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白女士竟然想要她的肾?张怀凝也颇感意外,这时张父的电话又来,他果然是试密码失败,取不出钱来。
张父小心翼翼,道:“我不是不关心你姐,是打击太大,脑子断片了。我们男人倾向于将悲伤埋葬,不去提。我记得是哪一月,但不记得是哪天,你给点提示吧。”
张怀凝道:“十八号和二十号,二选一。”
张父挂断电话,不出五分钟,又来破口大骂,“我怎么试了都不对。”
“月份错了。也没事,还有十一个月,可以用排除法。”张怀凝笑着挂断电话。
梅哲仁那头的局还在继续,说有投资重金属的特殊渠道,返利丰厚。第一次返利的钱已经打到张父账上,其实是张怀凝给的。张父大喜,果然就重仓,把剩余的资金基本全压上了。
白女士的手术杨浔主动接了,给文医生腾出空,进行一场儿童下丘脑错构瘤手术,这个孩子的父母很有背景。他是真心要助力文医生的事业。
垂体瘤手术对杨浔很轻松,但他正为光屁股和戒烟而愁眉苦脸。独处时,他趴在桌上要张怀凝哄,“我感觉有一百年没抽烟了。”
张怀凝道:“从你的嗓子来看,没到一百年。”
“张医生特别坏,笑话我,还把我的打火机都丢了。”他故意侧半边脸,讨一个吻。
“我可没把你的打火机丢掉,我放闲鱼卖了,我再贴补点,能凑出七百块,我请你吃饭。”张怀凝视若无睹,他就把上身一点点挨过去,贴着她,手环在后腰,不让她走。她笑着捧过他的脸,亲了一口面颊。
“亲一下就算完了?我在戒烟,很可怜的。”
张怀凝做投降态,双手举过头顶往后退,杨浔忽然猎食般起身,扑过去压住她,留下一个掠夺般的吻。一松开又装无辜,”张医生说请我吃饭,我记住了。”
她笑着舔嘴唇,回味他的吻,常有淡淡的血腥味。他从来不涂润唇膏,嘴唇经常干裂流血。她找了棉签,点上凡士林在他嘴唇上慢慢抹匀。他微张嘴,眼睛朝下瞄,在她手上荡了个来回。
她被盯得有些紧张,“露出那样的眼神,够下流的。”
“你就喜欢下流的。”
她笑了笑,只一瞬,莫名想到他的对立面。檀宜之循规蹈矩,在画地为牢的圈子表演,有时她也不明白他的底色。一定要刺痛他,看着他崩溃,近于歇斯底里。由此她才有得到了证明,能从他的恨里推测出过去的爱。
杨浔的眼神变了,收敛笑意,道:“你在想谁?”
“没有谁。”
“那就是有了,你在想他。 恨到这个程度,已经和爱没什么差别了。上次你们都生气,说的是气话,冷静下来要不要再谈谈?”
张怀凝不悦道:“你想联系他,你自己去,他本来还想向你求婚的,我可不拦着。”
杨浔还想再说什么,可张怀凝又被叫走。原来是吴先生提了捐肾的事,引得前妻在白女士的病房大吵大闹。
张怀凝赶到时,前妻正蹲在地上撒泼。护士都不敢拉,因为她大哭着就倒在地上不动了,谁敢碰一下,她就叫,骂得很脏,完全是街头用词。又指着病床上的白女士,道:“你抢了我的男人还不算,还要我的肾,你还是人吗?”
吴先生也难堪,不停对张怀凝道歉,又哀求道:“算我错了,当我没说,你真的不要这样了,也给你儿子留个面子。”
提到孩子,前妻闹得更厉害了,“呸,都是你们,把我小孩教坏了,用钱,贿赂他,让他和我离心。他现在都不向着我了,就帮你们说话。”
“公道自在人心。”吴先生叹气。
这是极大的刺激,前妻歇斯底里起来,桌上还有一客饭,她抢过去,全泼在地上。饭盒里还有油,也溅到张怀凝袖口。
张怀凝也忍不了这场闹剧,道:“你不同意谁也不能逼你。你冷静点,不然我要叫保安了。给你五分钟,想想清楚。”
前妻总算停下,嗫嚅两声,没有道歉,只是顺从地出了病房。她拦着张怀凝想补救,要帮着洗衣服,随身竟然带着有洗涤功能的漂白剂。
她拼了命地搓洗,可漂白剂用多了,不但在白大褂的袖口留下一片黄渍,还把张怀凝内搭的袖口糟蹋褪色。
张怀凝把白大褂抢回来,道:“不麻烦了。”
她知道又闯祸了,道:“我就是人笨,唉,做多错多。”
张怀凝不说话,想到了母亲。她们身上失败者的气味萦绕不散,世人并不嫌弃坏人。坏可以坏得风流倜傥,有格调。可蠢人只剩一个弱,弱得勾不起丝毫怜悯。
姨妈早就被磨砺得冷酷,但举手投足不缺聪明人的气度。张母确实是给父亲养老送终,称得上一句任劳任怨,可她蠢得挂相,不识好歹,足以抵消一切功劳。
同样的道理也适用于这三人。吴先生婚内出轨是有错,可是一看他和白女士琴瑟和鸣,夫妻和睦,任谁不说一句般配。又出了钱弥补,钱是一切道德问题的终极解答。现在再闹,倒显得她不识好歹了。
张怀凝回办公室,冷医生走来,瞥了眼,道:“怎么搞的,袖口一块黄?患者的尿袋洒你手上了?”
“对啊。”张怀凝冷不防发难,猛地拿袖口蹭冷医生的手。冷医生险些惨叫,拼命挣脱,跑开了。
这时才想起来,她还拉黑冷医生,平时工作不方便,她又加了回去。再想起檀宜之,一试,她还在黑名单里,甚至连不常用的号码也被屏蔽。她冷笑,拉黑就拉黑,谁稀罕啊?
人情世故,体察周详是一种天赋,像外语,学不会的人也无从模仿。前妻买了点水果,想向医护道歉。可她竟然挑了甘蔗。张怀凝只能分给同事,一群人如同丐帮长老般握着甘蔗,交谈间隙,不时低头吐渣。
钱医生有探听来小道消息,道:“确实是三代以内的旁系血亲,可以捐肾。不过挺复杂的,前妻的父母一方是知青,以前在云南,根本不往来。白女士的父母是教授,差很远,基本不往来。”
张怀凝诧异道:“为什么会愿意啊?”
“一开始就是前妻求白女士给她丈夫介绍工作,后来白女士养了男方全家。她丈夫不提,还有他丈夫的一堆亲戚,能安排工作的都安排了,还有前面那个儿子,也给了钱,连前妻的父母都安排妥当了。”钱晶晶皱眉,甘蔗渣塞牙缝。
都说男人有一个红玫瑰和一个白玫瑰,也不尽然。有根底的男人,才能纵情游戏花丛。吴先生这般白手起家的,都是一个王宝钏,一个代战公主。吴先生的父母都是农民,他却偏偏要学艺术,读书时都是前妻供养的。可她也仅仅是个超市女老板,不懂艺术,不懂体面。
吴先生聊起她时也叹气,道:“没有任何的共同话题,非常痛苦。我在家里画画,叮嘱过她要安静,她就故意和我对着干,拖地,开吸尘器,开洗衣机,切菜。我说要搬出去创作,她就说我外面有人。我对她心灰意冷后提了离婚,她不愿意,法律上没走流程,可是在我心里已经离了婚,后来才爱上她,不算出轨。”
原来前妻也受过白女士的资助,她的小超市开不下去,是白女士另外盘了个商铺,她才得以继续做小生意。拿人手短,这才同意离婚,但吴先生的房子和儿子都归了她。
她自认为是婚姻故事里的凄艳悲情的女主角,可落在亲人眼里,仅仅世情故事里的一个小角色。连她亲儿子都不支持她。
她儿子也来探病白女士。二十来岁的小伙子,读大专,对白女士很殷勤,帮着削苹果,亲亲热热叫她小阿姨。白女士忙着工作,随他在一旁自己玩。他就拿着手机打游戏,吴先生进来后,瞥了一眼也没作声。
等到前妻进来,却又扯着嗓子闹开了,揪着他的耳朵,道:“你怎么还玩啊,你是不是说要专升本啊,你读书啊你,在这里做什么?玩什么玩?还有脸玩!”揪着耳朵给他轰出去了。
儿子两手插兜跟着她出去,在走廊,道:“妈,你就考虑一下吧,其实没一个肾对生活的影响也不大。”
“你说的是人话吗?”
“小阿姨给了我们这么多东西,还要给介绍工作,爸爸离婚时连房子都给你了,你也想他们开心吧。他们不是说,捐一个肾不会影响生活的。”
“猪脑子啊,人要是一个肾能活,那长两个做什么?”她恶狠狠的样子倒像后妈,不停拿手指戳他的太阳穴,“要不是为了养你,供你读书,我也能去做美容,弄得很漂亮,你以为有个拖油瓶好过日子啊。良心被狗吃了。”
“谁让你抢的抚养权的?我让我爸养也挺好的,有钱有关系。小阿姨也比你温柔。他们又没有孩子……”
“你还指望着他们的钱啊?想得美,他们不是养了条狗,钱给狗都不给你,你连狗都不如。”
又吵得不可开交。其他病房的病人都有意见。剑拔弩张的气氛吓得护士赶忙找张怀凝,她来时正撞见戏剧性的最高潮。
前妻责骂吴先生,脏话连篇,称是他挑拨了儿子,逼得下跪认错,才愿意捐肾。吴先生肃然而跪,不多言语,倒成了个受难的悲剧英雄 。
前妻又后悔了,连哭带骂,“你真的为她下跪啊,不要脸,没骨气。”闹到最后她还是想证明自己被爱。荒唐行径。她的心智像个孩子,从没有办法,只有一团情绪。
见吴先生始终不愿起身,她只得道:“算我同意了,可以吧。算我错了,我没用,就这个肾有用,你们拿走吧。”
吴先生立刻起身,抓着她的手,道:“好,那你说到做到,我带着你去签字。”
亲属捐肾要先签自愿书,前妻握着笔又扭捏起来。任谁都看出她的不情愿,可吴先生让她不要签时,她又赌气道:“谁说我不签,我马上签。”
张怀凝按住她的笔,训斥道:“不要意气用事,捐肾没那么简单,签字就不能反悔,而要先体检确认你够不够格,你回去考虑清楚再来。同意的话,后天先做体检再签字。”她转而又对吴先生,道:“她签了字,取肾的时候要反悔,我们也不能硬给她手术,别把难题抛给医院。”
吴先生默然,确有掩饰不住的失望,对张怀凝的态度也带出些嘲弄,连称她是好医生。前妻还在和他争爱不爱的成年旧事。
张怀凝懒得听,倒接到了家里的电话,是钟点工打来的,说张父看着电视忽然昏倒了。
“他昏倒了叫我干嘛啊,叫医生啊。噢,也对,我也是医生。”然而她忙着其他病人,就托杨浔去看一趟。
第69章 多少钱能铺满一张床
杨浔开着小车去,还把没人爱吃的甘蔗全带走了。
二十分钟后,他打来电话,“你爸因祸得福却有血栓了。他以为钱全投进贵金属,突发新闻,有家公司在南美的矿区被劫,暴跌,他打投资经理电话打不通,以为自己破产就昏倒了。”这个时间,司机应该在给舅舅开车,毕竟是兼职骗子,“他的 GCS 在 11,还算清醒,就是我的手一碰他,他就发出‘啊啊啊啊啊啊’的惨叫。”
说学逗唱,他把电话凑过去,确实传来张父的惨叫,夹杂着含糊不清的‘快抢救我啊’,他应该半边身体不能动。杨浔回道:“你那老骨头经不起我按。”
张怀凝偷笑,隔空问诊,不算严重,发现及时,有充分的介入时间。还听到咀嚼声,便道:“你现在在做什么?”
“等救护车,吃桌上的栗子饼。”难怪张父气急败坏,他以为自己该是头等重要。二十个医生围着他嘘寒问暖。
“好吃吗?”
“好吃,就是有点干,你们家把饮料放哪儿了?”
“应该在左边柜子里,高的那个。等救护车到了之后,栗子饼带回来,我也想吃。”
杨浔是最贴心的土匪,留下甘蔗,不但带了栗子饼,还卷走张父收藏的茅台和冰箱里的牛羊肉。张父被送去隔壁二院,溶栓后并无大碍。张怀凝下班后再去探望,也叫上了张母。
张母确实像小动物,上次那一遭后,她躲在姨妈身后,看张怀凝的眼神带着怯。
冥冥中,张母又与吴先生的妻子重合了。上赶着且爱且怨,放不下又离不开。她一见病床上的张父就哭了,麻利地操持起一切,全然记不得这男人刚把她扫地出门。她连他衣服上的扣子没扣好都管,水也要温的,剥给她的橘子是去掉白丝的。张父也不吭声,随她伺候,一切又回到最熟悉的步调。
姨妈也陪同,道:“你妈告诉我,上个月她还和你爸过夫妻生活。”
“我不是很想听这个。”张怀凝的耳朵染上传染病。
“我也不想听,所以告诉你。”姨妈会心一笑,“小浔没和你一起来?我有礼物麻烦你转交给他。”到底是一家人,送了一条围巾,因为他总不停咳嗽。
“你现在算是支持我们在一起吗?”
“完全反对,没有血缘,你们依旧是表亲,这是乱伦。 如果你不是和他一起,我欣赏你的理性。但现在,我认为牺牲一个外科医生的事业成全你的爱情非常自私。从病人的角度,内科也不如外科重要。”
张怀凝笑道:“我会把这当作赞美。你走的时候,他才那么点。”她在小腿的位置比了比,“现在都那么高了,成年人能为自己的人生负责,而且他也不是为了爱情牺牲事业。他有自己的打算,你没那么了解他罢了。”说到底,伦理都是假的,远近亲疏论,姨妈更关心杨浔的事业。
“我会花时间继续了解的。” 姨妈与她相视一笑。矛盾再尖锐,她们也不会吵,在社会上摸爬滚打久了,都清楚对方的底色。敌视,也不乏欣赏。
这天午休,冷医生的母亲竟然来医院了。她先给全科室带了点心,又专程给张怀凝送了礼物。她没收,只勉为其难留下一份芝士蛋糕,知道来意,到静处说话。
冷母道:“她前几天是不是和张医生你吵架了?对不住,是我们做父母的不好,在家里把宠坏她了。这孩子没有坏心,就是说话没轻没重,你千万别放在心上,影响到你们日常的工作。”她的态度摆得很低,欠着身,赔着笑,近于低声下气。
“冷医生也不是孩子,比我都大。”
“是的,她不懂事,不如你成熟。”
“我是被逼无奈的成熟。”她忽然想起杨浔早前说过类似的话,转而又道:“听说你们在给冷医生安排相亲?我前夫都收到她的简历了。冷医生再怎么说也是头婚啊?”她明明白白就是恶意,偏要证明冷医生不幸福。
但冷母微微一笑,春风化雨,道:“你误会了,这不是相亲。我们让她定期和男人见面,目的是给她多增长社会阅历,不必有结果。结不结婚是她的自由。她的性格说好听了是书生气,说难听了是不幼稚。她的简历发到你前夫手里,说明你前夫也是个不错的人,很有社会经验。也是你眼光好。”
这次轮到张怀凝在洗手间发作了。她不踹垃圾桶,只撕卫生纸。
不甘心。冷医生凭什么这么好命?慈爱的父母滋养了她的天真,殷实的家底发掘她的天赋。这个社会雨打风吹,凭什么她能在万里晴空中继续当小彼得潘?
魔法会失效,因为张怀凝已经抓到了把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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