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巧月哪里要别人扶,跟着许伯平就一起冲了出去。
这一刻,林思危无比庆幸带奶奶去省城做了手术,不然哪有如今的矫捷。
一辆崭新的面包车开到宾馆楼门口,小李最是机灵,一个箭步上前,打开了车门。
一位银发老人探出身子,向车外略作张望,视线定在胡巧月身上。
胡巧月紧紧盯着他,二人对望数秒,数十年别离在这一刻化成具象。
“哥!”
“巧月!”
胡巧月冲上去,胡巧英张开双臂,狠狠地拥住她,二人哭作一团。
哭这些年彼此受过的苦难,哭这些年不能相持的离情,哭风华正茂时的分别到白发苍苍的重逢。激动、委屈、庆幸、以及仿似做梦一般的不真实。
所有人皆动容。
什么礼仪,什么程序,在这一刻都那么苍白,心软的跟着一起抹眼泪,坚强地也紧紧咬住嘴唇,让自己看上去还有那么一丝敬业。
半晌,胡巧英松开手,从口袋里掏出手绢,疼爱地给胡巧月擦眼泪。
“不哭了,咱们都好好的,不是吗?”
胡巧月泣不成声,点头:“我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们了。”
此时的她,从初见的激动中缓过来,努力地收了泪,望向胡巧英身后那个娇小的女人。那是她嫂子庄音蓉。
庄音蓉拭泪上前,和胡巧月拥抱,颤声道:“巧月,好久不见。”
胡巧月已经镇定下来,声音嘶哑着说:“嫂子,又回晋陵了。”
这时,许伯平意识到自己可以适时“出现”了,上前一步向胡巧月伸出手,去海城接人的工作人员一路上已经跟胡巧英一家有所熟悉,赶紧给两边介绍。
“这位是我们许主任。这位是我们钱副主任……”
一直介绍到林思危跟前,胡巧月已经接上:“大哥,这是我孙女,林思危。”
“爷爷好。”林思危上前和胡巧英一家一一见过。
一行人在许伯平的带领下来到了宾馆的会客厅。
胡巧英一行共四人,除了他和妻子庄音蓉之外,还有女儿胡幸之,以及外孙丁翰文。
林思危也是万万没想到,丁翰文竟然是个头发卷曲的混血儿。
许伯平在跟几位长辈说些旅途辛苦之类的寒暄话,又说接下来几天的行程,这边胡幸之和丁翰文向林思危发出了友好的邀请。
“思危,我听外公提起过你,是个特别的名字。”丁翰文的中文实在有些磕磕巴巴。
胡幸之怕林思危听不懂,笑着说:“思危别介意啊,翰文平常说英文比较多,从小我们也教中文,但是总不如母语那么灵光。”
“没关系,我听得懂。”林思危甜甜一笑,无比乖巧。
心里却想,丁翰文这混血,明显没随妈妈啊,异域血统有些过于强势了,说这种拿腔拿调的中文,整个看着反而挺和谐的。
虽然不太灵光,但丁翰文话还挺多,而且充满好奇。
“我第一次来妈妈的家乡,好美丽的地方。”
林思危给他介绍:“我们晋陵是个古城,有两千多年历史了。”
“哇哦。”丁翰文张大嘴巴,一脸惊讶。
说实话林思危不信家里没给他介绍过晋陵,但他的夸张表情还是让身边的人也充满了自豪。小李不禁插嘴:“晋陵历史悠久,有很多的名胜古迹,有时间我们可以一起去参观。”
胡幸之感叹道:“其实我离开晋陵时已经六岁,是能记事的年纪。今天车子一路开过来,看到天宁寺,看到文笔塔,我的记忆都涌上来了。我跟爸爸去天宁寺撞过钟,还爬过文笔塔。对了,到文笔塔最高那一层,可以看到整个晋陵的全貌。”
丁翰文又一次张大嘴巴:“哇哦,那我能去吗?”
这次他的“哇哦”太大声,成功吸引了“长辈组”,许伯平转过头,立即开始“现宝”,大声道:“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你们要早来一年,还真上不去。我们文笔塔之前年久失修,只剩了砖石塔身。前年市里专门拨款修缮,按原样重修了木结构塔楼,上个月刚刚对外开放。我来安排,让大家登顶,一览晋陵美景!”
这下皆大欢喜,众人纷纷鼓起掌来。
这场具有历史意义的重聚,在美好的氛围中拉开了帷幕。
许伯平如他之前所言,并没有安排太多事项,简短的欢迎过后,将胡巧英一家送到了准备好的客房。
市里给除了给胡巧英一行安排了晋陵宾馆最好的三间套房,还给胡巧月也安排了客房,方便他们就近叙旧。
这个小细节让胡巧月觉得格外暖心。
应该说,整个安排也让林思危有些意外,她以为侨办第一天就会塞满各种行程,倒没想到如此贴心,留时间留空间给他们先行叙旧。
的确是有说不完的话啊。
胡幸之和丁翰文各自回自己的房间安顿行李,胡家兄妹俩坐到套间沙发上,眼眶又湿了。
“巧月你还是那么瘦。”
“你也是。”
“音蓉天天拉着我散步,说千金难买老来瘦。”
胡巧月不愿让哥哥知道自己曾经行动不便,那会让他伤心,笑道:“你知道,我是懒得动弹的人,像妈妈,妈妈也瘦。”
说到他们母亲,胡巧英顿时鼻酸:“母亲去世时,就念着你。说不能见你一面,她死也不安心。”
胡巧月掏出手帕,还是大哥的那一条,抹着眼泪道:“未能在父母面前尽孝,我也好遗憾……”
“奶奶……”林思危怕她过于激动,小声提醒。
“没事的思危,奶奶不激动。”胡巧月吸着鼻子,勉强跟胡巧英笑道,“我这孙女,管得严,今天出门就说,奶奶你不能太激动,你要注意身体。”
庄音蓉拉起林思危的手,打量她:“先前人多,我还没好好和小姑娘说说话。”
“听你奶奶信时说,现在是你和她一起住,照顾她。”
“是奶奶照顾我。”林思危答得脆生生。
她其实何止怕奶奶太激动,她也怕胡巧英老夫妻太激动,她必须是那个稳定大家情绪的小可爱。
所以她说话都提了两个调。
“奶奶应该信里跟你们说了,我来晋陵也不到一年,小时候是在乡下长大的。多亏了奶奶带我认识晋陵市,不然我今天两眼一抹黑,什么都说不出来。”
“哈哈。”庄音蓉被她逗笑。
倒是胡巧英有个憋在心里好久的事:“巧月,我正要问呢,正清怎么没来?”
胡巧月的脸色顿时一变。
胡巧英是见过林正清的。当年她生孩子时,胡家还兴旺,家里人也还没出国。胡巧英也曾在信里问过林正清,但胡巧月并不想提,就含混过去。
但她知道,等他们到了晋陵,这事终究是要面对的。
林思危并不清楚奶奶打算如何应对,心中略有些紧张。怕奶奶不好面对,更怕奶奶伤心。
但胡巧月深吸一口气,正色道:“说起来,这是个丑事。不瞒哥哥嫂嫂,我当他已经死了。”
“啊?”
两位老人顿时愣住,不由对望一眼,有些无措。
到底还是庄音蓉先稳住,转向林思危,细声细气地问:“是不是你爸做了让奶奶伤心的事?”
第123章 幸事
林思危不敢擅自做主, 转头向奶奶请示。
说出自己经历的痛楚需要极大的勇气,而且还是那样的丑恶之事。胡巧月却比想象的平静,她缓缓道:“是他主动和我断绝了母子关系。我成分不好, 耽误了他的前程。”
轻描淡写两句话, 却似在房间里扔了个炸弹。
胡巧英惊呼:“他怎么能这样!”
庄音蓉也是目瞪口呆,说话都结巴了:“这……这……我们也听说那些年……会有些荒唐的人, 没想到……”
“没想到林正清也是这样的人,对吧。”
胡巧月表情淡漠,哀莫大于心不死, 她早就心死了,也就谈不上有多哀伤。
“特殊岁月,教我识清一些人, 也算幸事。”
胡巧英还有些不敢相信:“会不会是, 他也有苦衷?”
“或许当初有, 后来总也没有了。”胡巧月略有些苦笑, 轻叹道, “大哥, 你不用安慰我, 他也不止那一件事。谁内心良善,谁居心叵测,我分得清。”
她说得缓慢而坚决, 终于叫哥嫂望见她的决心。那是再不会抱有一丝一毫希望的冷情。
庄音蓉劝慰道:“没想到巧月你这些年这么不容易, 只恨我们不能早些回来与你相见,叫你那么孤苦零丁的。”
胡巧月抬眼望向林思危,泛起一丝笑意:“我有思危, 老天补偿给我的礼物。”
见奶奶已经说到这个地步,想来也是不想遮掩了, 林思危道:“我是林正清当知青时生的,为了回城,他抛弃了我妈,也没有抚养过我。后来是我妈去世,我寻到城里,奶奶收留了我。”
二人这才知道林思危的身世。
他们心里本也狐疑,既然胡巧月和林正清已经形同陌路,为何又会跟孙女相依为命,原来林正清最擅于断绝关系,不认母亲,不认女儿。
至此,胡巧英也决定不再为林正清说半句好话。只是想到当年那个牙牙学语的可爱小婴儿,如今竟变成这样自私阴狠的人,内心充满了遗憾。
庄音蓉已经开始感同林思危的身世,她拉着林思危的手:“乖囡,一看就是好孩子。奶奶这辈子吃太多苦,乖囡要对奶奶好。”
“会的!”林思危重重点头,“如今日子也好过了,政策也变好了,你们也能回来和奶奶相聚,奶奶不会再吃苦了,往后的日子全是甜,我和奶奶一起甜。”
胡巧月忍不住,原本被林正清搞得很冷漠的情绪顿时被林思危温暖到,勾着手帕掩嘴轻笑一声,道:“哥哥嫂子你们看,思危这孩子多会哄人,把我哄得好开心的。”
“受过苦的孩子,懂得珍惜。”胡巧英对庄音蓉道,“咱们准备的礼物呢,你拿了给巧月吧。”
“嗯。”庄音蓉转身去箱子里拿出几个盒子。
一条灰色老花的羊绒披肩,林思危一眼就看出是奢牌logo,在这边可以说是完全没有看见过。
“巧月,这是给你的。一看到你啊,我就晓得没买错,相当合你的气质。”
又拿出一只劳力士手表,女款,样式秀气,又不失低调的奢华。
“思危乖囡,这是给你的。我说给你买一套钻石首饰,你爷爷说不要,思危定然是个有思想的孩子,听说是要搞事业的,他给你挑的手表,果然也是极衬你。”
林思危真心有点佩服了,这两位老人家准备礼物真正是用心的。奶奶就适合那样温暖柔软的羊绒披肩,在冬日的卧室里,晒着窗口的太阳,让太阳和披肩一同温暖她。
而她也的确需要一块手表。时间对她来说那样宝贵,不是没想过要买手表,只是觉得还不够宽裕,也就没有下手。
胡巧月嗔怪道:“干嘛破费买这样贵的东西,她还是小孩子。”
林思危却心中清楚,两位老人给自己买这样贵的手表,一是本身眼界使然,二也是感谢林思危能真心真意陪伴胡巧月。
她接过手表,一半真,一半装,显出兴奋的样子:“哇,好高级,劳力士哎,还是限量版!”
这才是接收礼物最正确的反应。
不要怕太夸张,你越夸张,对方越喜欢,越觉得自己这礼物送得对。
就像刚刚丁翰文听到晋陵历史时的反应那样,越夸张,晋陵人越骄傲。
这叫给予情绪价值。
果然胡巧英和庄音蓉也更加高兴,又拿了几样,有项链,有手包,有钱夹,也有手链,都是高级货。
本来这些是给林正清一家准备的,但现在胡巧月明确说断绝了关系,胡巧英也觉得没有必要再对这个外甥有什么关照。
胡巧月让他们都留着,自己也可以用。老两口却说,两个孩子家里都比自己日子还要好过,不缺这些东西,好说歹说,林思危收下了一条项链和一只LV手包。
最后,庄音蓉郑重地拿出一只红木盒子,里头是一对翡翠镯子,碧绿碧绿,水头极好。
胡巧月顿时动容。
这是她母亲当年嫁进胡家时的嫁妆。
“妈临终前再三关照,以后若能见到你,一定要将这对镯子传给你。”
“我来。”胡巧英上前,执起妹妹的手,将两只翡翠镯子替她戴上。
纵然已是这个年纪,胡巧月的皮肤依然极白,衬得镯子愈发翠绿剔透。只是她瘦,一对腕子细得叫人怜惜,胡巧英又忍不住有些哽咽。
“妈,我把镯子交给巧月了,巧月现在很好,你在天之灵可以安息了。”
随即与胡巧月一同合掌阖眼,默默祈愿。
“以前咱们胡家,很多宝贝的。”庄音蓉低声对林思危道,“我知道现在都没了,房子也只剩半间了吧。”
林思危点点头:“还有奶奶一口女儿箱,一顶雕花大衣柜。别的应该是都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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