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尔他也会进城, 去城里亲戚家串串门。每次都坐船, 沿着运河坐整整一天,来到胡家码头。
经过阳川路时,他会想念当初待他如兄弟一样的少爷。
他知道少爷不是反G命, 少爷是地下党,是为了真理冒过很多很多危险、差点献出生命的先行者。
可他没地方说理。
他也曾想过, 还会遇见美丽的巧月小姐吗?
当年他跟胡巧英放假回晋陵,曾经见过巧月小姐。他听到街坊指指戳戳说胡家大小姐没嫁人就生了个男孩,说她放荡,说她不要脸。
可成海青觉得巧月小姐抱着儿子上街的样子美极了,她温柔娴静,一点都不放荡,是最最体面的富家千金。
只可惜,他来了阳川路好多次,一次都没遇见过巧月小姐。只知道她过得不好,很苦,她脱不了胡家的“罪孽”,并独自承受。
今天他遇见这群人,完全不敢想他们就是胡家兄妹。胡巧英是那样的人啊,他怎么可能堂而皇之出现在晋陵的街头,而且还有这么体面的人陪同。
可那位穿着丝绒旗袍的女人很像巧月小姐。虽然她瘦了,苍白了,脸上生了很多皱纹,头发也不如年轻时那样蓬松,但她站在胡家码头夕阳下的模样,和几十年前一模一样。
他一路跟着他们。他耳朵已经不如年轻时灵光,隐隐约约听到穿着中山装的体面的男人称呼胡先生,又说这以前是胡家的产业,他终于确定,那个挺拔儒雅的老人,就是他的巧英少爷。
二人在路边长久地拥抱,成海青激动得结巴。胡巧英说,我住在晋陵宾馆,你要是不着急,咱们回宾馆仔细说?
侨办主任许伯平已经在宾馆等候,准备了一桌接风宴,却没想到多了一位客人。
一开始以为是胡家哪个远房亲戚,胡巧英一介绍,许伯平肃然起敬。又听说是当年跟着胡巧英一起干革命的,如今却在乡下务农,许伯平连连说,没想到晋陵还有这样一位默默无闻的英雄,必须立刻跟组织上汇报。
胡巧英完全没有想到自己随手的邀请会有这样的作用,当然如果能就此改变成海青的境遇,胡巧英也非常高兴。
成海青则直接被吓到。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农村生活,就是个最最朴实的庄稼人。因为胡巧英的历史问题,他甚至对自己的过去避而不谈,以免牵连到自己的家人,没想到胡巧英不仅平反了,还被市里请回来探亲。
他上前相认,完全是出于对巧英少爷的思念,从没想过从中得到些什么,更没想过自己也成为了“英雄”。
这一晚,成海青喝醉了。
胡巧英留他在晋陵宾馆住一晚,庄音蓉知道他们是一同出生入死过的,一定有许多许多的话要说,很体贴地去和女儿胡幸之同住。
而机灵小李还是惯常的机灵,主动去成海青的亲戚家报信,说成海青在城里遇到了故人,要在故人那儿住一晚。成海青亲戚诚惶诚恐将机灵小李送走,然后私下嘀咕,猜不透表舅到底遇上了什么大人物。
成海青不再称呼胡巧英为“少爷”,因为许伯平说新社会不作兴这么喊,大家可以称呼胡巧英为“胡先生”、“胡同志”、或者“胡老”。成海青觉得哪个不合适,门一关,还是叫他“巧英少爷”。
一夜叙旧,漫长岁月浓于一席长谈,彼此唏嘘不已,又为兜兜转转终能重逢而难眠。
成海青老伴于年前病逝,女儿嫁于邻村,他跟着儿子生活,家中一个孙子两个孙女儿,大孙女已高三,说是成绩不错,有望考上大学,小孙女读初中,也是个聪明孩子。就是孙子读书不太行,但据说力气大,特别能干活,是挣工分的好手。
听成海青带着酒意絮絮叨叨说家里的事,胡巧英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问他为啥来晋陵,找亲戚什么事,成海青又支吾着不肯说。看来他是醉了,却也没完全醉。
第二日,省市领导要在晋陵宾馆为胡巧英召开隆重的欢迎仪式。成海青很识趣地告辞,去了亲戚家,胡巧英问他要了亲戚家的地址,又说自己要月底才走,约了过两天再聚。
作为陪同家属,胡巧月和林思危也有幸出席欢迎仪式。在晋陵宾馆的会堂里,林思危看到跟后世电视新闻中一模一样的布置,宏大的山水背景,端端正正摆放的单人沙发上铺着缕空针织的蕾丝布。
胡巧英和□□坐在最中央的两张沙发上,其余陪同人员按席次一一落座。顾念申也来了,负责接待的同志巧妙地安排他和胡巧月林思然坐在一起,气氛亲切友好。
省里来的同志当场传达了省里的平反意见,整个会堂人员并不多,却掌声雷动。胡巧英眼睛里闪着晶莹的泪花,更激动的却是胡巧月。
毕竟胡家带来的所有“灾难”都是她在承受,最该被平反的其实是胡巧月啊。
随即□□宣布了一个重要决定,经过慎重研究,市里决定发还胡家当年的罚没资产,主要包括阳川路的数十间房屋和家具等,另有有据可查的古董字画,也会在核实清查后一一发还。
纵然早就有所预料,听到这个消息时,所有人都恍若梦幻降临,不敢相信。
“恭喜你们,终于有了好消息。”顾念申侧过身来,低声向胡巧月说。
胡巧月深深地望他一眼,淡漠清冷了半辈子的老人,哽咽道:“谢谢……”
顾念申却惭愧:“不用谢,这是应该做的。”
短短一句,一切尽在不言中。
宣布完重要决定,气氛变得轻松。□□半真半假地面露难色,说政策是下来了,但这些房子里现在住了几十户人家,清腾难度非常大,市里也有类似的情况,清腾两年还没有完全结束。
但,话锋一转,又说,胡家的情况不一样,胡巧英同志的情况更不一样,这是省里下了死命令,一定要尽快解决的头等大事,市里一定会排除万难,把这项工作落实早、落实好。
气氛终于到这儿了,胡巧英说,因为胡家儿女目前只有胡巧月在国内,他们一致决定,阳川路的家产发还,由胡巧月和林思危全权处理,并且当场签署委托协议。
这事并没有事先告知林思危。
但奶奶从容上前,并且微笑着对林思危说:“来吧。”林思危突然觉得,奶奶是知情的。
将自己的名字写在授权书上,这应该是奶奶的意思。她怕林正清来抢。
十八岁,一个农村小姑娘,突然就这样拥有巨大财富。想到大半年前,自己从长途车站走到晋陵城,肚子饿得咕咕叫,鞋子走到张开了嘴,衣服短得能望见裤腰……人生之际遇,果真充满了各种不确定。
重新落座时,胡巧月带着小伎俩得逞的得意,悄悄对林思危道:“别以为是福气啊,这是烦你。”
“我是怕烦的人吗?”林思危扬眉,给奶奶吃一颗定心丸。
胡巧月说得也没错,一纸文件下来,又有多少手续要跑,多少事情要落实,她这么大年纪确实已经力不从心,肯定需要林思危去一一操心。
更何况,还有林正清一家。只有林思危对付得了这一家人。
最重要的会见结束,该宣布的政策也已宣布,一切都尘埃落定,接下来的行程就自由很多。
因为昨天丁翰文提了文笔塔,侨办立即就安排好,说下午就可以去。
胡巧月到底是手术未久,不方便登塔,就在塔下休息,让林思危陪他们上去。
宝塔的每一层都有一圈观光围廊,庄音蓉和胡幸之走得快,一会儿就到了另一边,庄音蓉指着不远处给女儿和外孙介绍晋陵城的布局,胡巧英却有意无意地落在后头。
他跟胡巧月商量委托授权时,胡巧月说要加上林思危的名字。
虽然在信里听胡巧月提过这个孙女,也能感觉到祖孙俩感情非常好,但对胡巧英来说,林思然能不能担当这个大任,仅有善良是不够的。
他见过太多败落的世家,无一不是子孙不肖,所以他在培养孩子这一块异常严格。但他知道,林思危是在农村长大的,这孩子对奶奶的确很孝顺,但她有没有能力守住胡家?
不说别的,光是落实政策,发还家产这一项,就不是一个十八岁的小姑娘能应付的。
“思危。”他笑吟吟地扶住围栏,“听你奶奶说,你在学校当老师?”
第126章 敏感
这是林思危第一次和胡巧英单独相处。
丰富的社会经验告诉她, 胡巧英是故意落后的,就是为了能和她单独说话,一开口却又没说什么私密之事, 而是问她工作。
这是对她的“打量”。
林思危很有礼貌地回答:“其实我要下个月才毕业, 现在只能算是见习老师。”
“留校。”胡巧英点点头。在他的认知里,必须是学业出众的学生才有机会留校, 林思危应该具有很强的学习能力。
“我对晋陵的学校都不认识了,以前我们读书时,都叫学堂, 这回看到牌子,校名都变了。不知道思危是在哪个学校任教?”
林思危道:“苏省粮食技工学校,就在咱们晋陵西郊。”
“粮食技工学校……”胡巧英喃喃地, 显然也并不清楚学校性质。
林思危解释:“不是大学, 是省轻工厅下属的一家职业技术学校, 主要学习职业技能的。”
虽然胡巧英还是不太能理解什么叫“技校”, 但起码他有了概念, 就是专攻行业职业培训的学校呗。
“为什么选择当老师?”胡巧英问她。
林思危可不会说什么冠冕堂皇的空话, 她微微一笑, 道:“其实我是留在实践中心当老师,跟教文化课的老师不一样。国家刚出了新政策,以勤工俭学为依托, 学校可以开办校办工厂。我名义上是老师, 其实是粮校校办工厂的员工。”
“待遇丰富?”胡巧英单刀直入,从不拐弯抹角。
林思危摇摇头,坦然道:“我拿的老师工资, 不高的。我是觉得这时代百年未遇,是最好的生长季, 如果不能在这样的年代参与一家企业的成长,看着它从无到有,从弱小到壮大,人生会有些无趣。”
“你是觉得……有趣?”这回答完全出乎胡巧英的预料。
“有趣,非常有趣。”林思危的小脸上焕发出光亮,黑漆漆的眼珠剔透地像要望进人的内心。她说:“事实上我们厂就在上周拿到了营业执照,我们可是全省第一家恢复校办工厂运营的实践基地。”
胡巧英何许人也,当年出生入死,一身与敌周旋的智慧,后来又出国经商,生生在异国他乡扎根创业,若是别人来跟他讲这些,他会在心里默默将对方归到“画大饼”那一组。
但眼前这孩子天生有一种魔力,她说这些,就是最直白的炫耀也无妨,旁人都会觉得,她不是炫给我看,她是想带我们一起炫。
“你们厂子生产什么?”
“实践中心嘛,本来是根据学生的实习课程来制定生产计划,简单的五金件,标准件,和酒类酿造的半成品……”
胡巧英打断她:“你们的目标,是全省第一家恢复资质的基地?还是全省最最赚钱的基地?”
林思危顿时双目明亮,胡巧英拥有难得的企业家必须具备的高敏度感。
“当然是后者。”林思危道。
“那你们这些产品,不行。”胡巧英指着不远处一大片密密麻麻的低矮房屋,“这里以前是众多工厂所在,昨天开车经过时,我特意留意过,里面有些机械厂、五金厂,规模几乎和我当年离开前没有任何变化。知道为什么吗?”
他想说的自然不是什么历史进程的耽搁。
林思危知道他想表达什么,她撩开被风吹乱的长发,眨眨眼睛:“我来猜一猜,大概是因为技术含量低,市场稳定,他们不需要有进取心,只要按着多年来形成习惯的生活方式去设计企业经营,他们就能生存很久。
“但,只是生存。
“它们很难强大,更难鲜活。”
胡巧英眼中透露出欣赏,看来巧月如此推崇自己的宝贝孙女,的确有她的自信。
“所以你那个校办工厂也一样,产品老旧、不成系列,东一榔头西一棒,很难让人有进取心。”
林思危笑道:“其实我早就有了想法。我们学校这个厂子,我要生产国内最好的啤酒。”
“哦?”胡巧英不由眯起眼睛,重新打量这个小姑娘,“据我所知,国内都不流行喝啤酒。”
昨天欢迎宴会的确没有啤酒。
啤酒在当年社会就是这么尴尬,一方面它是舶来品,听上去很时髦很新潮,另一方面国人没有喝啤酒的习惯,也形成不了这样的习惯,对它的尊重就仅限于“时髦和新潮”,简单说,压根没有喝啤酒的氛围。
林思危却道:“不流行,生产能力才弱,竞争才小,谁敢出头当先,谁就能接住这第一波流量。”
“流量……”胡巧英玩味着这个词,听懂了林思危的意思。
“刚刚你说,你的想法?你才十八岁,你的想法,能在你们校办工厂实现?”
问得犀利。
林思危自信满满:“不瞒爷爷说,我们厂目前才三个人,我负责日常工作,可以理解为常务负责人。接下来有大量工作要做,最重要的有两桩,研发,和招工。”
三个人,胡巧英都被逗笑了。
但笑完后,他心里也佩服。光从林思危的那些谈吐,他就能听出来绝不是吹牛,甚至他觉得林思危有一种这里的人并不具备的、自成体系的筹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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