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和人太亲近,有时是磨合,有时是折磨。算不清账,不知道是谁欠谁的。”
“我欠我爸妈的,我要再当一百年乖女儿。”
张怀凝笑了,自从上次争吵后,她已经很久没有和冷医生正常对话了,倒是因祸得福。笑归笑,她还是没准备放过冷医生,良心稍有不安,她劝自己,这也为了冷医生好,她明显不适合上位。
下楼去赶檀宜之,张怀凝却先见到一个蓝衣男人,挡在介绍栏前。他正挨个看神经科的医生的配照片简历,似乎是找人。张怀凝上前,道:“请问您找谁?挂号在楼下,不过现在已经挂不到专家号了。”
蓝衣男人摇摇头,又瞥了眼照片,接着把落在冷医生身上,又折返,轻声细语,道:“医生,我是来找人的,对不住啊,人老不中用,你们这个陪护二维码,我不会用。能不能找一下人工服务?”
医院有志愿者,但总不够用。自助挂号就够让老一辈为难了,陪护二维码这类新鲜玩意儿对他们更是天方夜谭。有时连医生都觉得不必那么严格。
张怀凝点头,“你找哪个病人,是神经科的吗?我直接带你去吧。”
“我找孙兆兴,他被蜜蜂蛰了,有人把他救了,是你吧张医生。”
张怀凝脸色大变,不自觉后退一步。正犹豫间,他已经从随身的挎包里拔出刀来。
冷医生离得近,先一把拉开张怀凝,大声喊叫。檀宜之就在几步外,从后面冲来,仗着身高,用手臂勒住蓝衣男人脖子。男人竭力挣扎,倒持刀往后捅,有一刀明显刺中,檀宜之顿了一下,没有松手。保安这次才赶来,三四个人齐上,总算制服住。
张怀凝紧张檀宜之有没有受伤,他却急着吼她,“刚才那么危险,你呆头呆脑站着干嘛!差点就没命了,为什么没一点戒心?”他的西装被划开了,左腹一道四五厘米的口子,好在他穿了衬衣和羊绒衫,没伤到。
“贵衣服有贵的好,你要是出事了,我怎么办啊。”张怀凝这才松口气,回敬道:“因为我整天忙着在医院普渡众生,没空陪我女儿,还被你怨恨。我本以为会好人有好报,结果就是差点被人砍。”
“……我不是这个意思,对不起。”
“你救了我,不应该道歉。是我该谢谢你。”张怀凝对冷医生,道:“也谢谢你。”
冷医生没放在心上,忙着痛骂蓝衣男人:“欺软怕硬,你和杀人犯也没差别了。”张怀凝又看了她一眼, 百感交集,欲言又止。
正诧异,这人怎么过的安检。看地上的刀,原来是把一块铁片磨锐,一端插进塑料卡槽。再看监控,他是铁片和把手拆开,到了厕所再组装。简直是深谋远虑,只为来医院见血。好在凶器粗糙,才没出大事。
警察把人带走,说会马上立案侦查。蓝衣男人已经和冷医生对骂了一阵,早就透露了身份:孙先生杀了两个人,他是其中一个受害者的父亲。孙先生认罪态度良好,主动指认第二具尸体的藏尸处。律师称很可能不会判死刑,而是无期。在狱中表现好,无期还会减刑。
录完口供,张怀凝和冷医生先回医院。冷医生还挺高兴,觉得大事已了,坏人有坏报。张怀凝却怅惘,对她道:“只告诉你一个人,我现在很后怕。刚才我要是死了,真够莫名其妙。”
冷医生点点头,听她继续道:“在很小的时候,我就明白了,只有我做的好,我爸妈才高兴,做错了事,谁都不会理我。进学校,老师只会关心最好的学生和最调皮的,中间的学生没人在意。所以只有够好才会被爱,只有够优秀才会被关注,支撑我到现在。说个秘密,我姐姐因为我被车撞死了,我一直觉得我对不起她。我要尽全力,才能配得上她给我的一切。”
“也不一定吧。”
“你比较幸福,但我的价值观更常见。学校,社会,医院,一环环都是竞争过来,我一直赢,才有今天。我输不起,输了我会看不起自己。”
冷医生动容,以为张怀凝是求和解。她道:“其实我也不太对,之前不该和你吵。”
张怀凝笑了,“蠢货,你差点完蛋。我说的不是那个拿刀的,我说的是我。这是你小学的毕业照吧?” 她从手机里找出张照片,冷医生在扎小辫的年纪还是苦着脸,“我还找到了你小学时的班主任,套了话。这么多年过去,他还是很讨厌你,说你从小就不合群,把你劝退了。你到底是 adhd 还是 asd?”
“都不是,我是 BAP泛自闭症表征,正常人和自闭症的临界。没什么羞愧的,我比多数人正常,可以应付日常工作。社会上至少有一半的人是有心理疾病或者精神障碍的,听不懂人话,我只是比他们有钱,能被诊断出来。”冷医生后知后觉,这才想起来骂她,“你竟然去调查我?神经病啊。只是为了一个职位,你至于吗?”
“至于的,我和你不一样。如果在美国,可能还有条例能保护你。但你回国了,只要闹大,你就会被逼走。要是知道我想举报你,你还会救我吗?”
“会的。”
“你猜,明知有今天的遭遇,我当时还会不会去积极去救姓孙的?”
“你会的。”
张怀凝笑着点点头,“你可以去告状,但最好等一等。说定了,这次要是争不过你,我就离职去私立。否则希望你主动辞职。今天我选择做个好人,谁知道下次呢。我的心动摇了。”
“听不懂。”
“我比较迷信,总觉得命运对我别有安排,所以一次次我都能挺过来。可要是老天想让我当个冷酷的人,我为什么要待在这里?一天上班十二个钟头,一周上班六天,睁开眼挨骂,谈恋爱倒霉,加班被刀捅,我就算是受虐狂也该痊愈了吧。”
“你真不干了?被刀捅也没捅死你,别半途而废啊。下个月好像要加工资的,加八十块呢。”冷医生挠挠头,尴尬起来,“好像是有点少了。”
“你还想挽留我啊?”
“对,刚认识你时,你装的很完美。后来又圆滑过头,和我争的时候,还挺好斗。碰上你前夫,真挺疯的。现在看又蛮脆弱。说实话,你当医生还不错,而且你能干这么多年,医院肯定有你喜欢的地方。”
“那我喜欢医院什么?我自己都不清楚。”
“喜欢……喜欢睡同事?”
张怀凝摆摆手走开。听小学老师说,冷医生被劝退就因为她不合群,推了班上的纪律委员,说成绩不是唯一的标准,上课跑去操场玩了。兴许这些同学长大后就是张怀凝的同类,她们经历生死还是两看生厌,对彼此都算是不改初心了。
檀宜之的车停在医院,不得不回来取。停的就是张怀凝的车位,她靠在车边等他。他来时天已经黑了,可衣服上的水渍还没干。又开始下起雨来,
张怀凝颇有愧疚,道:“再谢谢你一次,我知道你碰到谁都会见义勇为,但下次还是先叫人,真的太危险了。”
檀宜之道:“不,你误会了,是因为你,我才会豁出命。二选一,肯定是你比我更值得活下去。”他的表情和中午别无二致,愿意为她拼命,眉目间依旧怨气深重。
“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张怀凝叹息,道:“我再也不会骚扰你了。为女儿的事,我确实迁怒你。这不是一种成熟的做法,刚才拿刀砍我的人,不也是迁怒?这段时间来,我们恨到生活都在失控。回归常态吧,我和杨浔真的很好,我也会祝你幸福。”
他原本做好了互相折磨,长久纠缠的准备。她如此反应,他倒有一脚踩空的无措感。
他道:“我拒绝你的原谅。不值得原谅。我向你道歉,你看我可怜,肯定会原谅,但这仅仅是安慰。钱没了可以再赚,生命的事,就算我一命换一命,也无从弥补了。继续恨,我们要是放下了往前走,女儿才是真的没了。”
“放下她,不是不怀念,是换一种方式铭记。”
檀宜之不搭腔,眼神绕开她,换了一个方向看去。张怀凝回头看去,杨浔的身影在夜色里清晰。他是忙到现在,刚出手术室近于虚脱,明显是听说了一些事。焦急又略带困惑,他冒雨快步朝他们走来。
檀宜之收回目光,忽然道:“你刚才是不是说,我要是出事了,你该怎么办?”
“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会误解,以便你继续恨我。”他单手捧她的脸,强吻了上去。余光里,杨浔停下脚步。
第72章 你cursh来crush去,小心脑震荡
张怀凝推开他,明显震怒,道:“摘掉眼镜。”似乎是要动手,怕把眼镜抽飞。
檀宜之顺从地取下眼镜。但她只是帮他把眼镜擦了擦,递回去,虚晃一招,有意逗他。他不解道:“你不打我?”
“蓄个力。”她抬手就是一耳光,他没躲,冷脸转头,方便她反手再抽,竟有少许期待。
但她只打一下,甚至不重。“到此为止,放过你自己。”她极平静,“你不是想和我再开始,也不是恨我,你是恨你自己,姐姐死后我也是这种感受。人是要带着负罪感活下去的,忍着吧。”
雨势大了,杨浔始终站在不远处,发梢在滴水,隐忍着没上前,是他的尊重,全然给他们决断的余地。檀宜之道:“那个问题,我再想求一次你的答案。”不用细说,痛苦让他们有了默契,还是那个问题。
本该给个温馨收尾,对他的恨里也并非无情。俗人都说丈夫只要二选一,要么能挡刀子,要么回家后洗碗,他都能做到。近二十年的回忆翻涌,换作别人,她可给一个人道主义的赦免。唯独对他,她极平静道:“我真心希望车祸里死的是你。”
“我也是。”他竟然笑了。
雨下大了,逼仄的灰层层叠叠下压,水气如烟,彼此都显得面目模糊。
许多年里,他们对彼此都怀揣极其痛苦的爱。患得患失,提篮盛水,强装完美,互看为虚。在诸般假设里,她宁愿用恶意揣度他。爱的时候,互不理解。恨起来,共同的痛苦却让他们亲近。
“最后一句。你是个好医生,不要在意我对你的污蔑。你为了救治病人,没送女儿,这样很对,我的气话别放在心上。刚才冒犯了。”没有挽留,他也只落了一滴泪在她手背,又或是雨水。说完就上车离开。
张怀凝对杨浔道:“你不说什么吗?”
“还有什么可说的。”杨浔紧紧抱住她,道:“你没事太好了,谢天谢地。”衣服都被雨水浸湿了,她有些冷,被他抱着又很温暖。
医生在医院遇袭,虽然未遂,也是大事。宫院长知道后震怒,要求彻查,一个电话打出去,追问消息是怎么泄露的。不过对外还是要严口风,又给张怀凝和冷医生发了点钱,当作精神安慰。
对外的盘问自然没后续,杨浔对领导不客气,道:“院长有两个地方搞不定。医院里搞不定,医院外搞不定。”
张怀凝是苦主,只能一笑了之。院长有她的难处,最难的就是没根基,本地官场根本不给她面子,医院里的人也阳奉阴违。类如行政的一拨人,都是上一任院长的利益关系。宫院长开除了一大批,腾出钱给一线医生,留下的人就在暗处下绊子。
这次有人能带刀过安检,也是因为安保的补贴少了,对工作敷衍得厉害。宫院长想让保安队全滚蛋,可安保服务外包给物业。合同没到期,物业还忙着扯皮,能做医院的物业不多,也是有恃无恐。物业最后同意换了一批年轻保安来,可开支却找地方补足,结果就是食堂变难吃了。
宫院长憋着火。开大会时,本就不高大的身形,活活被气矮几公分。
怎料到,外人给她下面子,她就给他们上血压。都当她是背后无依仗, 她却自诩虎落平阳,连夜就去了北京,回来后就把事情都发落清楚了。
首先是姓孙那件事,是律师透露的,涉事律师写了道歉信给张怀凝,也算是个态度。接着医院内还要加钱,加仪器,加人。
像舅舅那样的 7T 核磁肯定没指望,但 5T 已经在计划内,一两年应该能落实。实验室的共聚焦显微镜总算全换成了徕卡,之前用的蔡司出状况,售后电话竟要过周末。现在医院的物业有国资背景的,连董事长都被叫来训话,灰溜溜回去后立刻整改。食堂全部换人,安检仪器升级,每层楼多加两个专门医疗保洁。同时明年再公开招聘一批新医生。
还要重新装修,偏门开得太小,不方便救护车出入,又挤占了停车位。要拆门却牵扯上对街,院方无力交涉。据说上次谈时,被对面顶回去了,“我知道你们是医院,可我以后不一定到你们医院住院啊。”
当医生久了,就会发现许多人潜意识里对医院是敌视的。一个萦绕着疾病,混乱,嘈杂,疲惫,死亡的地方。他们生怕与之扯上关系,唤起某种痛苦的回忆。妙手,不顶用,仁心,不成事,要铁拳。宫院长出马全谈妥了,争取今年就把门拆了重修。
分院的招聘公告也已经发了,标准写得很含糊,说优先从副高职称的医生中选拔,但又补充不排除极个别优秀主治可被破格提拔。像是安抚张怀凝一样,又一次例会上,秦主任宣布她的副主任职称进入公示期,这几天没意外,就是稳了。
同事们鼓掌祝贺,张怀凝笑着应对,私下却发消息,道:“如果我升副主任医师,跳槽私立,舅舅准备涨我工资吗?”
舅舅回道:“涨五十万,前两年做的好,第三年我们重新签合同,谈分红。”
秦主任接着又说了两件小事,“住院部的管理务必严格,从本周起,没有二维码登记的,一律不准进,没有任何理由。”
至于那遇到真的有难处家属怎么办?无人应答。医院优先保护医护的人身安全,每出台一条严格的规定,都是前人把路走窄了。
秦主任道:“另外,院感说医生门诊也要戴口罩,是要规范形象,也是为了医生好。别总不当一回事,万一来的病人是传染病呢。”
戴口罩太闷,门诊时更不舒服,关键是会被病人投诉,声音太小说听不到,声音太大说态度差。张怀凝和钱晶晶对视一眼,都准备阳奉阴违。
几家欢喜几家愁,外科也宣布了杨浔被提了副主治,文医生却没有。杨浔原本还漫不经心在转笔,手立刻就顿住了。
周主任不理他的愕然,还着力称赞道:“前几天你给那个车祸伤员处理颅内血肿,术中夹闭动脉瘤,处理得很好。那个病人我也看过,恢复得不错, 我对你是很放心了。”
会后,钱晶晶提出去聚餐,科室团建。不单杨浔和文医生要把话说开,冷医生和张怀凝也还僵着,顺便捎带着实习生小赵。
群里发聚餐地址时,冷医生回道:“我可以不去吗?”
钱晶晶道:“你说了不算。给我准时到。”
快到钱晶晶的生日,就提前半个月过了。张怀凝陪着她去拿蛋糕,杨浔和文若渊领着小赵去聚餐的店。
文医生不想和杨浔说话。杨浔就给他点了酒,“这个甜的。”是檀宜之教给他的,讲究人,在伏特加里放冰块和柠檬,叫沙瓦。虽然听他上了半节文化课,但确实比倒雪碧好喝。
文医生尝了,味道确实不赖一口饮尽,还是爱答不理,坐到一边去续杯。
小赵却凑上来找杨浔,道:“杨医生,我其实不太想当医生了,太累,太危险。张医生遇刺我虽然不在,可想想就吓人。你说我该放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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