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放不下,否则不会说这么多。你不是无路可走,不是还有死路一条。”
这次连杨浔的账号也被拉黑了。
檀宜之回消息的时候正准备洗澡,拿开手机,他在浴室里崩溃了。开了瓶酒,躺在浴缸里喝,后知后觉面对现实:相爱的时候,他们没有共通心意,但恨起来,倒能相互理解。
没有出轨,没有欺骗,所以恨。恨命运无常。体面惯了,做好一辈子相敬如宾的打算,生活骤然失控,恨无能为力。无处发泄的情绪尖锐如针,又不足为外人道,痛苦把他们拉得更近了,接近了又更痛苦。
檀宜之想,我又不会真的去死。还会幸福地活几十年,张怀凝再怄气也没用。
他最近到凌晨才睡,清晨梳洗,掩饰倦容的感觉像是在装殓尸体。到公司,就听到闹哄哄的。原来招了五个实习生,三女两男,领导还振振有词道:“我们也要多增加性别多样性啊。”
真幽默,他心底无声冷笑,明明是没钱了。实习生里女性的比例越大,转正的概率越低。尤其今年的二世祖小王已经占了个位子。空头支票是开给实习生的,等他们任劳任怨做完所有活,就会被一脚踢开。
其中一个实习生被分给他,跟着做康顺的项目。檀宜之看了眼她的简历,姓张。姓什么不好,偏偏姓这个。他专程叫她来,道:“你有英文名吗?叫你小张太生疏。”
她道:“可以叫我安吉拉。”
“以后不用穿高跟鞋,dress code 不针对实习生,自在一点就好。”她好像误会了什么,离开他办公室前莫名笑了一下。第二天一早,她给他捎了杯咖啡,摆到桌上。
但他很不满意,叫她来单独指导,道:“我说你写的东西不够 bespoke,不是数据不够,是针对性的分析不够。不要轻视 dirty work,继续刷别人的招股书。另外,修改新版本的时候,取名为 v1,v2,这里不用第几版这个说法。”
她听到中途好像有点走神,偷瞄他一眼,又错开眼神。什么意思?他身上馊了?
他偷偷嗅了嗅外套袖口,昨天喝了酒,不至于现在还有味道。
隔天上午他就有解答了,社交应用把一条动态推送到他首页,标题是,‘crush 是一个死了五百年的金融男’
终于进了梦中情司实习,之前听人说这家很 push,来之前做了很多心理建设,没想到带我 的人特别温柔。是个金丝眼镜离异男,第一天就问我英文名,好像有戏。昨天他指导我,很耐心,不说重话,可是他身上特别香,惹得我一直分心。不知道有没有戏,他死气沉沉。少许的疲惫很性感,可是太疲惫像是尸体在工作。
底下的高赞回复就是,‘离异男人都懒得洗脸,他那么香,是故意勾引你。’她还点了个赞。
没见识的东西,误人子弟。檀宜之想。他下午就把安吉拉单独叫来,道:“你手机有没有开定位?”
“开了。”
“关掉。有同事反映,被推送到你的社交帐户了。我们工作不要发这种东西。”
“你有看到什么吗?”到底年轻,她的脸立时通红,不停搓手。
“你需要我去看吗?和客户相关吗?”檀宜之似笑非笑,故意盯着她,道:“和客户相关我会去看的,并且下调你的评级。”
很快她的账号又发了一条新的,标题为,“我社会性死亡了。”之后在电梯里碰面,她再也不会主动和他打招呼。再看她的账号,也没了对券商的幻想,开始抱怨过长的工作时间和不讲人话。
很好,她也变成尸体了,可以好好工作了。新交上来的 v3,他看着很满意。
康顺的项目很急,明年三月前就想过发审会,最迟五月就要过 ipo 审核。檀宜之也被催得紧,加班加点看他们的申请材料。
其实没什么问题,康顺最大的噱头是 ai 医疗,智能化医学影像,根据大模型进行疾病诊断,有自己独立实验室和研发机构,首席研发总监是名校博士,履历可查。
同时上周他就得到承诺,只要康顺能过 ipo,明年就升他当 md,在他们公司,d一般券商的职级是:analyst-associate-vp-d(有的干脆不设这档)-md 再向上就不是干活的职务了本就是个过渡阶段。已经听到风声,公司可能要和另一家大券商合并。至少四分之一的人会被精简,所以在合并前做完一个大项目就是最好的报名手段。领导甚至比他更着急,钱和人都给足,只要速度。
报酬太丰厚了,必然有隐藏在水面下的风险。地雷比炸弹更致命。
包装一个公司上市,除了券商在明面上冲锋,背后还有大资本的助力。当股价提升到某个价格,就会迎来第一波下跌,这是前期入场的大资本开始有序撤退。所以柳先生肯定能听到风声。不过还有机会,泰坦尼克号的沉没是个长期工程。
短暂下跌后,股价又会迅速的攀升,这是公司管理层在发力,当年的财报往往也是盈利的。降本增效的背后,往往就是开除最花钱的核心员工,砍掉研发业务。这一段上涨期就是留给大股东套现离场的。就像一艘船开到海上,关掉了发动机,降下了帆,剩下的就是随波逐流。
他的工作就是推船下海,并要小心船沉没时不要牵连到自己。
排完工作日程,他又把安吉拉叫来,道:“写的又全是问题,这次帮你改了,下次记住。我之后会带你去出差走项目。前面交给你的工作,还请如期完成。”
安吉拉瞄了眼他标识地方,道:“都是小错。”
他理解她的心态,不是有心顶嘴,是好学生心态,怕犯错。他温和告诫,道:“不,错了就是错了,不要用粗心大意一类的借口解释,这会让你再次犯错。现在你手边的工作有一定容错率的,我还会再帮你检查的。”
人生也是。她还有犯错的机会,他已经没有容错率了。
这三天里他接到了二十个陌生电话,张怀凝竟然把他的个人资料挂在相亲平台上。他想痛骂她,但还要先解除拉黑,所以他忍住了。
出于不愿承认的心理,他挑了几人短暂聊天。第一位是二十八岁的体制内文员,她称毕生志愿就是当一个贤妻良母,会把他伺候得舒舒服服。
檀宜之不感兴趣,只是道:“介绍人怎么说的?”介绍人当然是张怀凝,她自称是他热心的大姨,帮离异有房的侄子征婚。
“介绍人说你上一个老婆不行,又拜金又不顾家,不给你做饭,不做家务, 你都买了几千万的房子。她还看不上。你放心,我不是那种女人,我们见上一面,吃个饭。”
“不用吃饭了,谢谢。你觉得我前妻是个怎么样的女人?”
“贪心女人,身在福中不知福,嫁给你这种条件的还不知足。”
“和我在一起没什么好的。”檀宜之把她拉黑了。
第二个是个就读大学生,檀宜之还是问道:“介绍人怎么说?”
“没说什么,就说你想要个年轻的。我也最喜欢大叔了,我的自拍你看到了吗?要是不信自拍,我把证件照发给你。加个好友吧,你用 qq 的话,我们扩个列。”
“你今年多大?”
“21 岁啊。”
“你觉得我前妻是什么样的人?”
“好像有病。她是不是还在骚扰你?”
“好好读书吧。哪怕你的脑子不太适合读书,也请别放弃。”檀宜之也把她拉黑了。
之后他还见识了不少人。有觉得他基因优良,列好了他们以后孩子的五年计划,要让孩子赢在胚胎期;有没见上面已经会叫亲爱的,愿意用私房照换他房子的内景照;还有倒查他身份的,拿领英核对他的资料,初次见面要求互看征信;还有女方的父母来联系他,开了厂,姐弟组合,弟弟不争气,想要招女婿。
比起他本人,他们都更感兴趣他的条件。快一些,就能结婚,但要求他先开税单,核实资产。
张怀凝自然还在折磨他,深谙某种女性心理:一个英俊多金的男人够抢手了,要是还受尽情伤,惨遭坏女人毒手,简直是身披荣光。
可对他,不过是一次又一次被迫证明,他只能爱上张怀凝。
他想要灵魂,就要忍受灵魂的刺痛,想要精神,就要接受精神上的分歧。社会不鼓励男人对妻子有共鸣,可以把女人当成债券,分包转包。妻子是合法的、纯良的保姆与育儿师。情人是火辣的,贴心的解语花。偶尔还要嫖,嫖的不是人,是为所欲为。
他不屑如此,到如今为爱痛苦,对比旁人依旧是奢侈。他终于获得了梦寐以求的出众。痛也醒目。
又加了一个新人,这次是二十六岁的空姐,很会做饭,问他爱吃什么菜。
他道:“爱吃苦。所以结了婚,前妻生性多疑,我做饭多放一把盐,她都怀疑我投毒。”
“她也太坏了吧。你怎么这么可怜。”
檀宜之总算等到那个人,道:“你也觉得自己很坏啊,张怀凝。”
“怎么看出来的?”
“托你的福,我有足够的样本观察这类人。 她们一般分不出半角和全角标点,只有你会刻意修改。下次记得换个 ip,让我多猜一会儿。”他又道:“杨医生还好吗?希望他没有被你多疑的性格逼疯。”
“放心,你疯他都不会疯。”
“这周六有空吗?我要请你的同事冷医生吃饭。我来你们医院接她的。如果她愿意接纳你,你可以一起赴约。”
这次轮到他被拉黑了。
第71章 被刀捅不也没捅死你,不用辞职吧
檀宜之在周五提前保养了车,又换上了最好的一套衣服,他算过排班,这一天张怀凝肯定在医院,她要是换班,就算心虚了。
到时还碰到杨浔。他运气不好,也在值班。檀宜之假笑道:“这么凑巧?张医生,杨医生,要不我们一起吧?反正我预约的是四人桌。”
杨浔明显想反对,但无从反对,他的嗓子还没好。张怀凝已经抢先道:“好啊,一起吧。”
檀宜之和冷医生走在前面,张怀凝和杨浔跟着。终于是货真价实的离异夫妻做派,他看向她时,她装得很忙,不愿对视,把短发从左拨到右。 他假装和冷医生闲聊,瞥见前面一人在楼梯上绊脚,还是下意识回头对张怀凝,道:“小心台阶。”张怀凝不认,刻意对杨浔,道:“他让你小心台阶。”
进了餐厅,一桌四个人,每个人显然都很痛苦,取痛苦的平均值,檀宜之就好受很多,率先挑衅,道:“张医生,你现在是不是很厌烦我,不想多看我一眼?”
张怀凝不说话,她的正对面是檀宜之,杨浔和冷医生则相顾失色。
好歹上了两个冷菜,杨浔立刻做起服务生的活,不停给檀宜之夹菜。他每次想开口,杨浔就打断,道:“你快吃,趁凉吃,热了不好吃。”
檀宜之不吃,只把菜夹给冷医生,冷医生从来不吃外人夹的菜,索性把盘子都推给张怀凝。张怀凝瞪她一眼,说道:“不饿。”菜又被夹回杨浔。
杨浔倒是真饿了, 犹豫要不要吃的当口,没拦住张怀凝开腔,道:“吃吧。我不准备吵架。”
杰出的用餐礼仪。四个人全程无话把饭吃完了。杨浔的手机忽然响了,他听了几句,如蒙大赦,道: “主任大点兵,有急事,我要医院了。你也回去看看吧。”请一尊佛般,他把张怀凝又哄又抱拉走了。
“慢走,是该工作为重。”檀宜之笑道:“虽然是我害死了女儿,罪该万死,但我想她还是更喜欢我。因为我尽量多陪她,以家庭为重,搁置了我那微不足道,罪孽深重的金融工作。不比你,整天忙在医院,普渡众生。”
惶恐的静,他们都听到倒吸冷气的声音。有的是出于愤怒,有的是不安。
冷医生嘴里还嚼着一块肉,狼狈咽下,站起身,道:“菜不好吃,我去买单吧。”她一个箭步,拦在张怀凝和檀宜之中间。
张怀凝笑容如常,说了句‘借过’,轻巧绕过去,从桌上拿起茶壶。走到檀宜之身边,在他头顶徐徐浇下,问道:“你喜欢这样?”
是温水,檀宜之挺直背端坐着,额前的头发被水冲到遮住眼睛,不动也不恼,平静如常,道:“你喜欢就好。”
冷医生原本是看热闹的,却被吓坏了。未曾想婚姻就是疯人院,庆幸自己还依偎在父母的羽翼下。张怀凝走后,她忍不住道:“放在古罗马,我会给你们一把刀,你们拿着决斗吧,至少有观赏性。”
檀宜之不惯着她,“夫妻争吵本就乏味,比不上您。一个天真又毫无手段的学院派医生,妄图在公立医院复杂的环境中立足,确实更有观赏性。”
“我不是对你有意思,我只是对张怀凝还挺有敬意,想看看她会选上什么男人。现在看来,不过如此。”
“一句话把杨浔都骂上了。还是要谢谢您,因为我从你身上看到了我自己。原来我是这么一个讨厌的人,之前我都不知道。”檀宜之依旧微笑。
“你什么意思,把话给我说清楚。”
“说了您又不爱听,不说了,社会早晚会给您上一课的。一直不懂是您的幸运。不说您,只说我。像我这样的人,太顺风顺水了,误把优待当作努力,以为自己经得起风吹雨打,其实一个浪打来就翻了。还觉得自己上了桌,看不起桌下的人,其实只是盆菜,等开吃才明白,已经晚了。”
不屑多言,他把衬衫拧干,毛巾擦了擦头发,又恢复了冷淡的绅士派头,用敬语请她上车。善始善终,他送她回医院,还备了个礼物和一束花给她,顺带送了。
在路上,冷医生把檀宜之的备注改成,“狂犬病患”。
出重大事故时,医院总比媒体更早得到消息。
三车两撞的车祸。一个快递员为了赶时间,抢入机动车道,前车避让,后车追尾,另一辆变道车侧翻。伤员太多,外科人手不够,就把杨浔紧急召回。
去骨瓣减压术,是处理脑外伤的基本操作。原理是把脑袋的壳扒开,去掉血肿,并小心术中脑疝。具体操作因人而异,有的医生习惯从额顶枕部开,一些从颅底开,杨浔一般去的比平均值大一些,俗称去大骨瓣。
虽然术后感染的风险增加,但他信得过内科和护理。至于患者的脑壳不太完整,反正事后都要修补,他喜欢支离破碎,但能喘气的患者。
开颅看脑,他怔了怔,送来太急,来不及详细检查,没料到是这情况。血红的脑组织里有一块白,像荷包蛋的蛋白,又像是日料里的生章鱼。但它出现在脑子里,只能是动脉瘤。
器械护士又在大叹气,道:“杨医生,你这运气。唉。”
杨浔道:“怎么搞的,开盖赢好礼,参与有惊喜。惊喜太大了。”
和张怀凝睡也不是这么遭天谴的事吧?如果老天真的不满意,可以让他不行,不要那么整人。
伤员全送去手术室了,没多少内科的事。张怀凝查了一遍房,又和冷医生聊了新收治的病人。但檀宜之还是等在外面,他说要去接冷医生吃晚饭。她无权轰他。
冷医生也举手投降,“别让我卷在里面了,我是你同事,不是离异夫妻的情趣用品。怎么会搞成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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