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鸢抬眸看他,眼白布满血丝,很明显是哭过。
陆宸眼睫心疼地颤了颤,他以为颜鸢是因李姨娘的事情担惊受怕,忙站起身想要搂住她。
颜鸢却拨开他的臂膀,倔强地咬着唇,扬起下颌冲他一字一顿地说:“我今天看到你和姐姐在瓶子瓦舍。”
陆宸没想到颜鸢会在外面偶遇到他和颜芙,心下一惊,向来不露情绪的眼慌张地转了转,他正考虑是否要解释,颜鸢后面的话却接踵而至。
“夫君,刚刚我坐在这里考虑了很多,确实,姐姐是高门世家出身的嫡女,姿容婉约,礼仪周全,熟知音律书画,也会赋得一手好诗词,操持中馈从无错漏,兰心蕙质,懂人情,知事故,换做我是你,有这样一个秀外慧中、绰有余妍的青梅,我也喜欢她。”
“陆如珩,我想知道关于我姐姐,你是怎么想的。”
他是怎么想的?
陆宸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谈,瓶子瓦舍的猴戏结束后他便将颜芙送回侯府,随后便匆匆去提前约定好的地点见冯水儿。
甫一见面,夏平连杯温热的茶水都未斟完,冯水儿便强笑着对他点了点头。
陆宸脊骨一麻,心腑骤时生出一阵酥苦的痛来,那痛直激得他紧皱眉头,眼底泛起泪花。
他不敢信,再次向冯水儿求证。
冯水儿道:“少卿大人,我前半生活在烟柳花巷之地,见过的恩客怕是同大人审过的犯人一样多,我的舞乐伎法不行,但论识人容貌背影,我的同期姐妹都不如我。”
“今日大人让我辨识的那名男子,确实是当时同柳月楼鸨母买我雇契的那人…”
陆宸本以为颜鸢会向往常一样,得知他晚归会按正常时辰入寝,没想到她在回府的路上正巧遇到他和颜芙一起,并明灯一直等到他回来。
冯水儿轻柔的话语仍响在耳边,他要怎么解释自己带着颜芙一起出门的“亲昵”举止!
实话说颜芙其实一直在暗中谋害她腹中的孩子,说颜芙是害两两早夭的祸首,说颜芙虽然表面落落大方,其实心怀叵测…
颜鸢现在这个样子会信吗?!
陆宸垂袖站在颜鸢面前,身后的灯烛将他高大的影子打在颜鸢所在玫瑰椅上,他凝眸注视她坐在他的影子里,眉心鼻尖俱是哀楚的破碎和娇羸,仿若是一头落进猎户陷阱的白鹿,他想救她、爱护她,她却以为他是要害她的猎人,抖着萦绕水雾眸子瞪他,防备着他的靠近。
搏动在胸腔的心坠热胀痛,陆宸第一次尝到痛彻心扉的感觉,他张了张口,想说自己从未对颜芙起过任何非分之想,他喜欢的人从头至尾只有她一个。
但各种表达爱意的话在脑海里转了数圈,沉默到最后,他只戚戚地说出一句:“阿鸢,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你不要多想。”
“还有,我娶你不是因为你姐姐。”
“你拿什么证明。”颜鸢果然不信他,圆瞪的漆眸没有半丝动容,她冷冷地嗤了声,仿若早就料到他会如此说。
陆宸强忍住想要拉她入怀的冲动,在心底默默地想。
阿鸢,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会让你看清你那位好姐姐的真面目。
…
疏云居内,颜芙不可置信地将手中的信纸翻看了一遍又一遍,见自己确实没有看漏什么事情,额头冷汗直流。
信是从边州寄来的,边州是石白监送那妇人最终要去的地方。
自打石白那日来疏云居向她辞行,颜芙就再也没有收到任何有关石白和妇人的消息,她以为石白是疲于赶路,避免暴露身份,才没有向沿途的驿馆送信,不想一个月过去了,最先收到的是来自边州庄上的通信。
信上只有寥寥几句话,先是问雇主安,随后阐明来信意图:“距约期已过十日,石先生仍未至,故问行程是否动变。”
落款十二月初二,也就是五天前。
颜芙放下信,找了本皇历捧在手心翻看,将石白离京的日子数了好几遍,指尖越数越冰冷。
边州虽然距离京城遥远,但是只白日行路的话两旬左右到达绰绰有余,如今石白离京月余,却仍未至边州,加之又无书信传递,事情确实可能出现了岔子。
颜芙将信件收进妆奁暗层中,把边妈妈叫进来,准备让她带着所有人去找石白的踪影。
“石白”两个字刚吐出,颜芙又忽觉不妥。
换子一事知道人本就不多,她若派出大量人手打探石白的踪影,难免会有人顺藤摸到此事里,乔妈妈和翠香她暂时还没处理干净,经不起这样折腾。
于是,她改口:“边妈妈,石白那边好像出事了,但我打算先自己派人找找,不告知丞相府那边,孙妈妈是石白的母亲,做母亲的知道儿子失踪难免会做坏事情,如今我信得过的手下只有你和画碧,这几日你们怕是要辛苦了。”
“好的,小姐。”边妈妈明白其中厉害,眉色严峻地点头,随后服侍颜芙就寝。
颜芙躺倒在重叠的素帐内,缓缓地阖上疲惫的眸子,意识甫一堕进缥缈,浩瀚的黑暗便裹挟着粘稠的冷意斥满周围。
…
第二日,颜鸢早早地收拾妥当准备去庄子上看望李姨娘,尽管夏平来说陆宸打算一起去,颜鸢也没有因此停留等待或者慢下收拾的动作,见小杏将东西都装好放到车上,颜鸢提裙登上置在车辕边的木梯。
小杏贴心提醒:“小姐,大人还没有来呢,咱们可以在堂内坐会。”
“没事,我们先走。”颜鸢头也不回地推开车门,弯身进去。
小杏知道瓶子瓦舍的事情,虽然心底认同陆宸这样做是有苦衷,但她还是心疼半宿未睡的颜鸢,于是不再为陆宸说话,探头看了看车厢内的布置。
“小姐,我再铺两层软褥罢,这样小姐也可以在行车途中躺着休息。”
颜鸢也觉得坐榻上的垫子薄了些,便点头同意小杏去取,不想这一等倒把陆宸等了过来。
身旁的红木窗棂有轻叩声传来,随后陆宸的询问紧接而至:“阿鸢,你在里面吗?”
颜鸢不想应,伸手去端小几上的釉盏,掀盖轻啜时,故意将盖子磕在盏沿,发出的撞击音。
陆宸听到那声响,知道是颜鸢在里面,他想继续敲击窗棂让她打开窗户看他,但张结青筋的手举了半天,陆宸没有勇气再去敲第二次。
第54章 同车
颜鸢现在应该很讨厌见他,他还是不要打扰她为好。
思及此,陆宸收回触碰窗棂的手,目光痴凝地望着马车上的花窗,尽力平静道:“阿鸢,明日我有公务需要出京,可能连着几日都不在府中,你要照顾好自己。”
这次,车厢内连杯盏碰撞的声音都没有了,陆宸又定定地站了会,见没有期盼中的回应,思绪逐渐凄然,他看到抱着两条丝被的小杏远远地向这边跑来,便接过夏平牵在手中的缰绳,将停在车前的马儿领走。
他没有听到颜鸢最后那声低低的“嗯”字。
陆宸跟着颜鸢来到丞相府位于京边的庄子上时,李姨娘刚从昏蒙中清醒。
“阿鸢和陆大人来了。”李姨娘见到来人,聚拢在眉间的苦痛瞬时消散,换上舒展的笑容。
颜鸢见李姨娘不光清醒过来,还能下榻小范围行走,心中欢欣不已,快步走上前搀起李姨娘的腕膊,将她扶坐在屏纱前的方椅上:“小娘,你现在觉得身子如何,可还痛得厉害?”
“确实好了许多,就是汤药太过苦口,阿鸢不用担心我。”李姨娘揉着屈起的双膝,一边暖声安慰颜鸢,一边招呼陆宸也过来坐:“陆大人,这里还有干净的椅子,可以坐。”
“好。”陆宸看了眼搂抱着李姨娘不撒手的颜鸢,悄悄寻了个离她最近的位置坐下。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间,日头升得已高。
午膳是陆宸亲自到樊楼点的素炒和鲜鸡汤,四五个碟子摆在边缘破损的圆桌上,不多也不少。
李姨娘看着颜鸢手中被陆宸夹成小山的碗,眼底欣慰愈深,见陆宸还要给颜鸢夹素炒中的冬瓜,开口道:“陆大人也别总顾着阿鸢了,快些吃,稍会该凉了。”
陆宸将冬瓜放到颜鸢碗边,抬首向李姨娘笑了笑:“好,姨娘。”
用过午膳,李姨娘的药还需热一热,陆宸借口自己清闲,要来了春桃手中的蒲扇,在树荫下燃热了泥炉。
冒着白气的药碗被送进来的时候,托盘上还放着一碟已经用清水洗干净的果子。
颜鸢看到他挽袖在堂内堂外不停忙活,难得地对他说出一句话:“辛苦。”
陆宸在原地愣了片刻,方反应过来颜鸢话语中的谢意,他仰头看着她,眼底有星芒闪逝:“阿鸢,我不辛苦的。”
一日的时光眨眼过去,天进暮色的时候,李姨娘开始了她的第三次催促:“阿鸢,你和陆大人早些回去罢,陆大人好不容易旬休一次,也需多陪陪侯爷和侯夫人。”
“小娘。”颜鸢弱弱地嗔了一声,还想再多呆一会。
李姨娘却不从她,将她从自己身边推起:“阿鸢听话,别使小性子,想要看小娘可以明日再来,天黑路不好走,赶紧回去罢。”
“阿鸢若是想坐会,姨娘不妨就让她坐着吧。”陆宸有意为颜鸢说话。
李姨娘却把陆宸的话驳回:“不成,陆大人就是惯的她,她小时候可没这样无法无天。”
“侯府有侯府的规矩,她在我这里待了一天已经逾越,是时候要回去。”
迫于李姨娘的催促,颜鸢最后还是在申正时分登上了马车,陆宸则是握紧缰绳准备登马,左脚上的鞋靴刚刚踩上铮亮的铁镫,脑后却冷不防传来颜鸢唤他的声音。
他差点以为是幻觉,默默回头时,瞧见颜鸢正扶着窗棂、目光悠淡地望着他,整个人像极在浅夜里安静休憩的小鹿。
“阿鸢?”陆宸问声。
颜鸢阖了下眸子,深吸一口气,道:“如珩,你今日忙了许多,从这里回侯府的路远,马上颠簸,到车里坐罢。”
阿鸢刚刚说了什么!
陆宸蹬在铁镫上的脚一滑,整个人差点从马上歪下来…
不甚宽敞的车厢内,颜鸢和陆宸对面而坐,因为没有将灯罩内的烛火点亮,车内的光影黯淡,看不甚清对方的脸。
两人默默地坐了许久,陆宸听着颜鸢浅淡的呼吸声,内心踌躇了许久,终于在马车行进一处安静的坊中时开口:“阿鸢,昨天的事是有原因的。”
一句话说完,陆宸禁不住停顿下来,见对面的杏眸抬了抬,方呼出一口气,继续说道:“待我出完这次公务回来,我会给你一个说法。”
陆宸搓了搓手心里的潮湿,只觉得这渐冷的天还残着处暑的燥热,叫人身焦,他想了想自己这次出京的安排,也不知道最后能不能从乔妈妈口中得出有用的证据。
若是乔妈妈最后肯做人证指认颜芙,那便是最好不过的结果。
他正愣怔地出神想着,颜鸢却突然道了声“好”,陆宸后颈一麻,脑海空白,半晌回神,环绕在胸腔内的混沌终于透过一丝微光。
阿鸢终于肯等他的解释了。
“我会尽快回来。”陆宸神情郑重地承诺。
第二日寅末,陆宸的袍角便拂出雨棠院院门,颜鸢心中仍赌着气,不想送行,便窝在厚实的幔帐内假眠,直到离行的步声消失许久,才伸出手撩开搭在床沿边的素幔。
“小杏,大人是走了吗?”素幔外的光线阴暗,只有一团团黑黢黢的影子,那影子走到近前,颜鸢才辨认出那是小杏的脸。
她听见小杏答:“小姐,大人走了有一刻钟,不过外面的天还没有大亮,小姐可以再睡会。”
“不了。”颜鸢拥着软被坐起身:“睡不着,你服侍我盥洗罢,用完膳,我想再去庄子上看看小娘,若是她的精神比昨天的好,就将小娘送回丞相府。”
“是。”小杏将幔帐挂好,便转出纱橱去唤外面的小丫鬟捧水进来。
颜鸢穿戴完毕,用过早膳后外面的日头已经高起,但因为浓云的遮蔽,屋子内并没有亮堂多少,颜鸢在窗前翻了几页书,很快便听到了辘辘的车轮声。
她起身紧了紧身上的斗篷,在小杏的搀扶下登上那辆停在柳荫底的马车。
赶至庄子的时候,天时刚刚入辰,颜鸢推开庄子的漆木大门,还未抬步踏进门槛,便遥遥听到春桃的惊呼声。
“姨娘!快来人啊!姨娘落水了。”
春桃的声音虽尖利刺耳,语调却不甚急迅,颜鸢没有听出这一猫腻,只顾得拔步向传来呼喊的水塘边奔去。
那个水塘不深,只有半人高,但深秋的水冷冽冰寒,将在水中挣扎的李姨娘冻得秀颌青黑。
“啊…小姐,你来了。”春桃没料到颜鸢会突然出现,结舌一瞬后,连连解释:“小姐,都是奴婢的错,是奴婢忙着煮药,没留意到这边的塘子,才发现得迟了。”
“小娘!”
颜鸢看着半个身子沉在塘中的李姨娘,心中灼急愈发强烈,她哑着嗓子喊叫,推开在她耳边絮念的春桃,双手按在塘边的石头上,蹬掉鞋便要向水中扑去。
小杏忙忙按住颜鸢的胳膊,慌张地招呼跟在身后的仆僮们:“都在看什么,还不赶紧下去将姨娘救上来。”
“是。”有体格壮硕的婆子丢了外衫跳进塘内,透绿的水面登时涟漪四起,不多时便将李姨娘给拖了出来。
“小杏。”一直噙着口气痛哭的颜鸢握住小杏搂抱她肩膀的手,道:“这次落水,小娘的风疾只怕会加剧,你快去请个郎中过来。”
嘱咐完小杏,颜鸢转头寻到春桃的影子,将她唤道面前:“春桃,你回一趟丞相府,告诉母亲庄子上的事,问问能不能请来太医院的太医。”
“是,小姐。”春桃拧了拧手中湿漉的帕子,将照顾李姨娘的事交给另一位小丫鬟后,匆匆而去。
颜鸢颓然地望了望头顶的凋敝树影,发现半空中的天比她从靖远侯府来时更阴了几分。
小杏请郎中的速度很快,李姨娘才换好干净的衣裳,格栅门外便传来清脆的敲门声:“小姐,郎中到了,现在要请进去吗?”
颜鸢掖了掖李姨娘的被角,叫百年去开门。
格栅门甫一吱吱地推开,就有秋雨潇潇的湿气滚进来,颜鸢被那瑟缩的冷意激了一下,下意识地去拉床帐为昏迷中的李姨娘挡风。
再抬眸时,衣摆洇湿的青年郎中已经走到床畔,颜鸢挪开自己坐的位置,让郎中给李姨娘搭脉。
青年郎中将李姨娘两只手腕的三部脉各捏了许久,方沉着眉头转身,目光循向颜鸢。
颜鸢被郎中无奈的眼神看得心头一悸,视线开始飘忽,她将身子的重力慢慢地靠在椅背上,才敢苦弱地张口问:“是情况…不好吗…”
青年郎中左右言它:“夫人,是在下医术不精,姨娘的风疾最好还是请太医院的人来看诊罢。”
请太医院的人来?
颜鸢侧耳听了听屋外缠绵的雨落,不知道春桃现在已经走到哪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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