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斌,莫说不吉利的话,娣娣――”老人生硬改口,“荔荔有列祖列宗和神明庇佑,福大命大!”
老艾腿有残疾,背不动高挑的女儿,小心翼翼搀扶,“慢点,小心看路,别毛毛躁躁的。”
艾荔荔原本猜测,父亲会像以前那样,二话不说,给一顿臭骂,狠狠骂个狗血淋头,气消了再拉着脸,唠叨埋怨扭伤脚浪费钱……出乎意料,父亲不仅没发怒,反而异常和蔼慈爱。
稀奇,太阳打从西边出来啦?
钱斌迅速交涉完,上了副驾,“师傅,下山咯,去最近的饭店。”他扭头乐道:“哈哈哈,鬼灵精怪的丫头,竟然躲在山神庙,有吃有喝,还弄一堆柴烤火!难怪派出所翻遍了果园和后山也找不到人。”
艾荔荔一惊,“派出所?报警啦?”
“谁家孩子失踪了不报警?不止报警,我们还发动了全部亲友、贴寻人启事、请县电视台帮忙播了新闻。”钱斌大嗓门嚷嚷,掏出手机,递给后座,“你俩的手机,各自保管。”
她霎时歉疚不安,懊恼说:“糟糕,我的错,给那么多人添了麻烦。”
“你受伤了嘛,大家会谅解的。”老艾紧紧抓住女儿手腕,“阿斌,快告诉派出所,免得他们继续搜找。”
钱斌点点头,“我打电话,你负责通知亲戚朋友们。”
父亲和舅舅忙碌打电话报平安,艾荔荔缓了缓,点开手机:无数消息,短时间回不过来,遂编辑一条朋友圈:
“我已平安,非常感谢各位的关心,等见面时再一一道谢。”
然后,她翻阅消息列表,准备逐一回复,暗忖:先回复谁好呢?
第66章
出租车行驶在没有路灯的下山路段,三名乘客各自捣鼓手机。
寒冷冬夜,车内温暖舒适。
艾荔荔感觉闷热,呼吸不畅:滞留山神庙期间,24小时谨慎戒备,为了节省食物,每顿仅吃半饱,挨饿受冻,此刻整个人彻底放松,精神忽然间撑不住了,头晕脑胀。
她发完朋友圈,按了按太阳穴,脱下父亲的外套,塞给他。
“怎么不穿着?”老艾通话间隙扭头。
她用手扇风,“热。”
钱斌在副驾驶位,忙碌交际,给每一个认识的派出所民警和电视台记者打电话,唾沫星子横飞,高亢道:“真是辛苦诸位了,哈哈哈,她居然躲在山神庙!赵队长,过几天,我们会带着荔荔,去派出所给你们送锦旗,当面致谢。哎呀,应该的,应该的!”
老艾插嘴提醒,“阿斌,订做锦旗的时候,莫忘了给山神庙准备一份。”
“对对,有道理。”
老艾兴高采烈,左手拿着手机,右手攥着女儿手腕,潜意识害怕失去,对远嫁西北的妹妹说:“放心阿珍!我们正在下山,准备先带娣娣去吃饭,然后上医院治脚伤。”
艾荔荔面对格外慈爱的父亲,颇不自在,抽回手,勉强打起精神,翻阅一长串的未读信息,深受感动,内心纠纷先回复谁时,指尖却不由自主,点开了秦朗的对话框,往上滑到第一条未读,仔细浏览:
星期天上午10点:韩老师心爱的月季花被拔掉两棵,一怒之下,加装了四个摄像头。配了一张师傅在安装的图片。
同日中午12点:天气预报明早有霜,劳驾拍几张树林挂霜的照片。
16点:还没忙完呐?
19点:听说你离家出走了??
23点:大家非常担心你,看见消息吱一声。
……
星期一清晨5点:回家了吗?看见消息记得回复。
……
星期二凌晨2点:艾荔荔,你是不是傻?离家出走竟然不带手机和钱?!这种大事,为什么不找我商量?
……
后一条,发自一小时前:你会回来吗?
艾荔荔屏住呼吸,一口气看完了,眼眶发热,内心充满无法言喻的微妙感觉,酸中带甜,充实愉悦,认真编辑了大段文字,却一一删除;字斟句酌,重新编辑,再删除……删删改改,犹豫着,简单回复一个字:“吱”。
他看见一个“吱”字,会是什么反应?
女孩莫名乐了,含笑往后靠,闭着眼睛,默默调整情绪,逐渐感觉不仅眼眶发热,身体亦开始发热,体温迅速上升。
偷乐片刻,想想欠妥,她又打开回复框,轻快打字:“谢谢关心,我已历劫归来!机缘巧合去山神庙闭关修炼了三天,现在跟我爸和我舅在一起,准备――”
这时,老艾结束与妹妹的通话,扭头。
艾荔荔察觉了,下意识不愿父亲旁观,仓促发送编辑了一半的文字,旋即锁屏。
老艾絮叨告知:“陶小雅,热心肠!她听说你失踪,吓坏了,电话里等不及,专程请假赶回来,一出车站,顾不上休息,先到医院探望我,哎唷,感动!”
“小雅姐回来啦?”
“唔。快,给你干姐姐打电话,让她安心。”
艾荔荔感激坐直了,点开通讯录,致电陶小雅,“我马上找她。”
陶小雅几乎是秒接,紧张问:“谁?!”
“小雅姐,姐,是我,荔荔。”
小饭馆内,陶小雅惊喜拍桌,爆发激动尖叫声,“啊――荔荔!真的是你?我吃着饭,刷到你的朋友圈,以为眼花了,刚想打电话给伯伯。”
“嘘,嘘,安静。”同伴男孩愉快调侃,“小声点,把老板吓得从厨房跑出来咯,以为你来砸场子的。”
艾荔荔脑袋愈发昏沉,摸了摸自己额头,触感滚烫,暗叫糟糕,“我好像听见了文哥的声音?”
“哈哈哈,没错,他陪我回来的。”陶小雅把手机放在男友鼻子前,“跟荔妹打个招呼。”
“荔荔,这三天你去了哪里?身体怎么样?”
艾荔荔热得红了脸,开始眩晕耳鸣,耳朵里远一阵近一阵的“嗡~”响动,艰难答:“文哥,一言难尽,我不小心扭伤了脚,不敢淋雨,借宿山神庙,等了两天,硬是没等到一个上香的人,逼不得已,点燃炉火,才吸引到山下的救兵。我、我好像发烧了,不太舒服,得去医院抓点药。”
“爸,我不饿,直接去医院吧。”
老艾一惊,忙伸手试探,吓得叫起来,“发高烧了!阿斌,娣娣在发高烧!”
“什么?”钱斌停止电话汇报,扭头诧异说:“在山上时我检查了,只是感冒,额头不烫呀。”
“唉,突然烧起来了。她小时候,也是这样,白天活蹦乱跳,晚上体温就烫手。”
老艾笑容消失,重新担忧,执意把外套给女儿披上,“肯定是冻坏了,披上,发发汗。”他抢过手机说:“小雅啊,娣娣病了,赶着去医院看病,等她好了再陪你聊天。”
陶小雅在电话挂断前嚷:“伯伯,我在医院附近的饭店里,吃完去门口等你们,一会见!”
与此同时・秦家
秦朗骑着电单车,拎着几盒药,大踏步进屋,路过厨房时归还车钥匙。
“阿姨,钥匙。”
“回来啦,放桌上吧。”保姆吴英一边煎药,一边炒菜,动作麻利,“买到药了吗?”
他顶着严重的黑眼圈,点点头,疾步上楼,“您忙,我上楼瞧瞧我妈。”
“嗳,小朗!”吴英笑眯眯探头,“中药已经煎好了,也是饭前服用的。你等会儿,给端上去?”
少年爽快答应,“行!您接着炒菜,我来――”
吴英慌忙阻止,抢先拿抹布握住药煲手柄,“放着放着,滚烫的,让阿姨来。万一烫伤你,我没法跟韩老师交代。”
“行吧。”
秦朗站在边上等候时,刚拿出手机,却听对方小心翼翼发问:
“小朗,有件事,阿姨忍不住,想悄悄问一下你。”
他礼貌放下手机,“什么事?问呗。”
吴英把漆黑药汁倒进瓷碗,手不安地揉了揉围裙,忐忑问:“过完春节,你们还来采屏吗?”
“当然,我妈得支教一年。”少年心不在焉,想当然道:“安心休假过年,等订了机票,我会告诉您日期。”
“其实,我前天晾衣服时,碰巧听见韩老师打电话,在托朋友帮你办转学手续,说是过完春节不回来了。”吴英双手揪扯围裙,苦恼惋惜,“哎呀,我在这里工作顺心,薪水也高,可惜,你们是外省人,待不久。假如确定明年不来的话,我得提前找活干。”
秦朗愣了愣,不动声色,“是么?别着急,我问问我妈去。”
“没着急,不急不急!保密,你干脆当没听见。”吴英后悔问了,挥动锅铲翻炒菜肴,补救道:“阿姨没别的意思,随口问问而已,韩老师偏头痛犯了,过阵子吧,我自己问问她。”
“好的。”
秦朗端了中药上楼,敲响母亲房门,“妈,醒着没?”
“没睡。”
韩燕脸色苍白,依着靠枕半坐,关切端详儿子,皱眉说:“儿子,瞅你的黑眼圈,赶上熊猫了都,注意身体健康!妈病歪歪的,你要是也病倒,我可照顾不来。”
“我身体好着呢。来,喝药。”
少年把药放在床头柜上,转身倒了一杯温水,不放心地问:“西药中药,二选一吧?一块儿吃会不会起反作用。”
“不妨碍,滋补类型的中药。”韩燕服了药,深知儿子为何事悲伤憔悴,却不戳破,温和劝说:“吃完饭早点睡觉,现代的年轻人,一天到晚捧着手机对着电脑,当心变成瞎子。”
“哦。”
“妈跟你说话,听见没?整天魂不守舍的,意志消沉,情绪低落,不行也带你去看中医,开几剂中药调养调养。”
秦朗左耳进右耳出,两眼无神,呆呆瘫坐,第无数次拿出手机,翻看消息通知――
“荔荔回来了?!”
他差点摔了手机,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瞪大眼睛,盯着艾荔荔发来的两条消息与朋友圈,雀跃且狐疑。
韩燕没佩戴眼镜,屈指扶了个空,若有所思,浮现笑意,“哟,终于找回来啦?这几天,她上哪儿去了?”
“不、不确定,我问问。”
少年全神贯注,心跳加快,屏住呼吸,拨打背得滚瓜烂熟的手机号码,一接通,便急切问:
“艾荔荔?刚是你给我发的消息么?”
“我是荔荔的姐姐。”
医院走廊里,艾荔荔已神志不清,高热得脸通红,躺在担架车上,被医护和亲属簇拥推去诊室。
陶小雅追着担架车跑,气喘吁吁,狼狈道:“她发高烧昏迷了,在、在医院,你是她同学?朋友?唉,不管是谁,先挂了,有空再聊。”
“您好,她在县医院――吗?”
秦朗来不及问第二句话,就被挂了电话,急欲证实,不加思考,转身就往外跑,“妈,你歇着,我去一趟医院。”
“儿子,”韩燕掀开被子,“妈开车送你?”
“不用,歇你的。”
少年振奋,一改颓丧消沉的模样,飞奔离开,恨不得会魔法瞬移去医院,却倏然停下脚步,扭头,鼓足勇气,明知希望渺茫,却仍试探恳求:
“妈,如果您考虑提前结束支教,如果有托人给我办转学手续,顺便帮艾荔荔办一份呗?换个教育资源丰富的城市,或许您能资助出个女状元!怎么样?”
第67章
“什么叫‘顺便帮艾荔荔办一份’?”
秦朗整理卫衣帽子,状似镇定,“转学手续啊。您说的,采屏县教育资源差,耽误了学生的发展。”
韩燕诧异迷茫,从床头柜拿起眼镜戴上,审视儿子,眼神晦暗,缓缓问:“转学的主意,是你自个儿琢磨的?还是荔荔提的?”
“我自己琢磨的。”秦朗郁闷靠着门框,“跟她聊过一次,被她拒绝了,心里大概认为我不切实际吧。”
韩燕舒了口气,哭笑不得,批评道:“荔荔挺理智。傻小子,你简直是异想天开,不动脑子,琢磨的馊主意!荔荔离家出走失踪三天,她爸急的,差点儿疯了,疯狂迁怒无辜,扬言‘女儿出意外绝对饶不了你’。”
“那副翻脸不认人、暴躁凶狠的模样,像是要吃人。”她心有余悸,忌惮反感,苦口婆心劝导儿子,“老艾的蛮横性格,连他女儿都受不了,你算艾家什么人呐?竟敢怂恿荔荔转学?万一被老艾知道,铁定找你麻烦。”
秦朗没答话,抽空在群里发了一条语音,集中回复热心同学的打探,“同学们,稍安勿躁,我刚问了,艾荔荔在医院,我正好有空,打算过去瞅瞅情况。”
“妈。”少年十分恳切,提醒道:“明明是您一开始就叮嘱我尽量在学习上帮助艾荔荔的。”
韩燕被噎了一下,推了推眼镜,耐心教导:“对,妈是希望你能乐意帮助弱势群体,但咱们作为外人,有啥资格安排荔荔转学呀?她有父母亲戚,又是未成年独生女,你怂恿她偷偷爬山,在派出所被她爸指着鼻子阴阳怪气责怪,不难受?光挨骂不长记性?”
“你呀,太天真,莫非把荔荔当成芹菜啦?她是大活人,不是街上的流浪猫、谁喜欢就能捡回家饲养。今后长点儿脑子,不许再说这种傻话了,惹人笑话,招人骂。”
秦朗当然不是傻子。
他耸耸肩,从善如流,严肃道:“既然您反对,算了呗,那我也不走,待习惯了,懒得折腾。一个周鹏,一个艾荔荔,我被尖子生包围,不甘心落后,学习积极性被调动起来了,决定留在采屏县,挑战学霸的成绩,‘较量’到高三!妈,求您别添乱,甭再找门路办转学手续了。”
“什么?你想在这儿待到高三?不行,绝对不行!”
“没什么不行的,就这么着定了。”少年表明态度,一溜烟跑下楼,“您歇着,我去医院了。”
“儿子――秦朗,注意安全,早点回家!”
韩燕偏头痛,提不起劲追赶,烦*躁捶打床头柜,却因消瘦乏力,疼得甩手掌,嚷道:“小滑头,鬼话连篇,拿‘学习积极性’、‘学习成绩’当理由?我一个字也不信!”
不久,保姆端着饭菜上楼,乐呵呵道:“韩老师,吃饭啦。小朗去医院了,哎唷,听说荔荔找到了,把他高兴的,一蹦三尺高,走路带风,不像之前,跟霜打的茄子似的,突然焉巴巴。”
韩燕头疼不已,“男孩儿长大了,也挺闹心。”
“男孩女孩差不多,都会经历这个阶段。依我看,小朗聪明懂事有分寸,家长不用担心。”保姆殷勤照顾,寻找机会,意欲商量明年工作续约一事。
秦家偏僻,山区小县城,公共交通设施不发达,各式电单车摩托车繁忙穿梭于大街小巷。
下起了小雨,北风裹着雨丝扑面,寒意刺骨。
北方的少年,逐渐融入了南方县城,开着电单车,从巷口灵活拐入主干路,径直抵达医院,去导诊台咨询了一番,寻至住院部的病房。
走廊里,医护和病人及家属来来往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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