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了千余年,从未有人教过她。
江衍听到“抱歉”二字,整颗心都提了起来,在听到后半句后又落了回去。
“江衍,若我昨夜留你的话会让你感到为难,那你便当我――”没有说过。
“殿下!”
“我没有为难。”
江衍提步走向云颂,和她站在同一阶上。
他凑近她,将手搭在她拽着扶梯的那只紧绷的手上,带着诱惑意味低声道:“殿下,乖,放手。”
云颂徒然松开手指,任由江衍牵下她的手。
江衍轻轻揽住云颂,拍了拍她的背宽慰道:“殿下,不用觉得困惑与为难,也不必急着回应我,你可以慢慢地来确认自己的心意。”
“我可以等。”
“无论多久,我都会等。”
云颂觉得眼眶有些热,她将头埋进江衍的胸窝,低低地应了一声“嗯”。
两人破除掉尴尬共同下了山。
“殿下。”
“嗯?”
“我们要如何进鬼界?”
“寻一将死之人,沾沾其身上的鬼气,再跟着他进入月华聚集的入口便可。”
“殿下,这颗珠子很重要吗?”
“不,”云颂道,“珠子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背后用这珠子之人。”
“这珠子是门禁术……”她顿了片刻,继续道:“这禁术是从羌留族流入人间的。”
“子珠吸人气运,供给母珠,终归是害人之物,我想当初拿出它之人应不希望见到此术用作如此。”
“当年拿出禁术之人是……”江衍试探地问道:“云厉吗?”
云颂半垂眼眸:“嗯。”
江衍微微抿了抿唇:“那殿下,若是在鬼界找到母珠持有者,我们该如何?”
“将禁术收回,再――”云颂停顿了好一会儿,道:“杀了他。”
虽作如此说,她却有些怀疑自己:这人若是云厉要护下来的,她真的下得了手吗?
可这人手上必然沾过不少人命,厄命珠虽不伤人性命,但在练就之初时,需要献祭上诸多生命。
即使是一次成功,那也要百条性命。
可他若是一次未成功呢?
那其犯杀孽便太过深重,即是万死也不能赎。
江衍明白云颂的为难,握住她的手道:“殿下,若你觉得难以动手,便由我来。”
云颂摇了摇头。
若真是与云厉有关之人,那便是同她一样,活了千余年,应是不好对付。
“便由我来罢,也该由我来。”
两人走至山脚,江衍问道:“殿下可想好了往哪边走?”
云颂想了想,道:“左边吧。”以往都是走的右边,这回走走不一样的。
两人一路走过去,遇到的第一个地方叫南武城。
云颂道:“便在这吧。”
“好。”
两人还未入城,一辆马车从城内驶出经过两人。
云颂停下来看向马车驶远。
“殿下,怎么了?”
云颂道:“那马车内便有一将死之人。”
“此人生机微弱,已无可救,命不久矣。”
江衍问:“那我们可要跟上去?”
云颂犹豫了会儿,道:“罢了,还是入城寻吧。”
“好。”
两人往城内走去,快至城门口时,一匹马从城内疾驰而出,险些撞到云颂。
“殿下!”江衍拉过云颂护住,语气急切,“殿下,如何?可有伤到?”
云颂摇摇头:“不曾。”
来人见自己险些撞了人,忙勒马调头,下马赔礼道:“抱歉,公子姑娘,惊着二位了。”
云颂道:“无妨,并未撞着。”
她见此人身上有过死而复生之象,问道:“敢问公子是要往何处去?”
此人答:“清露寺。”
云颂不知此地如何,江衍却有所了解,问道:“公子是急着去求姻缘?”
南武城清露寺灵验之名在外,据说来此求缘大都能成。
此人苦笑:“非也,是求命。”
他拿出一块玉佩抱拳道:“吾名秦肃,乃这南武城的将军,今日惊着二位是我之过,二位可拿着我的玉佩入我秦府,我府中之人会好生招待二位。”
“时间紧迫,我先行告辞。”
云颂忽地改了主意:“公子若是着急,我二人可送公子一程,正好我也想去看看这清露寺。”
秦肃疑道:“清露寺距此地二十里地,二位要如何送?”
“便这般送。得罪。”
云颂抓住江衍和秦肃的手腕,三人转瞬之间到了清露寺前,独留秦肃的马儿在原地嘶鸣。
秦肃顾不得惊:“二位原是修炼之人,多谢,此恩秦肃日后必当报答。”
云颂道:“不必。”
她和江衍走上两层石阶,见秦肃没有跟上去,问道:“秦将军不入寺吗?”
秦肃看着三百六十层石阶,卸下佩剑:“入的,是要跪着入,心诚则灵。”
云颂愕然,秦肃贵为将军,应是最信不得此等迷信之事,而今却要卸剑跪着入寺。
“殿下,我们――”
寺中方丈跑了下来相迎,他知秦肃来意,未作多劝,沉默地陪在他的身边,看着他一步一叩。
石阶窄而高,秦肃身材高大,需得谨慎些避免自己滚下去。
时初春刚至,气候阴冷,石阶冷而硬,他却一步都不曾取巧。
云颂看了一眼,低声道:“我们先入寺吧,我感应到寺内有一股不寻常的气息,或许是其为何灵验的原因。”
江衍点点头:“好。”
石阶之上,坐着一人。
此人一副病弱之象,面色苍白,时不时要咳上一阵,但似乎为了不惊扰谁,他刻意用帕子捂住。
云颂拧眉,这是方才马车内之人。
这病瞧着严重,他一咳,全身定然疼极。
旁边的丫鬟给他身上的毯子又掖紧了些,一脸关切道:“小侯爷,咱们先进屋吧,外头风大,若是让将军看见了,他准会生气。”
他摇了摇头,气息虚浮:“不了,我就在这伴着他。”
丫鬟无奈,招呼小厮靠拢些,给他挡风。
江衍似乎也猜出了一些,低声道:“殿下,这二人是熟识。”
云颂点点头:“应是如此。”
她看向眼前之人苍白的面容,道:“便他吧。”
江衍没有什么异议,只道:“可看他面色,似乎是撑不了多久,他们二人可还能见着?”
云颂叹道:“便帮他多撑一会儿吧。”
她走上前,彬彬有礼道:“打扰公子,我二人行医至此,见公子身体有恙,公子可否让我瞧瞧?”
小侯爷有人要等,求之不得:“那便有劳姑娘了。”
第20章 不逢春(二)
◎偏我来时不逢春。◎
云颂道:“那便得罪了。”
她两指搭在小侯爷的脉上,眸色微微一动。
为人换命,强弩之末,活不过今日。
她食指轻轻点了点,暖意裹住小侯爷全身,让他能稍微好受点。
小侯爷反应过来:“姑娘原来是修炼之人,多谢姑娘。”
云颂道:“公子此病,我无能为力,抱歉。”
小侯爷似乎看得很开:“无妨,能等到他上来,再见他一面便好。”
“公子若不嫌弃,我们便陪着公子一起等等,也好看顾公子一二。”
“那再好不过,有劳公子姑娘。”
小侯爷听着一声一声的沉闷叩响,心脏抽疼,一个没忍住咳得剧烈起来。
云颂捏住他的手腕,用灵力替他续命。
“公子,静心。”
小侯爷能感受到云颂在吊着他的一口气,用帕子擦了擦嘴,道:“谢、谢姑娘。”
云颂听着石阶下的叩响,有一些难过,给小侯爷传声问道:“冒犯公子,敢问公子是否曾为底下之人换过命?”
小侯爷面色一变,以心声回应道:“姑娘修为高深,瞒不过姑娘,还望姑娘为我保密,莫要将此事告诉他。”
“这是自然。”
“公子可是在这清露寺求的换命之法?”
“是。世人都道心诚则灵,我求了三天三夜终于灵验。”
小侯爷名唤沈征,病重,药石无医,秦肃为他寻遍天下名医,皆都束手无策,大夫们都说:“来人间一趟不易,若有什么未了的心愿便赶紧做吧。”
沈征听着石阶之下的叩响,面色温柔而悲戚。
“我七岁时,跟着长辈去秦府做客遇到一个漂亮小哥哥,小哥哥看着好像不太愿意搭理我,于是我使出同祖母撒娇的伎俩唤了他一声“肃哥哥”,而后这个小哥哥对我好得不得了。”
“我本是想耍巧卖乖骗一骗这位小哥哥,没想到不知不觉间竟把他的整颗心都骗了过来,而我得到了这颗心,却是再也不想还回去了。”
“他二十岁时,在战场上受了重伤,久不能治,大夫都言他撑不过次年的春月,可我哪舍得让他走,便来这清露寺向佛祖求了以命换命。”
云颂言:“你们常道佛祖慈悲,佛祖并不会行以命换命此法,为你们换命者,是妖。”
沈征摇摇头道:“无妨它是什么,只要能为我救回秦肃便好。”
云颂叹了口气:“如今你剩余寿命已尽数被它收去,怕是……”撑不过今日。
沈征明白:“这是我的命数,姑娘莫要为我忧,只要能再见他一面便是好的,他要来清露寺为我求,我怕他知晓真相,更怕我在家等不到他回来。”
秦肃不知上方有人,心无旁骛地叩完一百阶石阶后力有不逮,脑中不由自主地冒出有关他和沈征的许多过往。
他被这种走马观花似的回忆惊得心脏发疼,恐惧席卷全身,却没办法让自己停止去想。
他十二岁时,家中来了一位锦衣华服的小侯爷做客,这位小侯爷看着矜贵却并不娇纵,还是个十足的自来熟,在长辈们互相寒暄顾不上他时,他就屁颠屁颠地跟在他的身后,唇红齿白地唤他“肃哥哥”。
秦肃本碍着家族颜面,不得不照顾这位小侯爷,却被他一声“肃哥哥”叫得一愣一愣的。
他原本不喜和小儿玩闹,那天却破天荒地陪小侯爷玩了一下午。
小侯爷离去之时,他甚至希望还有下次。
后来,果真还有下次,小侯爷成了秦府的常客,一来二去,两人愈发亲近熟稔。
再后来,他挺过重伤,沈征却不知怎么地病了,这病来得毫无征兆,天下医者皆都束手无策。
秦肃为沈征苦寻医者与良药三年,却终是未得喜讯。
这清露寺便成了他最后的指望。
秦肃想起昨夜咳血的沈征,身子抖得厉害,到最后内心只有祈求:
若上苍有灵,我愿用我的余生去换他一生健康。
若上苍有灵,我愿用我的余生去换他一生健康。
若上苍有灵,我愿用我的余生去换他一生健康。
云颂听见秦肃内心一声声的祈求,面容看上去很是难过,曾几何时,许多人用命换来她活着。
秦肃拜完三百六十阶,方丈赶忙去扶他,他顶着眩晕感摇了摇头,“方丈,还未到佛祖跟前。”
方丈叹了口气,又退至一旁,神色悲悯地看着。
“肃哥哥,已经足够了。”
沈征在丫鬟的搀扶下走到秦肃面前,与他相对跪着,抬手拂去他额头上沾着的碎石。
他替他捋了捋散乱的头发,轻声道:“肃哥哥,已经……足够了。”
秦肃闻声猛然抬头,“小征,你怎么来了?”
他冲着两旁的丫鬟小厮喊道:“快,快将小侯爷扶回房间!”
沈征拉着他的手轻轻摇头,他的面色苍白不见一点血色,仿若用料轻薄的瓷器,一碰就会碎。
他抓住秦肃的双手,额头抵在他的肩头,声音轻若掉入湖中的一片细叶:“肃哥哥,不要求了,这最后的时光,便陪着我,好不好?”
秦肃抱住沈征,哽声回答:“好,你说什么我都应你。”
沈征嘴角浮出一抹浅淡的笑意,“还是肃哥哥最好了。”
他用很低很低的声音对着秦肃说道:“肃哥哥,来世我想做个美娇娘,肃哥哥见了我一定会走不动道了,你若是同我求亲,我一定会同意,我想……我想成为肃哥哥的……娘子……”
沈征倒在秦肃怀里。
“傻子*,今生也可以。”
秦肃怅然喃喃低语。
他抱着沈征的尸身跪到佛祖面前,一遍一遍地祈求,“求佛祖将沈征送回人间,我愿以命来换。”
宝相庄严的佛像流下一滴眼泪。
这世间,众生皆苦,动情者更苦。
云颂看见这滴泪,收回了手中悄然凝聚的灵力。
方丈制止住疯魔的秦肃,“秦将军,世间不得两全法,还请节哀吧。”
“不得两全法……”秦肃喃喃自语。
他猛然抬起头,看了眼殿外的景象。
【肃哥哥,清露寺的春景甚美,有漫山的桃花,等你好了,我们一起去看,好不好?】
小征他……
曾来过。
秦肃浑身颤抖,望了眼流泪的佛像,抱起沈征往殿外走,在门边停了一刻,声音轻渺:“方丈,小征说清露寺的春景甚美。”
方丈执佛礼道:“春日里颜色毕现,确如小侯爷所说。”
“可如今正值春日,山上景色为何如此颓败?”
方丈微微叹了口气,“这漫山景色于去年衰退,老衲也不知为何。”
秦肃环视一圈枯瑟景象,苦笑一声,饱含痛苦。
“可偏我来时不逢春,偏我来时不逢春啊……”
他抱着沈征走下那三百六十层石阶。
他终于知道他挺过重伤原来不是奇迹,不是他福大命大,而是有人替他求来了寿数。
所以连佛祖也给不了两全法……
沈征的灵魂看着秦肃抱着他的尸身走下石阶,流泪满面。
云颂看着沈征的灵魂问道:“公子,你可想让将军送送你?”
沈征错愕且惊:“姑娘有法子?”
云颂给了沈征一支缀着珠子的鸟羽,“你拿着这支鸟羽,他便能看见你。”
“死者已逝,生者尚生,还望公子莫要执着,月亮起时,该走便走。”
沈征听懂云颂的警告,接过鸟羽,道:“多谢姑娘,来世若是有缘再遇见姑娘,愿我有幸能报答姑娘之恩。”
云颂微微摇头,“不必,你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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