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近昔日的好友时,从灵魂里渗透出的那些恐惧、那些慌乱。或者说,在人类面对非我族类时的天生排斥感霎时间充斥心底,生理性的呕吐感夹杂着头痛几乎要把肠胃都翻搅一个遍。
他总感觉,总感觉在莱恩斯身上,有什么东西发生了变化。
回来的莱恩斯,不像是他本人。
可就连基因检测仪都检测不出半点问题,面前的人,不是莱恩斯,又会是谁呢?
如果这个人不是莱恩斯,那一起返回首都星的那支督查庭小队,是否也不再是他们本人了......
小羚羊有点神经质地咬着指甲,以朋友的身份靠在消毒室门外的监控室旁听。钢化玻璃窗内,监控录像里传来莱恩斯不好意思的叙述声音。
“抱歉......我是真的忘了当时发生了什么。我只记得我们进入了南域试验区,试验区的负责人很热情,还给我们准备了吃住用品......后来我们出去勘察时,应该是在野外遇到了什么能干扰信号的极端天气或是生物吧?我记得总负责人说过,那里以前是核试验区,辐射还挺大的,出现一些变异的生物也不足为奇......”
“后来我晕倒了,被小队的成员送回了安全区照顾,智脑也发生了一定程度的损坏,所以才联系不上研究院......”
莱恩斯神情自然,一如既往地谦逊且腼腆,甚至还有点憨憨的。
“不过,虽然出现了一点状况,但督查庭的小队还是很靠谱的。我的伤势?啊啊......应该已经好的差不多了。请问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归原来的工作岗位啊......我的论文还没写完?还有这一次的报告——”
滴水不漏的说辞,跟时间地点和随身录像都对得上。
正如莱恩斯所说,他们应当是在野外遭遇了什么事件,电子设备尽数报废,而维修后打开的录像设备,也损失了那几天的录像内容。
但是......
消毒室外负责问询记录的研究员找不出错处,再加上莱恩斯跟着雾覆衣学习年头不短,他们互相也见过几面,干脆又聊了几句就给他批准通过了。
莱恩斯露出一点欣喜的笑容,站起来披上自己的旧白大褂,忽然猛地一抬头。
那双泛了丝丝缕缕诡异金灿灿虹色的、黏腻的瞳孔,直直地对准了消毒室监控摄像头。
监控室的年轻羚羊兀然一惊,手猛一痉挛差点打翻旁边的水杯。他调整呼吸定了定神,再看过去,却发现莱恩斯似乎并没有在看自己,而是在透过监控的排列,看向......西边的私密体检区方向。
“啊......啊啊。”
年轻的学生有点古怪地歪了歪头,颈椎骨摩擦发出一点生锈般的咔嚓声,微弱到无人在意。
莱恩斯只是通过监控摄像那如同瞳孔般的黑色玻璃成像,定定的、眼神空洞地扭着头半晌,鼻子抽动了几下,像是在专注认真地嗅什么味道。
“奇怪,好奇怪的味道啊......那边是来什么人了吗?怎么那么......”
“香?”
羚羊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有点呆愣地听见了这位昔日的好友,发出轻声如同梦呓般的自言自语。
监控里似乎传来了如同章鱼触手自海水中蠕动的咕叽咕叽声,但很快就归于平静,如同他因过度恐惧和神经质而产生的、虚无缥缈的一场错觉,亦无人注意。
第30章 证明
心跳速率, 正常。
血液元素含量,正常。
身体体征、生理反应、包括各类对于刺-激的反射。全部正常。
实验室内,黑发金瞳的少女也不着急,笑眯眯地看着一堆毛茸茸在自己身边忙活来忙活去。
周遭仪器嗡嗡运转, 研究员们屏息凝神使出了十二分的全力, 生怕触怒这位只在传说中存在的神祇, 更怕稍有不慎出现什么意外, 导致更可怕的实验事故发生。
相比起实验室内凝重的氛围,反而是符皎更轻松愉快,与周遭格格不入。
手腕上测试脉搏的仪器深陷苍白皮肤勒出一道浅浅红痕, 最年轻的那位研究员慌忙替她解开, 不敢看那双眼, 低头道歉:“抱, 抱歉......”
符皎眉眼弯弯摆手示意没事, 伸手还装作无意地捏了对方毛茸茸的耳廓一把。
喔,软的。
“......咳咳,神主,”实验室外,雾覆衣不得不扯过来话筒,委婉且迟疑地发出了今天第五次劝解, “您知道的, 以如今联邦的道德教化礼仪来看, 贸然触碰他人裸-露在外的亚种特征并不礼貌。”
“所以, 能请您停止骚扰我的学生吗。”
符皎再一次惋惜地耷拉下眉眼, 讪讪收手。后者薄薄耳廓通红, 慌乱撤到后面去了。
这场检查大概持续了一个多小时,在经过反复实验比对确认后, 这些在各领域都最顶尖的研究员不得不认清一个现实。
“完全没有问题......她的身体,就是非常普通的幼崽身体。无论是身体素质、肌肉密度、大脑构造,从数据上都看不出一点问题来,甚至比正常幼崽还要脆弱几分,”负责记录数据的研究员捧着纸质版文件,低声同雾覆衣道,“如果不是您亲口所说,我们可能根本无法相信......这样的存在,会是至高神。”
“唯一与人类不同的是,她的心跳脉搏甚至血液流动速度,都异常正常而完美,连半点误差都没有,仿佛遵循着某种定律而活动。三次实验数据完全重合,连小数点都相差无异。”
“人类不会拥有正常到精密的身体......”
研究员微微压低了声音,硬着头皮低声道:“精密到......精密到那根本就不像是一具肉-体,而是一具提前被设定好的机器,或者说皮囊。”
“......”
雾覆衣翻看着文件,神情略有意外,但并不震惊。
又或者说,早在七千年前,他就对至高神降临于人间的化身,有了隐隐约约的猜测。
在获得至高神本尊同意后,所有研究人员都撤出了实验室内,只余下符皎一人留于此处。
实验室内灯光霎时间熄灭,只剩下她头顶一盏幽微。监控通讯设备嗡嗡作响,雾覆衣犹疑一下,清晰的声音还是从摄像头中传了出来。
“接下来的问话将不录入文件档案内,仅作为参考使用,且内容将进行全程保密......您可以凭心情选择说多说少,答或不答。这是您的基本权益和自由。”
“您......是否接受?”
符皎并不在意,只是笑着颔首,做了一个请问的手势。
少女看起来气定神闲得简直有点诡异,即便是七千年前曾无比亲近的存在,雾覆衣依旧感觉到了奇异的、仿佛即将触碰到规则边缘的紧张感。他指尖微微用力而发白,脊背处出了些许的汗珠。
“首先,请问,”作为继承者的雪鹿轻声道,“您究竟是,什么存在。”
“你们不可观测的存在。”符皎回答得很干脆。
“确切来说,就算同你们解释,此间本源的规则也会阻止你们理解......这不是我定的规矩,我无能为力,”说着,她遗憾地摇了摇头,“不过对于我的立场,你们无需担心,我不会对文明产生任何负面影响......”
符皎谨慎地思考了一下,又补充了一句:“我是说,我尽量。”
“......”
“所以,您七千年前离开,也是因为......”雾覆衣停顿几秒,还是忍不住因些微的私人感情,低声问,“我是说......”
“这个我暂时没法告诉你们。现在还不是时候。”
“但对于我所兀然离开所造成的后果,我......深感抱歉,小鹿。”
至高神打断了他的话。
符皎微微举起双手,无可奈何地做出了一个“投降”的手势,苦笑着:“虽然我知道你们对这件事情都很关心,但是......为了以防你那俩兄弟发疯,让我先保守一下秘密吧?嗯?”
实验室里寂静惨白,只剩下符皎头顶那半盏灯亮着。金灿灿的眼瞳透过了单向镜面玻璃,似乎依旧含-着熟悉的笑意,望向室外玻璃后的人影。
又好像,无论多大的变动,都无法使那双眼瞳产生半点波澜。
雾覆衣下意识垂下眼帘,本能地避开那双眼睛的直视,似有一瞬间的默然。
半晌,他才勉强笑了笑,翻过一页文件。
——“在此界之内,您神力的上限在哪里?”
这个问题应该对研究院的众人很重要,话语落地时,所有在场的机密工作人员尽数屏住了呼吸,望着单向玻璃后平静到安然的、幼崽形态的至高神。
后者似乎察觉到了室外紧张的气氛,笑了起来。
“我没有上限,”符皎自然地说,“上限,只是你们创造的词汇。”
“在此界中,我不存在上限。”
“......”
“这不可能。”
院长身边的年轻研究员喃喃地、自言自语般地出声:“就像世界上没有永动机那样,宇宙中不可能存在‘无限’的概念。”
“这根本就是天方夜谭......不,这是,这是无法想象的......”
他声音分明极小,却仿佛代表了在场所有研究员的心声。
这些联邦的天之骄子,经历过数十年联邦唯物主义科学教育的天才们纷纷流露出不可思议的、甚至有点好笑的目光。大厅内低低的喧哗声起,雾覆衣微微抬起手,身后才重归寂静。
雪鹿身后,跟了他许多年的副手抬眼看上司的神情,这才小心翼翼地上去,靠到了沟通联络的话筒旁边。
“您......能否证明?”
“证明......?”
一片死寂中,实验室内的少女为难地皱起眉,迟疑了一下,才慢悠悠地抬起纤细的、柔弱的手腕。
室内那方寸之中的空间顷刻震荡起平行层面的波动,如同被石子打破宁静的湖水,泛着阵阵肉眼即可观测的波纹。紧接着,那些机械金属仪器并着苍白瓷砖如同被包裹于柔软布料之内般,以缓慢的、不可违抗的趋势,整个被翻了个面。
是的,就像穿衣服的人把衣服里外翻过来一般。
实验室内的空间也整个被翻了过来。
那面单向玻璃镜直直对准了门外那些屏息凝神的研究员,刚刚还熟悉的周遭刹那间如同被打乱顺序重新拼凑的玩具——半截楼梯深深嵌进天花板,钢筋混凝土七零八落组成迷宫般形态,就连地面也如同裂纹镜面般上下错落起伏,周遭铜墙铁壁拦截尚在运行的器械,炸裂出钟乳石般的锋锐边缘。
仿佛攻守之势异换,被囚困于方寸之地内的人,一下子就变成了那些人类。
“院长——!”
满座哗然。
年轻的研究员脸色刷一下变得惨白,踉跄后退时,被突兀高出的错杂地面绊了一脚。
他想伸手去抓雾覆衣的衣袖,再抬手时,却结结实实地撞上了一层冰冷坚硬。
用于窥探神祇的、被层层加固的单向钢化玻璃镜面,包含着人类那点显而易见的怀疑和恶劣,困住了他们自己。
如同针对他们所设立的鬼打墙,明明与同伴近在咫尺,却无法触碰亦无法交流。
只是那层层叠叠如同镜像迷宫的玻璃裂隙内,倒映出,无数双半透明又像是实体的金色眼瞳,混杂着光敏碎片般绚丽凌乱的景象。
雾覆衣立于那座玻璃迷宫中心,看着仓皇攥拳砸向镜面的学生,微微闭了闭眼。
苍白修长指尖触碰到冰凉镜像,雪鹿垂下眸子,轻声道:“神主。”
——随着这一声轻轻的呼唤落下,空间震颤嗡嗡,整座迷宫轰然绽裂,如同枝头饱满成熟的果实炸裂开来。
电影倒带般错综复杂画面刷啦啦在半秒钟尽数溯回重归原位,由电磁支配的监控设备发出不堪重负的滋滋声,仿佛整个儿被塞进了倒转的洗衣机。
再回过神时,一切都如同初始般安静恬然。
单向玻璃镜后的至高神依旧抵着下巴地看着那面玻璃墙,掌心翻了过来。
“啊呀,”符皎皱着眉看看手掌,半晌抬起头,似乎有点犹豫地小声,“好像......有点过头了。”
——她话没说话,就已然被打断。
如同蚂蚁要人类证明其非物种的特性一般。
就算再怎么小心翼翼、再怎么谨慎小心。甚至哪怕是神祇本体的亿万分之一余波,都可能会给生灵带来不可磨灭的余波。
最先发出崩溃般尖叫的是那位最年轻的研究员,可怜的小毛茸茸刚登上这个机密岗位就惨遭至高神教导做人,脸颊连带着嘴唇都失了血色,甚至连眼神都失去了焦距,空洞地映着刚刚镜像里那无数双密密麻麻层叠的金色眼睛。
他惶恐后退,猛地捂住了胃部,就这么呕吐了起来。
“......”
雾覆衣微微蹙起眉来,但并没说什么,只是平和地嘱咐身边脸色也相当难看的下属,让他把精神状态损伤的研究员都带下去休息。
即便是跟了他这么多年的下属,如今也看着脸色发青,好像下一秒就要翻白眼昏过去了。
室外检查厅呼啦啦忙不迭走了一大批人,刚刚还窃窃私语略显喧嚣的大厅,一下子就安静下来。
玻璃墙整个掀开,封闭的实验室出口缓慢敞开。
——“不用担心,生物都有自己的保护机制。”
“大概几个小时之后,他们对于神力本源的恐惧就会淡化,甚至会忘记今天发生的事情,忘记他们见到的至高神是何种形象。比起谵妄,这更像是生命体维护认知正常的本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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