指在这场突如其来的哭泣中安静了很久,随后轻轻抬起,又放下。
宛如母亲安慰迷茫无措的孩子,拍打着后背般,一下又一下。
明盐市,第三人民医院。
谢期送走上午的最后一个患者后,摘下眼镜,指尖捏着眉心的位置轻轻按压。
白墙上的挂钟滴滴答答地指向十一点,在静谧的诊室里缓慢地走动。
他重新戴上眼镜,走到休息室的门口,掌心微微用力按下把手,尽可能地把声音压到最低。
休息室内的光线很暗,孟萝时侧躺在单人床上,许是热的缘故,被子只盖住了小腹,剩下的堆叠在一起被压在小腿下方。
她睡得很熟,呼吸绵长又平稳,眼尾透着点点水色。
谢期站在床边看了很久,拿起手机打开静音后,凑近拍了一张照片。
随后若无其事地将手机放回白大褂的口袋里,半蹲在床边,轻轻唤了声她的名字:“萝时?”
孟萝时的眉心微蹙,但没有醒来,依旧陷在梦境里。
谢期伸出食指,在空中悬停了片刻后,才拂上那片褶皱,轻柔地抚平眉心。
侧睡的缘故,她脖间的那块平安扣从衣领里掉了出来,墨绿色的玉里是密密麻麻的血色纹路,从深处蔓延,经络般不规则地占满了整块玉扣。
这种形状的平安扣,玉器店里一大把,价格相差甚大,但不知为何,谢期在火锅店外瞧见的第一眼,一股直通大脑的强烈直觉让他认定,这块玉他见过。
“不是红血丝,我妈说这玉比较廉价,应该是染色没染好。”
孟萝时的话再次在耳畔响起,长辈遗留下的平安扣,他不可能见过,更不可能觉得熟悉。
谢期挑起红绳,仔细端详着平安扣,外层光滑无缺,血丝从最中心延展,放在微光下,会透出血液般的红色沉淀。
他记得染色的平安扣,血色纹路会按结构走,由外向内。
这枚平安不像现代的工艺品。
更像是代代流传下来的古董。
心底的疑惑渐深,谢期生出了想把这枚平安扣摘下来拿去鉴定的想法,以此来佐证它或许真的是现代工艺产出的廉价残次品。
“吱嘎。”一声,休息室内的另一扇门被拧开,直通另外一间诊室的医生靠在门口笑容可掬地望着一躺一蹲的两人。
直言不讳道:“血液科还有十分钟下班,你再不带她去,就真的要等到下午一点半了。”
谢期将平安扣放回孟萝时的衣领内:“知道了,你怎么没去食堂。”
医生侧开身体,将不远处的桌子展示给他看,道:“点了炸鸡,要不要来两块。”
谢期瞥了眼桌上的外卖袋子,单手撑着床沿站起身,一只手插在外衣口袋里。
“谢谢,不用了。”
“你女朋友睡眠质量真好,我们这么讲话,她都没醒。”
谢期怔了下,抬手扶了扶镜框:“只是朋友,别乱加多余的字眼。”
医生挑了挑眉:“普通朋友睡休息室里,还一睡就是一上午?你把我当傻子也要有点限度吧。”
谢期偏头冷冷地看着医生,目光危险。
医生闭上嘴,拇指和食指放在一起滑了一下,弯起的眼眸却笑得厉害。
谢期不再理他,弯腰推了推孟萝时的肩膀:“萝时,醒醒,该去抽血了。”
孟萝时皱了皱眉,依旧没醒,她似乎沉溺在梦魇里,无法自主醒来,导致意识和身体断开连接。
还站在门口的医生看出她不对劲的状态,往前走了两步:“是不是魇住了,你再喊喊。”
谢期明白这是外界刺激强行脱离古代世界的缘故,推动的力道便大了许多:“萝时,醒醒,孟萝时……”
床上的人眼睫微颤,一直挂在眼尾的水色凝聚,顺着滑落到发丝里。
下一瞬,她猛地睁眼,眼底充斥着迷蒙和朦胧。
“呦,醒了。”
刚脱离古代世界的孟萝时有些分不清现实和梦境,她恍惚地眨了眨眼,视线缓慢地从雪白的墙壁转向谢期。
良久,沙哑的嗓音从微启的唇内溢出:“几点了?”
谢期抬手看了眼腕间的表:“十一点二十一分。”
孟萝时反应了一会儿,撑着身体从床上坐起来:“你们是不是要去吃午饭了。”
她脑子转得很慢,潜意识觉得午休时间到了,自己却还占用着休息室。
谢期扶住她摇晃的肩膀:“血液科现在还没下班,我先带你去抽血,然后再去吃饭。”
“不是说要等到下午吗?”
谢期:“你早饭吃得早,不用等到下午。”
孟萝时揉了揉眼睛,指尖却触碰到了湿润的眼尾,她动作僵了一瞬,疑惑道:“我哭了吗?”
古代世界的情绪反应会透过梦境传递到现代?
谢期正蹲在地上帮她穿鞋系鞋带,闻言,仰头看向她道:“发生什么了?”
孟萝时放下手,缓慢地摇着头。
医生依旧靠着门口饶有兴趣地望着他们,眼里的八卦浓稠:“你们真的只是普通朋友?”
“你的炸鸡再不去吃就要凉了。”
“不急,凉得不烫嘴。”医生看着系好鞋带站起身的谢期,嘴角都快咧到耳朵,“我可不会帮普通朋友穿鞋。”
谢期不想理他,低头看着还在恍惚的孟萝时,问道:“睡醒了吗。”
“嗯。”孟萝时点了点头。
脱离古代世界后,她需要独自缓很久,大多数时候她会静静地坐在床上,直到停摆的大脑重新转动。
因而此时她还没彻底缓过来,错频问道:“下午了吗?”
休息室安静了片刻,谢期沉默地看着神色认真的人,拿过放在一侧的矿泉水拧开,递到她的嘴边:“喝两口清醒一下。”
孟萝时愣了下,扶着水瓶真的喝了两口。
“好点没?”
“嗯。”孟萝时歪头看了眼靠在门边的医生,抿了抿唇,道,“不好意思,占用了休息室。”
医生满面笑容,看着她的眼神隐隐带着慈爱:“没事,我们一般都不用休息室,你睡一整天也没人说你。”
谢期打开休息室的另一扇门,指骨轻轻敲了下:“还有五分钟。”
“来啦。”她从床上跳下来,跟着男人一道离开诊室。
关门时还转身跟医生挥了挥手。
虽到中午,但医院来来往往的人依旧很多,有部分人在等报告单,有部分人靠着椅子眯觉,还有部分人小声地说着话,大厅肃穆却又透着烟火气。
自诊室出来便一直相顾无言的两人,在孟萝时抽完血没按紧棉签的那刻告终。
“发生什么了?”谢期单手握住孟萝时的手臂,拇指按着肘窝内止血的棉签,“醒来后,你就一直魂不守舍。”
话出口后,他突然想起离开古代世界前看到的画面,昏暗的房间里互相纠缠的两道身影被微弱的烛火映照在门上,摇曳摆动。
他脸色一瞬难看至极。
“你不会是……”后半句话如何都说不出口。
第83章
孟萝时神情没有太大变化, 她在那个世界哭得太久,透支了过多的情绪,即使不是自己的身体也觉得非常疲惫。
所以她抬了抬眼又垂下, 坦言道:“跟祁乾做了个交易,没发生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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