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荔荔跟随送客,旁观林雄照顾舅舅穿雨衣、搀扶坐上摩托车后座,那副架势,宛如电视剧里体贴丈夫的新婚妻子。
父女目送两个客人远去后,她忍不住问:“爸,林雄欠我舅舅钱了吗?”
“没听说啊。”
“那他为什么对我舅舅毕恭毕敬?几乎像仆人。”艾荔荔心想:跟林雄相比,班里同学嘲讽的陈嘉明沸羊羊行为都不算什么了。
老艾瞥了瞥女儿,转身进屋,“因为小林是新员工,有半年的实习期,通过公司考核才能转正。你舅是组长,是直属领导,喊师父而已,半年后的考核大会,你舅有投票权。”
“噢,原来如此。”
艾荔荔恍然大悟,不禁感慨:“新员工真不容易,看着好卑微。我舅的架子端得太高了,他下属大气不敢喘,怪别扭的。”
“不奇怪,三百六十行的新人,全是这么熬过来的。你舅舅年轻时,伺候师父也是恭恭敬敬,争着抢着帮师父干私活,千辛万苦熬成领导,现在轮到他享受了。”
少女怀着稚气看待社会,“新老员工不能平等相处吗?那样谁也不用卑微了。”
“幼稚!一代接一代的传统,前辈当年吃苦遭罪,新人凭什么舒舒服服?多不公平。”
“……”艾荔荔张了张嘴,一时间竟无言以对。
老艾一瘸一拐,走向茶几,硬是从妻子兜里掏出果干,放回盘子里,锁回柜子里,训斥道:“饿死鬼投胎!你一口气吃完了,以后拿什么招待客人?!去帮娣娣做饭。”
“妈,来,帮忙择青菜。”
艾荔荔牵走了挨骂扁嘴的母亲,进厨房忙活。
老艾见女儿走开了,回房反锁,悄悄打电话给大舅子,迫不及待告知:
“阿斌,佩服佩服!”
“娣娣什么反应?”
“如你所料!娣娣不仅不讨厌小林,还同情他,夸你威风,吓得徒弟大气不敢喘。”
钱斌肥胖,拥挤坐在徒弟的摩托车后座上,得意一笑,“果然,小姑娘嘛,不难哄,你觉得……咳咳,怎么样?”
“小林比杨潇合适。21岁的小伙子,相貌端正,老实勤快,有稳定工作。”老艾满意盘算着,“等娣娣高中毕业,两人也熟悉了,岁数正适合结婚。”
林雄戴着头盔,开车时风声呼呼,听不清后座对话。
钱斌嘱咐:“咱们要吸取上次的教训。这次的事,仅仅我知、你知,两个年轻人不知情,自然相处,等于是自由恋爱,总不能怨长辈了吧。”
“哈哈,有道理!”
“切记,保密。我们暗中观察,必要时悄悄推一把。”
老艾兴奋颔首,“行,一切按照你的计划办!”
钱斌挂断电话,哼唱欢快小曲,露出胜券在握的睥睨表情。
艾荔荔淘米煮饭,压水洗菜,正忙着,手机震动了一下,拿出点开。
秦朗发来一张风景照片:
地点在山神庙,雨后黄昏,视野开阔,苍翠松柏掩映着庙宇的金黄琉璃瓦,意境深远。
写道:我妈又临时决定来拜神。
艾荔荔编辑消息回复时,食指犹豫举着,问:下雨天也去?韩老师没事吧?
秦朗秒回:没生病,她经常突然情绪低落,外出散散心。平均每周三趟,对山神庙,你未必有我熟悉,庙祝老伯都认识我了。
艾荔荔提醒:天黑了,山里气温低,劝韩老师早点下山回家。本地人从不夜晚拜山神,沿途没路灯,不方便。
秦朗秒回:庙里有灯,彻夜长明,庙祝挺负责的。我试着劝劝她,回头再聊。
艾荔荔皱眉,为邻居的精神健康状况感到担忧:天黑了,老师跑去山神庙做什么?
“荔荔荔!炒、炒。”钱二妮握着锅铲,兴冲冲挥舞,她回神接过,麻利开始炒菜。
秦朗收起手机,转身望去:
庙宇内,灯光昏黄,塑了金身的神像庄严,供桌上摆放着烛台、香炉、清茶、贡品,地面设有三个蒲团。
韩燕起初站在庙外,眺望风景,慢慢踱至神像前,跪了下去,双手合十。
她闭目跪立,久久不发一语。
“咳咳!”
少年靠近,蹲下提醒:“时候不早,该回去了。”
韩燕肃穆,一动不动。
“韩老师?”他揪了揪母亲袖子,“我申请回去写作业。”
她睁开眼睛,瞥了儿子一眼,“是你的发小们又在找你打游戏吧。”
“嘿,怄我?!”秦朗拿出手机抛了抛,“我在这儿就能打游戏,但是不想玩。班主任发话,叫我代表18班参加一月份的市级学习标兵英语竞赛,得认真学习。”
韩燕欣慰颔首,抬头仰视神像,“妈想再待一会儿。这个地方神奇,能让我的心变得宁静。”
“成,再待十分钟,倒计时开始。庙里烟熏火燎的,香灰味儿忒浓,亏您待得住。”秦朗说着起身,想去外面透透气,却听背后母亲发问:
“儿子,你怪不怪妈妈?”
又来!秦朗无奈,停下脚步,站在满墙层层叠叠的“有求必应”、“慈悲救世”绒绸锦旗前,“又在琢磨支教的事儿?跟您说了一百遍了,‘既来之,则安之’,目前进展顺利,您就甭时不时纠结犯愁了。”
“不是支教的事儿。”
韩燕出神地凝望神像,在幽静中说:“是关于,你留学的事儿。”
“留学?”
秦朗忍受不了浓郁的香烛灰烬气息,退到门口,呼吸新鲜空气,疑惑问:“无缘无故,怎么忽然聊这个?我在国内读了十几年书,感觉很好啊。”
仿佛是古老的山神赐予了一位母亲力量。
韩燕眼里泪花闪烁,忏悔一般,倾诉道:“近年来,我常常反思:一味反对你爸作出的决策,会不会错了?例如,你小学时,他就提议送你去灯塔国留学,假如当时没有发现他的婚外情,你早出国了。”
父母交恶已久,母亲提及父亲时往往鄙夷直呼“秦东海”,难得平和称一声“你爸”。
秦朗想了想,悬着心,大踏步折返,伸手探查母亲额头温度。
“稀奇,听您语气,在为我爸说话?发烧啦?”
韩燕并未生病,拨开儿子的手,“妈跟你说正事!严肃点儿。”
“同个圈子朋友的孩子,经济许可的,基本出国了,咱们家不是没能力,怪妈,自私狭隘,目光短浅,年轻时痛恨丈夫变心出轨,害怕儿子离开身边远隔重洋,更害怕失去抚养权,牢牢抓着不放手,导致严重耽误了你的前程。”
秦朗索性盘腿坐在蒲团上,耐心陪伴情绪起伏大的母亲,劝慰道:“谁说耽误了?简直瞎说!我现在明明好好儿的。又是谁拿话刺激了您?说来听听。”
神像前,韩燕咬咬牙,强忍不舍下定决心,郑重道:“妈想通了,你爸考虑得对,父母应该为孩子的前程多做打算,如果,你愿意出国跟发小们一起留学,妈可以立即让你爸去安排落实!怎么样?”
第43章
前几年,秦朗曾经要求出国留学。
他家境优渥,童年父母恩爱、朋友众多,生活无忧无虑,幸福美满。但小升初时,父亲有了婚外情并执意与母亲离婚,家庭陷入危机,期间陆续有朋友出国。
他的抚养权,成为父母频繁剧烈争吵的焦点,一度孤独苦闷,故渴望温暖与融洽,即使是与发小。
要求留学,是为了远离家庭,逃避压抑的处境。
但此一时彼一时。
古老的山神在上,塑了金箔的面孔显得庄严而神秘,眼睛半睁开,沉默俯视供桌下的母子。
庙宇灯光柔和昏黄,高大俊朗的少年,盘腿坐在蒲团上,面如冠玉,纳闷却干脆拒绝,“不怎么样。妈,我现在不想出国留学了。”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就是改变主意了。”
韩燕有些急了,皱眉扭身,跪立的膝盖碾动旧蒲团,激起一股尘雾般的香灰,审视儿子问:“但你之前,明明要求过两三次,前年暑假还提了,说又一个发小留学、周末打篮球缺伴。高一虽然迟了点儿,但‘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到时先读语言班,妈相信你,肯定能迅速适应国外环境!”
“咳,这灰咳咳咳,无处不在,一动弹就飞灰,忒呛人。”少年闻不惯,被呛得咳嗽。
她伸出手,轻拍儿子背部,眼里饱含疼爱,且隐隐流露担忧。余光一扫,瞥见竹卦与签筒,却迟疑不决,默默放弃了占卜。
秦朗揉揉鼻子,缓了缓,解释道:“没错,以前我沉迷跟风,特想去灯塔国跟发小汇合,但人的思想会改变的。反正发小毕业后八成会回国发展,我不介意再等待几年,不回国的也能约时间见面。”
“可是……”韩燕未雨绸缪,决定安排儿子换一个环境念书。
少年毫不知情,拽了拽母亲,“妈,坐,赶紧坐下。您这样儿,我可受不起。”
韩燕会意,由跪立改为侧坐,不甘放弃,循循善诱:“你才高一,距离毕业早着呐!妈是真的想通了,因为自私耽误了孩子前程,导致你错失本应该得到的留学精英教育,后悔莫及,希望能弥补――”
“妈,先听我说。”
少年难以忍受庙里浓郁的香灰味,打断母亲,爽朗表示:“精英教育未必适合我,不宜盲目跟风。”他小心翼翼,试探问:
“咳,是不是我奶奶……莫非奶奶又打电话――说您了?如果是她,老一辈爱唠叨说教,您多担待,听听得了,甭往心里去。”
姥姥姥爷视独生女为掌上明珠,千依百顺;爷爷作为公公从不直接与儿媳妇商谈,唯有奶奶,有资格并且敢于给儿媳妇施加压力。
韩燕低着头,细心拂去儿子衣服沾的猫毛,淡淡说:“你爷奶跟你爸一条心,埋怨指责我自私短视耽误孩子学业,不是一天两天喽。但这次,是妈自己想明白了,确实不应该牢牢把你‘绑’在身边。”
“可我就喜欢跟着你一起生活。”
少年板起脸,挑眉问:“噢!懂了,您嫌弃我?随便找个理由赶我走?对吧?”
韩燕心虚,干笑否认:“瞎说!妈单纯是为你的前程打算。”
“我咳咳,咳咳咳。”
“怎么回事?”
秦朗咳出泪花,脸微微涨红,坐不住了,央求母亲:“香灰呛鼻子,闻不惯,难受,没准儿是过敏。韩老师,求您了,走吧,回去再聊呗。我对眼下生活非常满意,压根不想出国,您甭听了谁几句话就抓瞎,一天到晚劳心费神,也不嫌累。”
“过敏?!”
韩燕吓一跳,既怕劝过头了适得其反,又担心儿子健康,双手合十最后拜了拜山神,起身紧张问:“感觉哪里不舒服?走,上医院看看。”
“不用,我出去透透气就恢复了。”
秦朗松了口气,顺势搀扶,一口气把母亲带到车旁,取出钥匙解锁,劝道:“待了两小时,该回去了,吴阿姨在家等着急了都,发信息打电话,催了又催。”
此时,天已漆黑,除了山神庙里亮着灯之外,四周伸手不见五指。
寒风一吹,漫山遍野树木婆娑作响,夹杂不知名的鸟雀鸣叫声:既有悠扬“啾啾~”声,又有古怪“咕呜~”声。
胆小者能被吓得狼狈逃跑。
“而且,荔荔说,本地人有讲究,从不在夜晚拜山神,咱们最好入乡随俗。”他拉开车门,示意母亲进驾驶位,懒洋洋说:“庙祝老伯也劝过,建议咱们白天再来。”
“‘荔荔说’?”
秦朗点头,拉开副驾门,“说来可笑,她本地人,对这座庙还不如我熟悉,哈哈哈。”
“看来你俩经常聊天。”
“邻居啊,每天一起上学,无聊时说说话,解闷。”他随口说:“她表面内向,其实挺活泼风趣的。”
“……是么。”
韩燕慢腾腾系安全带,敏锐意识到,儿子跟邻居女儿的关系越来越密切。
作为教师,她兢兢业业工作,课余关爱学生,乐意匿名资助贫困生;
可作为母亲,她不得不为儿子作深远的考虑:大部分人的十六岁,平平淡淡;而有些人的十六岁,可能会影响终生。
她深思熟虑,决定帮孩子将未来的劫难扼杀在朦胧萌芽状态,设法助其摆脱,却失败了。
眼下看来,已然是棘手难题。
采屏县支教一事,究竟是对是错?
她启动汽车,车灯照亮了一小片夜空,受挫下山,叹息想:或许,只有时间才能告诉我答案。
翌日,天晴了。
老艾父女天明即起,日常忙碌打理鸡舍和菜园。
“天气预报周末天晴,趁着你和你舅有空,先打地基。新鸡舍必须赶在降温入冬前盖完!”
“舅舅刚打了电话,说还带徒弟来。我们让外人白干活,不太好吧?”
老艾把鸡饲料倒进食槽,内心已经视林雄为自己人,望了望女儿,“没关系,一回生二回熟,等盖好了,请小林吃顿饭。以后他要是遇见麻烦,咱们能帮也帮一下,多个朋友多条路嘛。”
艾荔荔搬出几个竹匾,搁在宽敞的院子一角,晾晒菜干,并未发觉异常,赞同说:“嗯,欠了人情,有机会肯定得还。”
老艾意有所指,透露道:“林雄算是勤劳能干的,听你舅说,目前已经有几本驾驶证,会开摩托、小车、客车、大货车,估计过几年,地上带轮子跑的车驾照他能全部拿下。”
小主人在晒菜干,两只狗跑前跑后,追逐嬉闹。
“不准过来!别弄脏了食物。”艾荔荔驱赶狗,把豆角干均匀铺开,忙得无暇抬头,误以为父亲在督促自己上进,安慰道:“放心吧,等我成年了,也会去考驾照,将来攒到钱,先买辆二手代步车,带你和妈出门兜风、旅游!”
不用你费劲考,小林驾照齐全,结婚后坐他的车就行了。老艾畅想幸福未来,不禁皱纹舒展,眉开眼笑。
她扭头看父亲,又误解了,承诺道:“小雅姐正在考C1,听说不难,等我满十八岁,无论如何要考到!家里需要有一个司机。”
老艾秉承封建传统观念,脱口而出:“悖不考也无所谓,女人用不着太辛苦,找个会开车的男人结婚就行了。”
“爸诶!不能事事指望别人。”
艾荔荔忙完了,直起腰,无奈纠正父亲思想,“现代的驾驶证属于基本生活技能,多考一个证,就少一件受制于人的事。”她拍拍手,进屋去了,“趁他们没来,我背会儿单词。”
不久,一行人赶到。
她放下英语书,沏茶招待客人。
“老三,这是我徒弟,林雄。”钱斌抽出一根烟,林雄自我训练有素,立马躬身为领导点烟。
尤坤圆滑,赞不绝口,“不错不错,小伙子有眼力劲,值得栽培。”
“希望周末两天能把地基打好。”老艾从杂物房里翻出铁锹、劳保手套、草帽等物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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