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扬起头,憋回在眼眶打转的泪花,回看商望舒。他还是没有成功,两行清泪滑落。
见他如此,商望舒害怕自己的心又软了,她垂下眼帘,转而去看被钟亦箜端在手心的汤药。
“我承认,我还放不下你。”
钟亦箜捏紧了手中的碗,手指压得有些泛白。
她深呼一口气,“可是我没有办法忘记。”
“殿下,”钟亦箜有些急切,想要说些什么,却被她捂住嘴。
“孩童时,我爱吃鱼,心却太急,被一根鱼刺扎在嗓子里。玩耍时,我会忘记它的存在,因为还有其他更着急的事等着我。可每当安静下来了,这根刺带来的痛就异常清晰,它扎得我吃不下,睡不好,满脑子都是它。因为它,我很累,我不快乐,我想把它拔出来。”
商望舒的语气异常平静,静得没有丝毫起伏,她抚上自己的胸口。
“这根刺,现在扎在我的心上,你说我该拿它怎么办好。”
她抬头看向钟亦箜。
“殿下说亦箜是这鱼刺?”
手中的碗好似成了他的救命稻草,他紧紧的抓住。
商望舒却摇头,“我因为害怕再被鱼刺扎到,所以从此往后便再也不想吃鱼了。”
钟亦箜没有搭话,只是探了探汤药的温度,颤颤巍巍的站起身来,走了几步。
“药凉了,殿下,药凉了,我唤人换一碗来。”
商望舒唤住走到门前的钟亦箜。
“你永远如此!”
她的胸口剧烈起伏着。
“你每一次都在装无事发生,装得体,装大度,维护你那大家闺秀的脸面。你一次都不曾同我说真心话,一次也不愿坐下来听听我的想法,永远只是在自顾自的把你认为好的、把你想要的强塞给我。”
商望舒撑着床,半趴着直起身子,杯子滑落到了腿上,凌乱的头发贴在侧脸。她口不择言,不去想自己的话是不是正确,也不去想这番话会不会刺痛她曾经的爱人。
“你从不问问我需不需要,我想不想要,我同你说,你也只当听不见。”
她将头发别回耳后,深深呼吸。
“权势、名利我不想要,我不需要啊。”
一股酸涩突然涌上心头,明明已经在脑海中演绎过无数回今天的场景了,明明她应该像想象中那般洒脱,可真的到这一刻了,商望舒才发现,她还是做不到,做不到不委屈,更做不到冷静。
“我说过无数次,我只想要你,想要母皇、父亲,想要皇姊,还有宰相、姐姐,我们都好好的。身体康健,生活快乐,就这样,就已经足够了,就这样,我就已经知足了。”
钟亦箜带着浓浓鼻音的声音传来,他扶着门框,似乎只有用着坚硬的、永不会变的门框才能稳住自己颤抖不止的身体。
“殿下可曾考虑过我的处境。殿下又可曾知道我的难。”
他转过身来,眼红如血,面白如纸。
“我能感觉出来,母皇、父君、皇姊皆不喜我。每回宫宴,你谈笑风生,可我却在角落里格格不入。纵使你将话题引于我身上,无论我多么努力,母皇父君也只当听不见、看不见,草草略过。”
钟亦箜如同行尸走肉般走到床边,瞬间卸了力,瘫坐在地上。
“成婚如此长时间,我们却毫无所出,这更加印证了母皇父君是对的,钟亦箜是一个无用之人。”
他跪趴在地上,突然低头捂脸,发出笑声,诡异而荒诞。
笑声刚落,钟亦箜又突然抓住商望舒的手。
“我只是想留住殿下而已。我好害怕,怕殿下哪日会厌了我。我要抓住殿下,对,我要抓住殿下。”
像是为了肯定自己一般,他点头,布满红丝的眼睛望向商望舒。
“我难道想有人隔在我们之间吗!我难道不想殿下这一世,不,生生世世只有我一人吗!我比谁都更想抓住殿下。”
他用力握紧商望舒的手,喃喃“可我不能。”
“可我不能啊,殿下。”
泪滑落,他缓缓的贴上商望舒的手,闭上双眼,眷恋的感受着他最爱的温度。
“殿下说我爱权势,我认了,可是殿下,若是没有权势,我还能留在殿下身边吗?这府中还会有我的位置吗?”
他自嘲的笑笑。
“呵,怕是连遇见殿下的机会都没有罢。”
说罢,钟亦箜抬头,眼含水波,祈求道,“殿下便原谅我这一回。”
他猛摇头,“我再也不会犯这错了,从今往后,我什么都听殿下的。”
商望舒抚上他的脸,轻轻拭去他的泪,俯身摘下他随身佩戴、从不离身的玉佩。
那是他们第一次相遇,商望舒送给他的。
举起,狠狠摔在地上。
玉佩被摔到远处,玉身散落四处。
钟亦箜来不及想,爬着去捡起一块块碎片,手止不住的颤抖却在拼着这些碎片,生怕漏某一块。
“这碎玉,还能重新变回玉佩吗。”
商望舒看着仓皇的他,竟有些莫名的快感。
钟亦箜只是拼命点着头,“能的,能的,殿下你看,我拼好了。”
他捧起掌心的玉佩,一块也不少。
“可它已经裂了,全部都是裂痕,一触即破啊。”
商望舒无动于衷,残忍的话脱口而出。
“我会修好它的,它会和原来一模一样。”
钟亦箜跪走到商望舒身旁,祈求道,“若是它能复原,殿下可否再给亦箜一次重来的机会。”
“若它能和从前一模一样……”
商望舒话还没说完,门外就传来王微度哭天喊地的声音。
“你们反了啊,为何不放我进去,我还是这个府上的侧夫吗?我要去见殿下!”
他在门外哭诉着。
钟亦箜从地上站起来,仰头擦干脸上的泪痕,不让眼中的泪又落下。
商望舒叹了一口气,“放他进来吧。”
话音刚落,房门就被打开。
王微度梨花带雨的扑向商望舒。
“殿下终于醒了!这几日可把微度担心坏了!”
他左瞧瞧右看看,就要摸向商望舒时,被钟亦箜扣住手。
“你像什么样子!这里轮不到你来放肆!”
钟亦箜大声呵斥。
王微度大力抽回手,揉揉被攥住的地方。
“我与殿下的事,与王夫何干!”
“你!”
第18章
“够了!”
商望舒突然大吼。
她垂眼看着被自己蹂躏得皱巴巴的被角,拉起被子盖住头。
闷闷的声音从被子里传出来。
“你们都走吧。”
“殿下。”
钟亦箜还想说些什么,可是商望舒却不容置疑。
“走!”
听到房门被关上的声音,商望舒叹了口气,扯开被子呼吸新鲜空气。
男人就这么麻烦。
望着床顶放空,任由思绪飞扬。
有人轻轻敲了一下房门。
“殿下,殿下。”
王微度鬼鬼祟祟的声音传来。
他怎么又来了,商望舒翻了个身,想假装听不见。
“殿下,微度来给您送汤啦。”
他用着气音,低声说道。
商望舒又翻了个身,被子盖住头,又被掀开,重重的叹了口气。
“进来吧。”
她的声音有气无力。
王微度轻推开门,徐徐走到床前。
商望舒心中烦闷,面色不善,“你怎么又回来了。”
王微度挂出讨好的笑,捧起汤盅献宝。
“给殿下送汤。”
他又摆出一副祈求的模样,弯腰低头,将汤盅举得更高些。
“殿下一次都没喝过微度的汤,殿下能赏脸尝尝吗?”
见他如此姿态,商望舒心中的火莫名消散一些,她从床上坐起来。
王微度见状将隐囊放置在她身后。
“拿来吧。”她朝着王微度伸出手。
王微度却将汤盅移开。
“让微度服侍您吧,您刚醒来,身子虚弱。”
他赫然的飞视商望舒一眼,低头揭开盖子。
盅内的汤还微微冒着热烟,王微度舀起一勺,轻轻吹气。
“给我吧。”商望舒无奈的看着他。
“殿下~”
他嗔怪的扫了一眼商望舒。
商望舒被他哼唧得鸡皮疙瘩长了一身,汗毛也不停竖起。
“要么给我,要么你自己喝。”
她的语气有点凶。
王微度委屈巴巴,去桌上拿了个干净的碗,将汤倒进碗里。
“汤盅太重了,微度给殿下换个碗。”
从他手中接过汤,商望舒浅尝一口,眼睛亮了起来。
味道不错!
她又接连喝了几勺。
王微度搬来凳子,坐在床边,捧着脸,笑弯了眼。
“殿下若是喜欢,微度日日为殿下做羹汤。”
“不用了。”
商望舒下意识就拒绝。
“殿下别这么说,能让殿下喜欢是微度的福气,殿下可别将这一点点的福气夺走。”
商望舒不知如何回应,她的脸有点烫,不知是不是被这汤的热气熏到了。
她默不作声,加快喝汤的速度。
可王微度却没想放过她。
“殿下真好!”
他痴痴的看着商望舒的脸,眼神中尽是迷恋。
“殿下是极极好的人了。天底下怎么会有如同殿下这般模样的人。”
王微度描绘着商望舒的脸。
“从来没有人对微度这么好,您就是微度的天。”
可怜商望舒被他这一番话肉麻得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她看着碗底所剩无几的汤。
“你的娘亲才是养了你多年的人。”
王微度垂下眼帘,他的眼神有些落寞,轻声反驳。
“才不是,殿下就是最关心微度的人。母亲从不关心我的死活,可殿下却愿意救微度,哪怕是微度在无理取闹。”
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仿佛被孤单笼罩在一个单独的空间里,空落落的。
商望舒将碗重重的放在他的手心。
“好啊,原来你是在耍我!你觉着我是一个容易心软的大蠢蛋,所以一而再的拿生命威胁我!”
她将这一顶大帽子扣到王微度头上。
王微度着急的摇头,“我没有的,殿下。”
他还想解释什么,却被商望舒打断。
“好啦,我只是说笑而已,你别放在心上。”
她打了个哈欠,摆摆手,闭上眼睛躺回被窝里。
“我累了,想歇息了,你也快回去吧。”
王微度不再言语,转身轻声收拾汤盅碗勺。
“其实你可以不用伪装,你可以一直住在府中。”
商望舒略带困意的声音挽留住了王微度出门的脚步。
他的身形顿了一下,气音喃喃,“殿下。”
王微度转头看向商望舒,却发现她已经睡去,发出规律的呼吸声。
他抹了一下眼角,悄无声息的出了门。
……
养病的日子太漫长,商望舒掰着指头,数着时间,终于,她好得差不多了,被允许出府了。
出府的第一件事,便是去向她的救命恩人登门致谢。
远远的,风裹挟着稚嫩的童谣一起到来。
将军府这么热闹?不愧是白战神,就是受人爱戴。
让马夫加快步伐,商望舒想,等她听了这童谣唱的内容,定要去好好调侃编排白榆一番。
她的嘴角带着一抹笑,眼睛闪烁着坏光。
可离得越近,童谣的词汇越来越清晰时,商望舒嘴角的笑却凝结了。
她的表情严肃得有些僵硬。
童谣的歌词分明是在编排造谣白榆。
到了将军府门前,商望舒匆匆下了马车。
门口聚着几个小孩,一边唱童谣,一边打打闹闹。
将军府却很是寂静,无人出来阻止这场闹剧。
哪来的熊孩子!白榆真是的,怎么也不阻止他们!
商望舒撸起袖子,气不打一处来。
她走上前,拧起那领头唱童谣的小孩的耳朵。
小孩疼得大叫。
“欸欸欸,你干嘛!”
她用力掰商望舒的手,想挣脱开来。
其他小孩被这突发事件惊到了,她们有些不知所措,呆若木鸡的站在原地。
“我干嘛?你在干嘛!这可是将军府,先不说将军为保护我们付出了很多。这可是朝廷命官的家,你们怎么敢在这里造次!”
商望舒抓住带头小孩的衣领,又要去抓其他小孩。
“走!见官去,等到了官府再听你们狡辩!”
被抓住的小孩听闻此言被吓得哇哇大哭,其他小孩见状四散开来,不知逃到了哪去。
那个被抓住的小孩见此场景哭得更凶了,上气不接下气。
将军府的大门突然被推开了。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佝偻着腰来到商望舒面前。
“殿下。”
他对着商望舒行了一礼,站到她身边耳语。
“殿下,饶了这小孩吧。”
商望舒瞪大双眼,有些不可置信。
老人看起来有些无奈,他摇摇头。
“是将军吩咐的。”
当事人都不计较,自己还计较个什么劲!
商望舒更生气了。
她将小孩抓到自己面前,盯着她的眼睛。
“将军好心要放了你!我可没想放过你!你还敢不敢了!”
小孩眼睛含泪,可怜兮兮的不停摇头。
“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放走小孩,商望舒气冲冲闯进府中,她想知道为何白榆任由他人在府前造谣。
“殿下!”
那老人一边追一边喊,却赶不上她的步伐。
不一会,商望舒就发现自己迷路了。
这是她第一次来将军府,刚刚一下子被气昏了头,竟想也不想往里冲。她有点后悔了,可老人已经不知道被她甩到哪儿去了,声音也听不见了。
商望舒像一只无头苍蝇一般,在府里乱转。
走着走着,她听见了潺潺的流水声,还听见了利刃劈空的声音,时不时还传来几声喘息。
有人在砍柴?
商望舒猜声音来源的地方是厨房,她朝声音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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