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因小姑娘而存在的假孩子最终还是没能保住,某些时候,帝王的冷血的确非常有用。
她原先还以为能用这个孩子做些什么,废棋也有废棋的用法,可惜,它胎死腹中了。
“扣扣扣。”房门被轻轻叩响。
孟怀瑜仍维持着趴在窗口的姿势,头也不回道:“进来。”
半晌后,门被小心翼翼地推开,福来端着一盅汤走到她身边,先是端详了番她的神情,又瞧了眼小腹,轻声道:“姑娘,这是今早就在厨房熬着的鸡汤,你看……”
“放桌上吧。”她将脑袋搁在小臂上,透过狭小的窗口望着外面广阔的京州,“晚些时候,你跑一趟德安侯府,将侯府夫人请来,就说我有
些想她了。”
福来没立即应声,稍显顾虑道:“可姑娘的身子……”
“无碍,你去便是。”孟怀瑜坐直身体想从软榻上起身,动作间感觉身下一股热流涌出,她僵了瞬,伸手往刚坐过的地方探,触及湿润黏稠。
隐隐有血腥味在空气里蔓延开。
孟怀瑜将手拿出来,指尖是鲜红的血液,她缓缓抬眸,只见站在她面前的福来怔在原地,眼睛快要从眼眶里掉出来。
空气像是凝固了,下一瞬,福来猛地往外跑:“我去,我去唤嬷嬷来,姑娘再忍忍,我跑得快。”
门被风带起,合拢又打开。
孟怀瑜眨了眨眼,继而扯开宽大的裙摆,看着上面不断蔓延的血迹,陷入了沉思。
福来拉着一群人火急火燎地跑回来时,孟怀瑜正仰靠在床上,脸色因大量失血而泛着灰白,眼睑微微泛红,依稀还能看见眼尾未干的水色。
他放开生拉硬拽拖上楼的嬷嬷,扑倒在床边,哽咽道:“姑娘你撑住啊,已经让人去请大夫了,你一定要撑住啊……”
随着他话音一落,跟随上三楼的人仿佛收到了某种指令,开始唏嘘不已,偶尔夹杂着几声惋惜和叹气。
孟怀瑜看着这阵仗沉默了很久。
“我没死,要哭丧不妨等我死了再哭。”
她声音偏小,房间和楼道内又吵得厉害,除了离得近的几人,拥挤在后头瞧热闹都没听清。
福来更是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无法自拔。
孟怀瑜被吵得头疼,她伸手想去按怦怦跳的眉心,蓦然想起脸上涂了脂粉,便轻轻敲了敲床沿,平静地提醒道:“我还没凉透,还能救,可以不哭了吗。”
嬷嬷朝床沿走了两步,掀开被子只见被褥被血色染得通红,甚至还在蔓延,越扩越大,血腥味带着一股铁锈的气息充斥着房间。
令人心生不适。
瞧见的瞬间,嬷嬷神情微变,手不受控制地发抖,被子松开落回原位,覆盖那片刺眼的猩红。
她不可置信道:“小产怎会流那么多血。”
孟怀瑜歪了下脑袋,眸内透着点点困惑,但她没有问出声,漆黑的眼眸望着被面绣着的锦鲤出神。
房里的大部分人既没吃过猪肉也没见过猪跑,躲在楼道里相互咬耳朵攀谈。
第86章
嬷嬷震惊之余, 随手拽住身边离得最近的两人,强装镇定道:“去打水,要温水, 快去。”
说完她又拉住福来:“你去催大夫,跑快点。”
她喃喃自语地在屋里转了一圈, 继而将其他人都赶了出去:“都出去,出去, 别挤在一起, 留点地让孟姑娘透透气。”
舞姬们不情不愿地被赶离,有的从始至终都没瞧见一眼,不放心道:“据说小产特别伤身子,怀瑜如何了,她为何一直不说话。”
另一个舞姬被推得踉跄了两步:“这是客人送的百年人参, 我一直舍不得用, 拿上来想给怀瑜补身子,嬷嬷您帮我递给她。”
“我也带了, 这个是六皇子送的冬虫夏草,不知道能不能用得上。”
舞姬们你一句我一句地给嬷嬷塞东西, 屏风挡住了视线, 但屋内浓重的血腥味不可忽视,她们清楚小产也能要人命。
来教坊跳舞谋生的女子, 很少有家底富裕的,因而大部分舞姬省吃俭用,每月赚取的银两还要折半托人送回老家。
偶尔生病了也都是能熬便熬,药材攒着卖给药房换取傍身的银钱也舍不得用。
嬷嬷深知舞姬们在教坊内有多不容易, 颤颤巍巍地接过东西,忍着眼泪道:“都回去吧, 孟姑娘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
待屋里一个人都没有后,嬷嬷将手上的药材放到床头的柜子,低声道:“这些是姑娘们的心意。”
孟怀瑜微微偏头,瞧了眼各式各样的锦盒:“我听见了。”
教坊的大多数姐妹里,她犹记得有一位青楼出身的姑娘,样貌平平身段却柔软得惊人,排演的新舞总是挑着其他姐妹们不乐意选的位置。
她不记得名字,但听到过她们唤她小彩。
听闻小彩自幼被父母卖给青楼,原本到了年龄该挂牌,却在当天偷偷跑出来,跪在教坊门口求谢承安收留。
她那会儿初到教坊,性子尚且温善,瞧见这一幕便想帮上一帮,却被嬷嬷狠狠骂了一顿,还挨了打。
教坊不收青楼出身的女子,也不收家底不详之人,是规矩。
后来,青楼的老鸨和打手找上了门。
谢承安不知为何,又临时改了主意,要她当场舞一曲,若是跳得好便留下。
小彩又喜又急,于众目睽睽之下起舞。
身着粗布麻衣,一起一落间舞姿轻盈婉转,翩若惊鸿仿佛天人之姿,嬷嬷说若不是出身不好,以她的资质轻而易举便能入内坊,成为主舞。
谢承安替她交了高额赎金,签了契约文书,文书内表明在教坊赚到的银两优先返还赎金,那笔高额赎金平摊下来需要五年才能还清。
因而缺钱的小彩会和小姑娘一样,拿着客人赏赐的东西典当。
入教坊后,她因身子不适,三天两头地请大夫来诊脉,各种稀贵药材调理是教坊内尽人皆知的事情。
那株上百年的人参小彩得到的当夜来问过她,若是需要,可以低价卖她。
左右不过两年的时间,再好的药材吊着也没多大意义,她拒绝了。
上百年的人参能卖很多钱。
现下,小彩分文不取送到了这里。
“嬷嬷,桌上有碗鸡汤,可否帮我端来。”
“姑娘稍等。”
嬷嬷将鸡汤取来后,怕孟怀瑜没力气,便拿着勺子想喂给她。
孟怀瑜眼眸微弯,笑意温柔:“我自己来。”
鸡汤尚且温热,味道浓郁,与血腥味混合在一起变成了无法言喻的异味,但孟怀瑜在臭血里泡了很久,闻惯了竟觉得别有一番滋味。
太阳随着时间流逝往西,从窗口洒进来的阳光逐渐倾斜,尘埃漂浮着组成新的模样。
良久后,嬷嬷忽然沉默不语地跪在床边,苍老的眸子仿佛覆着雾霭,朦胧不清。
“实不相瞒,老婆子家里共有七口人,最小的才两岁,家里生计都仗着老婆子在教坊伺候多年,实在是……”她嗓音沙哑哽塞,像是从喉咙里硬生挤出来,“请姑娘务必活下去。”
孟怀瑜动作一顿,将碗放到侧边的矮柜:“我死了与嬷嬷何干。”
“您若是没了,太子殿下必然让我们一道陪葬,这两年里,我们这帮人收了殿下钱财,受殿下嘱托,在您未察觉下,尽量照顾着些。”
“况且,圣旨已下,您作为未来的宸王侧妃死在教坊同样也是罪责一件。”
“老婆子这辈子只见过两次……”她说到这里气急到近乎缓不上来,“出血量如此大的孕妇,皆是在生产后而亡,无一例外。”
“姑娘单单是小产就……”
嬷嬷嗓音涩得说不下去,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神情透着些心灰意冷。
孟怀瑜听懂了,依她现在的出血量应该是濒临死亡的状态,小产的出血量原来没有自己想象中的多。
她好像演砸了。
嬷嬷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小声抽噎,见孟怀瑜迟迟没有出声,借着擦眼泪的工夫瞧了眼靠在床架的少女,脸颊血色全无,嘴唇也白得不似活人,就连胸口处的起伏都若有若无。
泪眼蒙眬下,她看不真切,只感觉一盆凉水从天灵盖浇下来,让她连心都一道凉了下去。
“嬷嬷,你先出去吧,我想自己待一会儿。”孟怀瑜的声音很微弱,嬷嬷怕自己听不清,着急忙慌地爬到床沿凑上去听。
听完后,整个人像失去灵魂的木偶。
僵在原地好一会儿,才恍惚着站起来:“之前的孕妇也是留了这句话,要陪葬了,这下真要陪葬了。”
门再次被关起来后,孟怀瑜隔着房门听到了嬷嬷歇斯底里的声音:“大夫呢,大夫为什么还没来,你去请太医,你去请太
子殿下,你去请宸王来……”
“还要什么水,去请人,把人都请过来!”
孟怀瑜:“…………”
她撑着身子坐起身,掀开被子看着满床的红色再次陷入了沉思。
“孟姐姐,鸡血够吗,不够的话我再去买点来。”窗口不知何时坐了位白衣小少年,手握着侧边的窗框,绑起的马尾被风吹得凌乱。
一双笑眼弯起,透着些不谙世事的清澈。
“太多了。”
“什么?”
孟怀瑜抬眼看向褚祈一,有些头疼:“血太多了,小产不需要那么大量的血。”
褚祈一瞪大眼,反驳道:“我看那些话本子里都是这么写的,满床的血,我怕姐姐你不够用,其中一半血还是用猪血混的。”
他说着从窗台跳入房内,两步走到屏风后,瞧了眼鲜血淋漓的床铺,满意地点了点头:“就是这样,没错的。”
孟怀瑜自腰部往下,仿若被浸泡在血池里,再加上那碗药导致提前来的月事,她感觉双腿黏糊糊,几乎要粘在一块。
她伸手扯了扯粘在皮肤上的裤子:“方才嬷嬷说了,只有难产血崩才会有那么大量的血。”
“她见过孕妇难产。”孟怀瑜说着抬起眼望着褚祈一,“你见别人小产吗?”
褚祈一头摇得很快。
孟怀瑜:“我也没见过。”
她沉默了半晌,再次垂下眼眸,低声道:“我不是很擅长演戏,若是小姑娘在便好了。”
她伪装了自己两年多,除了祁乾外,近乎无一人能分辨,想来演技很好。
褚祈一尴尬地舔了舔唇:“若不然,我直接带姐姐离开京州,这样就不用参与这些乱七八糟的是是非非了。”
“京州的是非本就是我引的,我为什么要走。”孟怀瑜直言道,“我要亲眼看着它在我面前倒下,再也爬不起来,才能放心离开,不然……”
死也不会瞑目。
褚祈一迟迟没等到下一句话,疑惑道:“不然什么?”
“没什么。”孟怀瑜将掀开的被子合上,淡淡道,“你找的大夫呢。”
闻言,褚祈一两三步跑到窗口朝下张望:“快到楼下了,该嘱咐的我都嘱咐好了,孟姐姐放心。”
孟怀瑜低头,瞟见指尖粘上的血渍,动物的血和人类的相差不大,鲜红又刺眼,经过时间沉淀后还会发暗发臭。
她闭了闭眼,一时又觉得屋内过分安静,转头看向屏风透出的倒影,“谢承安给了你多少银子?”
褚祈一挠了挠后脑勺,手背拂过马尾辫,道:“暂时还没给,他说若是一个月过后,他没有从冀州回来,京州所有的房产都将归属于我名下。”
“作为交换我需要护着你,两年。”
褚祈一轻哼了声,小声蛐蛐:“我本来就会护着孟姐姐,不止两年。”
“他没说回来的报酬吗?”
“起先是说要考虑一下,但是……”褚祈一后跳坐上窗台,屈起一条腿支着手臂,语气中带着些许困惑,“初七那日,他和太子给东漠的公主灌酒,对!”
他眼睛一亮,望向屏风:“你回教坊后,也一道进了那屋,记得吗。”
孟怀瑜“嗯”了声。
褚祈一回忆着那日的过往,话语不紧不慢:“过亥时吧,他一个人从屋里出来,在书房里等了很久,等得都睡着了。”
“醒过来后,听说关副将死在隔壁小巷子里,去查勘了番,然后……诶,不对,他是先回二楼的屋里又瞧了一眼,还是先去的小巷子来着……”
褚祈一想了片刻,记忆有些模糊,他含糊道:“大概是这样,总之他离开二楼后的表情像瞧见了怪物,失魂落魄地便回屋了。”
“回屋没多久又睡着,再醒来就跟我说,他不回来了,让我安心继承他的家业。”
最后一个字落下后,屋内随着一道陷入寂静。
孟怀瑜沉默地望着屏风,紫荆花在视线内变得模糊不清,心底像被敲开一个大洞,有什么东西顺着破洞,掉了出去。
继而是无形的风在洞口呼啸,凛冽又冰冷,吹得心口泛起涩疼。
这种疼牵连着经脉,盘根错节地爬满全身,深扎进血肉,再微弱的呼吸都犹如针扎,疼得忍不住皱眉。
她迫不得已捂住胸口,蜷伏在床上,似乎这样就能堵住破洞,让倾巢而出的情绪重新压回心底。
他原本是打算回来的……吗。
孟家倒台,祁国将亡,谢家也已上生死簿,所有仇恨即将一笔笔划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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