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今日便讲到这,二位皇子下学罢。”方信收好书卷,神色冷冷地说道。
“先生辛苦。”二皇子李琰和七皇子李玮起身拱手,合声礼貌地说道。
李琰容貌昳丽,为人谨慎,他生母乃得宠贵妃琪氏,琪氏虽嚣张跋扈,却有分寸,对这个唯一的孩子很是看重,花了大心思才将人塞到翰林学士方信这里。
李玮则是皇贵妃何氏老来得子,何氏年岁渐高,便也无心争宠,一门心思扑在李玮身上。何氏母族势力颇大,便给足了李玮底气,却也没骄纵成性,给孩子养得略微富态了些,性子干脆圆滑,走到哪都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很是讨喜。
“先生,额娘今日给我带了一小罐子酸果脯,这是额娘亲手做的,说是给您和师母尝尝。”李玮笑眯眯地抱着罐子过来。
果脯虽小,重的却是心意。是不是皇贵妃亲手制的不重要,李玮既说它是,那它便是,方信恭恭敬敬地接过,拱手道:“那便多谢皇贵妃了,你看这,回回有好东西都想着微臣。正巧,家里那口子遇了喜,就好吃点酸的,微臣这些日子四处给找呢。”
“哎呀,那恭喜恭喜。”李玮连忙说道:“这我才知道,过会子我叫人去太医院请两个太医,到府上好好给师母看看,开些安胎养神的食补才好,也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这多不好......哎,那便谢过七殿下了。”方信捋了捋胡须,连忙感谢道。
李琰不甘示弱,连忙插话,“当年额娘生我时,父皇赐了一瓶上好的安胎丸,是传国的方子。每日取上一丸,和水服下,孕时呕吐恶心都好些,孩子也安分。”
“额娘昨日还念叨,说要我将剩的半瓶子给师母拿来,今日来得急倒忘了,下学我回去亲自取来给您送去。”李琰笑了笑,白玉般的面庞,却叫人莫名感觉阴恻恻的。
方信这边也谢了个遍,刚要走出门去,却意外见到一人。
“方学士。”
门口处,顾淮一身纯白儒衫,恭敬拱手行礼,薄阳透过树枝照出斑驳光影落在他身上。
“呦,这可是稀客。”方信嘲讽似地牵牵嘴角,脸色瞬间变得精彩,左相可没少在他面前炫耀这个爱徒。
顾淮手中团着一个绒垫似的东西,却比绒垫厚实不少,他看起来有些局促,如玉似的指节抓紧怀中绒垫。
方信缓缓走了下来,在顾淮面前站直,语气玩味抬眉,“无事不登三宝殿,顾探花,这是找我何事?”
“听闻,学士夫人遇了喜,我便回家问了母亲,母亲说遇了喜的妇人,夜里会时常腰酸背痛。她便为学士夫人新做了个厚绒垫,躺下时垫在腰下,会缓解不少。”顾淮看起来十分真诚,娓娓道来,“里面还有个小夹层,若是天气冷些了,塞个暖袋进去,温着后腰,便也不会过于难受。”
夫人近日是叫着自己腰疼,方信低头看了看顾淮手上,对这份礼物着实可心,可是......
他怀疑着挑起眉毛,“怎么?左相禁了足,无人可教你,你便这么快就倒戈了?”
顾淮看起来很纠结,他垂眸眼中闪过挣扎,捏着绒垫的手忍不住收紧。
“学士......我也是,走投无路......”他言辞恳切,“我前些日子在文德殿外冲动行事,已被皇上厌弃,如今......已无人可依,学士,学士您能不能收了我?”顾淮递出绒垫苦苦哀求。
“我以后跟您学。”顾淮话音未落,手上绒垫便被方信掀翻。
方信冷哼一声,道:“哼,顾探花还是请回罢,我是不会教左相那老狗的‘爱徒’的,你死了这条心!”
言罢,不等顾淮说话,方信便气势汹汹地离开。
李琰冷笑看着眼前的顾淮,蔑视地瞥了一眼也跟着离开了。
“哎你说说。”李玮好心捡起绒垫,拍了拍上面的尘土,递给顾淮安慰道:“唉,先生他就这个脾气,你别往心里去......”
第09章 09 知春亭
“不,是微臣无用。”顾淮看起来失魂落魄,垂睫喃喃道。
“唉。”李玮长叹一口气。
他知道顾淮的能力,看着曾经的天之骄子如今连个能教的先生都没有,他心里也不是滋味,不由得起了惜才之心。
照顾着顾淮的情绪,李玮字斟句酌后开口,“这样,你拿绒垫跟我换。”
顾淮疑惑地抬眸,“您要这绒垫作甚?”
“这你就别管了,你将绒垫给我,我给你指条明路。”李玮卖着关子。
顾淮连忙将绒垫呈上,毕恭毕敬地说话,“七殿下,您说。”
李玮将垫子团好夹在胳膊下面,对他附耳言说一番。
“二殿下的伴读?”顾淮讶异。
“正是。”李玮笑了笑,谈笑自若道:“我学问不比二皇兄,带个伴读没什么用处。”
他摸了摸下巴,“倒是二皇兄,他物色伴读有一段日子了。他原先那个伴读得了重病,据说,昨个埋了。这位置空出来,你不刚好顶上?”
“微臣......微臣能行吗?”顾淮的眉微微蹙起,“二殿下他......看起来也不太得意微臣。”
李玮拍拍他的肩膀,不在意地说道:“哎呀,这有什么,你的才能在那摆着呢。”
“这样。”李玮从书袋里掏来掏去,找了好半天眸子突然一亮,拿出一张皱皱巴巴的宣纸。
李玮不好意思地将纸捋了捋,这才递给顾淮,“这个是我昨日向他借的课业,你替我还回去,这不就能借口见到他了吗?”
他犹豫了一下,又补了一句,“我能帮你的便到这了,剩下的,就得看你自己的造化。”
顾淮捏着那张纸,拱手感激不尽,“七殿下恩德,微臣无以为报,日后殿下若是有用得到微臣的,尽管吩咐。”
李玮拍拍他的肩膀,“这就见外了,我这不是跟你换的吗?”李玮笑笑,举了举手上的绒垫,“你且去罢。”
顾淮又郑重拱了拱手,拿着课业赶紧转身追去。
李玮看着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视线里,这才抱着书袋慢吞吞离开。
过了一炷香,日头下去,顾淮又出现在门口。
“公子,他果然往怡红院去了。”柏青低声禀报。
顾淮看着手中的课业,沉默不语。
李玮一直有爱妻之名,殊不知他在外面养了三年妓子,如今那妓子已有身孕,便死死缠住李玮。
不知那妓子用了什么手段,让李玮宁愿顶着爱妻之名被毁的风险,也要养着她腹中的孩子。
月份一大,此事必定暴露。
李玮正妻乃怀平侯之女,李玮若想善了此事,要么,去母留子。就说是正妻有孕,将人藏个几月,孩子出生后记在正妻名下,将那娼妓处置了,以表衷心。
要么,给那妓子改头换面,换个身份,接到家里当个姨娘,恭恭敬敬地待着主母,倒也能算安分。
可若要闹大了......
顾淮顿了顿,将手中的课业捋平折好,揣进怀里。
他自是知道,不会轻易从方信那取得广兰花,他此行的目的,自然也不会是冲着方信来的。
确定了李玮的消息属实,接下来,就要去二皇子府走一趟了。
辘辘的马车声响起,李琰刚从方信那回来,下了马车,展展袍子。
这两日晴,路上的车辙印已干,日光透绿叶,空气中逸散着花香,李琰大步流星,临至门口时步子一顿,只见一人在树下撑伞,花瓣洋洋洒洒落满伞面。
顾淮伞一倾,花瓣飘落飞了满地。
李琰先是沉默,而后挥挥手让人开门,神情戏谑。
“......站很久了?”
“倒也没有。”顾淮躲在伞下的阴影里,探出步子走过来,见李琰顿在门口,不由得微微一笑,“二殿下,不让微臣进去吗?”
“我府中,不收留无用之人。”李琰语焉不详,他抬眉看向顾淮,倒也没赶他走,静静等着他的下文。
“微臣是来送东西的,七殿下昨日借了您的课业,您忘了?”顾淮眉梢轻佻,语调拉长。
李琰眉头微皱,好像是想起来了此事,伸出手,却见顾淮半天没动作,便疑惑地看向他,“你倒是给我啊。”
“还不急,微臣还得在二殿下这儿谋个差事。”他模样斯文坦然,慢条斯理地说话,走过去自顾自地进了门。
“哎,让你进了吗你——”李琰不耐烦地叫他。
顾淮顿时驻足,转过身打量了一番他,看得李琰后退一步,心里发毛。
李琰眉头紧皱不知道顾淮要干些什么,只见顾淮唇角弧度加深,悠悠道:“二殿下明日不是还要抄微臣的家吗?可没问过微臣要不要让殿下进......”
明明是春日正阳晴,李琰却好似入秋着风,脊背冒出寒气。
他眼神一冷,目露凶光,迈着重重的步子走到顾淮跟前,阴着脸咬牙道:“快进。”
*
“你胆子倒大,既是知道了我想干什么,还敢只身前来。”李琰屏退下人,只剩两三个亲信把手书房,落于上座,冷眼看向顾淮,“到底是谁给你的底气?让你这么有恃无恐。”
“微臣不是有恃无恐。”顾淮迎上他的眸子,笑得人畜无害,缓缓道:“微臣已经什么都没有了,穷途末路之际,自然无所畏惧。”
李琰沉默,挥挥手叫人奉上茶。
顾淮拱手落座,指腹摩挲茶壁却没有喝。
“家父下狱一事,是殿下的手笔罢。”顾淮语气肯定。
“是又如何?”李琰看起来气定神闲,来回摩挲杯子的手却暴露了他此时的慌乱。
他明明做得天衣无缝,顾淮是如何得知的?
李琰不动声色打量着顾淮,不受掌控的感觉让他开始烦躁起来。
“你是如何得知的?”李琰忍不住问他。
如何得知的?顾淮默了默,他想起了落水那晚。
两人作完约定,柳安予便冷得打了个喷嚏,她待不住了,匆匆裹着绒毯离开。
“你等我啊。”柳安予样子认真,拧了拧鼻子。
顾淮本以为她会换了衣裳再来,不成想柳安予一路小跑回去,又一路跑过来,捧了件厚斗篷扔给他。
“你穿好。”柳安予半张脸埋在绒毯里面,声音闷闷的。
“哦,好!”顾淮怔愣一瞬,手忙脚乱套上斗篷,柳安予伸出手,轻轻拨开顾淮额上的碎发拢开。
两人对视,只听柳安予音色冷淡,“顾明忱下狱那天,我在大理寺门口见到了沈忠。”
“沈忠?”顾淮疑惑,“刑部侍郎?”
顾淮不明白柳安予为何突然提到这个,他看向柳安予的眸子,等着她给自己解惑。
“贞宁十四年,他拜为郎中,二皇子赠他一名舞姬,如今,已成沈忠正妻。”柳安予轻描淡写地给顾淮解释,“他是二皇子的人。”
顾淮瞳孔骤缩,呼吸不自觉加快。
只听柳安予声音淡漠,“昨日,沈忠递了折子,自请后日查抄顾家。”
......良久的沉默之后,顾淮“嗯”了一声,柳安予再无留恋,转身离去,只留他一人在知春亭落寞。
花也败了。
顾淮抽回思绪,抬头望向座上那人,李琰眼神森然,他让顾淮进门,不是因为惧怕他,而是对顾淮如何得知消息疑虑。
他疑心,他想知道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怕有人早早看出他的心思。
至于顾淮,不过是他计划中无足轻重的牺牲品。
只要他说完李琰想知道的东西,就会立即神不知鬼不觉地被人弄死。
所以顾淮勾唇,悠悠吐出四个字,“无可、奉告。”
李琰登时暴起,噼里啪啦地将茶杯砸在顾淮脚边,釉色瓷片碎了一地。
李琰指着顾淮的鼻子骂,“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在我面前放肆?能让你踏进府门在这端坐喝茶,已是我给你面子!”李琰抽出旁边侍卫的配剑,明晃晃的白刃架在顾淮脖颈。
顾淮静静受着,面色无异,他端起自己身旁的茶盏刮了刮茶沫,语声低沉悦耳,“二殿下,急什么?都说了,微臣是来谋差事的,总不至于,差事还没谋到就丢了性命,您说是吧?”顾淮端着茶杯抵在李琰的剑上,缓缓将剑推开,嘴角还噙着淡淡的笑。
笑里藏刀,李琰登时来了兴趣,将剑一扔,讽刺一笑,“你还有什么消息金贵?足够让你有资格在这跟我谈判。”
他慢悠悠散步走回座位,气定神闲地理了下袍子,好似刚才暴起失态的人不是他。
顾淮不急不徐地开口,“您动手削去左相一派,不就是怕左相势大成为大殿下党吗?”顾淮话锋一转,语焉不详,“可皇子中,不只是大殿下有威胁。也不是左相一派,都对大殿下看好。”
“你说老七?”李琰蹙眉不解,眼眸深沉,“他有什么威胁?”李琰上下打量顾淮,“再者,你不是左相的‘爱徒’吗?怎么,要离经叛道了?”
顾淮放下茶杯,眸色幽深,他将李玮交给自己的“课业”拿出,走到李琰近前行礼呈上。
“这一篇课业里,讲的是元寿年间滁州匪患抢粮一案,您的应对之策。当时,朝上是派兵镇压之法,效果立竿见影,却使民怨激愤,以致元寿二十三年,滁州百姓起义,险些打到京城。”顾淮闭口不答李琰问题,反倒是谈起了李琰的“课业”。
“如今江州匪患正猖,左相禁足,家父监察被诬下狱。”言至此处,顾淮不动声色地抬头看了一眼李琰,涌动的清晰被压在漆黑的眸底,他丝毫未顿,继续道:“有了前车之鉴,朝上对江州匪患一事闭口不谈,生怕惹了皇上震怒。”
“可江州匪患如不控制,必定危害永昌社稷,皇上正是燃眉之际,此时,若有人能站出来......哪怕效果甚微,皇上也会另眼相待。”顾淮的意思,不言而喻。
“你是说,李玮要拿我的法子去讨父皇欢心?”李琰眉头紧皱,指尖无意识叩在膝上思索。
“微臣,不敢妄言,二殿下自有决断。”顾淮点到即止,微微俯身呈上“课业”。
李琰沉默片刻,优雅地从侍从那接过一盏新茶,懒洋洋地问道:“那你呢?你想做什么?”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顾淮敛了神色,俯身声音沙哑,“微臣所求不多。微臣,想活。”
李琰不以为意,指着他说,“你这不是活得好好的的吗?”
“微臣说的,不是如今这般,行尸走肉般活着。是依主的,有血有肉地活着。”他的话极具诱惑,只一句,便让李琰改了主意。
“笔墨抵金戈,喉舌胜鸩毒,成玉,愿为二殿下铸刀。”
“好一个铸刀。”李琰眼中闪过一丝惊叹,抬头目光带着审视,“那你能为我,做些什么?”
“先发制人,后发则制于人。二殿下......”顾淮娓娓道来。
李琰抬起眼睫,漆黑的双眸直勾勾盯着他,倏然放下茶杯哈哈大笑,“好啊,好啊,左相只授帝师,果真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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