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事冷眼扫视了一圈,最后将目光定在他身上,厌恶道,“唐知亓,又是你?”
他起身站起,听着背后的吸气声,一步一步铿锵走向主事,挺立着身子,目光直直反击回去,“大人,可有证据?”
韩立久未听到声响,轻声呼喊了一声,“大人?”
两声重叠,唐知亓从回忆中脱身,回想以前的迷惘导致眼眸中少了几分厉色,他还有些怔愣抬首,两息后将外放的心神全数收敛,他暗暗惊醒,那些难以启齿的过往早已付之流水,他绝不是以往的唐知亓,也回不到以往,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他招手韩立上前,附耳吩咐两句,下一瞬韩立肥硕的腮肉惊恐的抖动起来,猛然起身,张嘴半响,才木然问道,“大人,这…会不会…”
颠三倒四的话被阴狠的视线打断,韩立口中泛出啖液,吞咽了两口,却没想到口中越来越多,嘴唇翕动,顺着嘴角流了出来。
唐知亓转了眼眸,强势道,“那些人无论如何也逃不掉,何不将事情坐实,我们在后面收渔翁之利。”
“他进商行可有保人?”
“恩?!”
狭窄嗓间挤出一声森冷的问询,让韩立全身起了一层细密的疙瘩,却也将他动荡不安的心归了神,吞咽片刻,道,“做香烛铺子的王骆担的保人,他曾在咱们生意的外围沾了两手,许是尝到甜头,曾多次表示再有事他定当竭尽全力,在下以他本钱过少拒了,他当时颇有不忿,半月就将此人引了过来。”
唐知亓冷笑一声,眉眼挂着讥诮,不屑道,“既然如此诚心,便给他这个机会。”手指弯曲,骨节敲着桌面噔噔作响,让韩立的心渐渐越跳越快,几乎跳脱出来,手指骤然一停,韩立的心猛然哽在嗓子眼,憋闷的脸青白不定。
“你让林全私下布置,将王骆放到明面上,剩下的事,你知晓该怎么办。”
韩立嗓子发紧说不出话,只点头称是,走出门去,林全猛一凑到面前,他全身毛发似斗鸡般竖了起来,脑后神经紊乱的蹦跳,恼羞成怒吼道,“做什么!”
林全一颗心乱糟糟的,丝毫不在意韩立口中的不悦,好似软脚虾一样,攀扯着他,只腆着笑道,“人还在前头。”
韩立身子臃肿,被林全拽的趔趄两下,立时腰针扎般的疼,龇牙咧嘴,嘶哈着气,咒骂道,“废物,这点事便吓着你了,以往拿金银的时候也没见你手软。”
韩立的话也全当劝解自己,两人相扶相持的走到院门前,绕过雕开元通宝铜币纹的影壁,便见厅堂中左侧的两人,日头转南,光线渡其周身,白光耀的他不禁微眯着眼,心底漫上怯懦,脚步一停便不敢上前。
魏鸷听到声音,慢慢起身,站在厅中,平直的看过去,里面幽深不可测但又能洞察人心,骇的韩立和林全慌乱的心更是无着无落,对视一眼,急急走上前,韩立抱拳道,“崔老爷。”
“韩大人。”
林全呵呵两声,在中间进行引荐,沈克拿出一应的文书递交查验,简单说明来意,便看到韩立翻看两下,道,“回去等消息吧。”
“你!”等这许久,便被这么轻易打发,沈克怒目圆睁,脸上青筋突出,几欲要冲上前,身前横来手臂,轻松压制了他的怒火,就见退后两步,一直稳坐的魏鸷起身,轻飘飘的扫了两眼,面上看不出喜怒,道,“静听韩大人佳音。”
十里在树下拉着马车,看见主子出来,跃跳到车辕上,刚掉转马身便听到身后马车吁停的声音,侧首看去上面挂着杜氏牌子。
行至两条街去,十里掀开车帘回禀道,“主子,您和沈大人在里面的时候,奴才架着马车围着商行绕了一圈,看到了四海,虽离着距离远且只掀帘一瞥,但应是他,在半盏茶之后,唐知亓出来了。”
四海是五皇子近身太监,此次被派到苏州城目的显而易见,且唐知亓还在其中,沈克气恼这起子臭虫,笃定道,“必是为了防着我们。”
魏鸷沉吟片刻,慢慢分析,“此次圣上下令巡察苏州城,虽未明说,但其中目的显而易见,他必是急了。”
自上次圣上将他调入盐铁转运司,心里必是有成算彻查,因着六皇子一事,圣上动了仁慈之心,却又不可能任由其掩盖下,在他眼下作乱生事,圣上既想要警醒又不想伤其要害,要的太多,便什么都可能得不到,再者时机已到,一切便不是他一家之事!
江水汹涌,奔腾而出,气概势不可挡,想不想的都要没入洪流之中。
马车中气氛焦灼起来,沈克松了松衣领,才觉得气息顺畅了些,问道,“他这般不应承,可是哪里出了差错?”
魏鸷捻着的手指一顿,摇了摇头,道,“鱼儿这是上钩了。”
“可还会寻我们?”
“不会。”
“为何?”
他郑重看去,见魏鸷墨色眸子迎着光,似碾开的浓稠淳厚的墨汁,上面泛着一层水亮,熠熠光辉,内里底蕴深厚,外人窥见不得,眼角挂着喷薄而出的讥讽,“他想全身而退,应付了事,殊不知见财起意,动起歹念,下面的人又怎会允许。”
沈克将话在心里琢磨来琢磨去,也没明白到底会不会来寻他们,脑袋成了一团糊涂,摇了摇头将这些烦人的事情抛到身后。
茶食店里,空灵看着托腮饶有兴趣看她忙碌的桐君,竹帘落下的光影扫在她曲眉丰颊上,透着温婉,漫着娇媚,看她手停下来,似乎不解,视线往上移,含情凝睇的一眼,便让人软了半个身子。
“崔娘子,不累吗?”眼巴巴望了白日,也不知眼下烟熏火燎的,有何好看的。
桐君坐直身子,煞有介事道,“不累,若不介意,可喊我名字,桐君。”
空灵手撑着台子,沉思了两下,然后垂下,发自内心笑道,“桐君,若不介意,可喊我灵姐姐。”
“灵姐姐。”宛如雀灵的轻喊,身子酥麻了半边。
空灵抻了抻后背,将脖颈后面攀附的颤栗抖动下去,“桐君。”
厅里有茶客要结账,空灵响亮应了一声,掌柜的笑着起身接了铜钱,和邻里般寒暄两句,道明日再来。
这般亲近的关系是桐君不曾见过的,只觉好奇,便怔怔盯着茶客瞧,那茶客本因着她花容月貌多待了时辰,心猿意马之下差点绊在了门槛上,身后响起大笑。
空灵笑着骂道,“一个个的德行,还是好好吃茶吧。”
桐君面颊有些热,起身躲到了空灵身后,空灵手巧,虽和外面的人打科插诨,手中却做出一个个好看的点心,她往后瞧去,才发现小小的茶食店后面别有洞天,眼下她所在的四方屋内,身后是一排竹架,上面各色茶叶琳琅满目,除了苏州城本地种的茶叶,还有建茶,普洱,信阳茶,武夷茶等等数不清,左手边搁置着各种样式茶盏,有青白瓷大碗,还有白瓷茶盏,青瓷茶盏。
嗤嗤声响起,她往后瞧去,院中支着数十个火炉,两侧支架架着一个横杆,上面吊着的铜壶烧着热水,铜壶壶嘴处铸了一个把口,上面拴着粗绳,水开时,小厮拽着粗绳将壶口倾斜,水缓缓流出正好注到水壶中,小厮动作轻巧,分毫不差,桐君深谙左右俱没有支柱,必不是看上去那么容易。
旁边一口水井,这边小厮倒水,那边小厮提水灌满,动作行云流水配合得当,东面西厢房中,门窗大开,可看见里面厨娘忙碌着,若有点茶食的,小厮便会到窗前去取。
空灵瞧着她望穿秋水的样子,噗嗤一声笑了起来,桐君回了身,不依的上前靠着空灵撒娇不许笑。
门口也传来婉转妩媚的笑声,桐君抬眸望去,身子一僵,见来人一身樱桃红的纱裙,里面欺霜赛雪的肌肤若隐若现,她抬手挡在娇艳欲滴的红唇前,如玉的手指微微翘着,眼尾上画了春日樱花,花柄隐入发间,迷离烟波勾的人失了魂魄。
她袅袅婷婷进了茶寮,魅惑的双眼盯着桐君,一步一步走上前,看着绷直着身子的两人,笑着道,“吴娘子,怎的不欢迎?”
室内早安静的落针可闻,慵懒软绵的声音在屋中盘桓回旋,摇晃着所有人的心,身后响起O@的茶盏歪到声,棋子掉落声,还有不绝于耳的赞叹声。
吴娘子皱了皱鼻,挥手将扑鼻而来的香气挥散掉,这动作看的琉璃身子一滞,下一瞬又自如的靠前,道,“这位姑娘,哪里人士,看的好生眼熟。”
和商船初见时同样的话,却比之上次更加笃定,得意又轻视上下扫了一圈,好整以暇看着她,似要看她此次如何作答。
门口进来一人,脚步沉重有力,桐君余光望去,眼眸中带着不可置信,定定望着来人,面庞宽大却又蜡黄,整个人呼呼喘气,她掩盖在衣袖中的手不可自抑的颤动起来。
第61章
◎第一次见,便有故人的感觉◎
那人盘着发髻,一身粗布衣裙将身上的肉勒成一圈圈的,她掀了眼皮看了一眼桐君,对着琉璃,似有害怕又似有不耐,道,“来这里做什么?”
琉璃嗔了一眼妇人,银铃般的笑声响起来,“妈妈,您可真眼拙,看看这个娘子,是否面熟?女儿第一次见,便有种故人的感觉呢。”
那妇人听此话果然认真望来,一时光线昏暗,她绕过琉璃,走到跟前,却也晓得她不是茶食店主人,只在外面仔细观望面相,左看看右看看,时而咂摸一声,让桐君想起好似以前妈妈挑选姑娘时便是这个样子。
那时她身细如柳,一张桃花面,一截细腰,再加之蒲柳一般身姿,虽是偎红楼鸨母,但是恩客依旧不断,她挑选的姑娘各个特色,有的嗓子婉转,有的眸子灵动,有的手巧,有的脚如寸莲,即便她的娘亲没什么特色,但凭着软弱的性子也能活的下去。
桐君时常想,在偎红楼的日子是难得自由欢快的,归其原因大致是因着鸨母殷妈妈,她虽手段非常,对着姑娘们严格,却给姑娘们撑起了一个安定之所,也为着姑娘们的安全能将不怀好意的男人驱赶出去。
当时殷妈妈提着她的耳朵叮嘱道,“只能在后院厨房待着,若是敢在人前露面,便打断你的腿!”
她当时红着眼,以为殷妈妈对她狠毒,将她推搡了一把,便抹着泪去了厨房,厨房常年燥热,她便在里面硬挺挺的受着,有时候厨娘将饭整理好,便拉着她到门洞下躲着,用草梗挑一点凉凉的药膏摸到身上的红疙瘩上,道,“傻丫头,长大些便知晓妈妈的用意来。”
她以为厨娘也和妈妈一样看不起她,气咻咻的将身子背过去,一滴滴眼泪垂到地面上洇湿一大片,细风将前面楼里的欢声笑语拉的似远似近。
“不认识。”殷妈妈站直,斩钉截铁说着,顺便可惜的叹了两声,“却是一个好苗子。”
站在身后的琉璃瞬时落了脸,眼睛跟淬了毒似的狠狠刮了一眼,半笑不笑的道,“妈妈不会老眼昏花了吧,还是转过去再好好看看。”
殷妈妈脸色郑重,一字一句道,“妈妈虽年老色衰,但心还是明白的,哪里是哪里不是还是能分得清楚,怎么,你非要我红口白牙以假乱真?”
“哪里,只是没想到妈妈不禁心思剔透,还牙尖嘴利。”琉璃话落,外面立时进来两个龟奴,殷妈妈看到两人,脸色刹时惨白,全身战栗起来,牙齿受不住的发颤,一派骇然的样子让琉璃难看的面色好了两分。
桐君明显觉得殷妈妈受制于琉璃,刚欲抬脚,没想到空灵起了一步站在身前,看着在屋内的四人,道,“琉璃姑娘,倒不像是来喝茶,倒是来找人的,只是你也看到了,人不在我这里,小店简陋,招待不了琉璃姑娘,还请吧!”
琉璃也不恼,阴恻恻盯了身后的人一眼,起步离开,两个龟奴拖着两脚虚软的殷妈妈跟在身后,沉闷一声响,桐君看着殷妈妈被扔在马车板子上,身体僵直,眼神里含着热泪望来。
桐君眼睁睁看着一行人走远,慌乱之下一颗心似被攥住,她虽没明白琉璃为何要一而再的确认她的身份,但明显事有蹊跷,可殷妈妈不能不管,这可如何是好。
空灵侧身观察着桐君,不晓得琉璃为何纠缠她,更不懂偎红楼的鸨母怎么会牵扯到她,她得将这一切尽快禀告主子,思定,牵起她的手,发现冰冷一片,知道必是害怕了,却只能故作不知,关切道,“可是累了,若不回去休息。”
手指上的温柔让桐君思绪有了松动,怔愣抬头望向空灵,只听到她要回去,骤然灵光一闪,对的,要找他,他这般睿智,必能明白其中关键,眼下她不能乱。
桐君将手抽开,微仰了嘴角,发现实在笑不出,只道,“恩,许是累了,灵姐姐,我先回客栈了。”
空灵将她送上马车,回到后院换了一身衣裙,将头发包裹成髻,提着一个篮子,装作买菜妇人,拐入了一个巷子。
屋内,杜润安刚从商行回来,拿起桌上的茶盏喝了精光,唾骂道,“黑心肝的东西,只顾着谎话连篇,也不晓得给上盏茶水。”
沈克揶揄道,“你敢喝?”
“有何不敢!”杜润安和沈克性子都是豪爽不羁,只挺着下巴道,“金银还没见到,卸磨杀驴也太早了些。”
沈克听到有人把自己比作驴,笑的眼泪都出来了。
十里坐在门外廊檐下,偷窥了一眼屋内,沸反盈天乱糟糟的一切,也不晓得先说要事。
等着众人笑够了,杜润安才敛了玩笑,道,“韩立虽言语闪烁,但估摸事情已落定,最后也未说死,只让回来等消息。”
“又是这句话。”沈克怒骂了一句,将他们在商行的事情也说了一遍,话语大差不差,这便有些摸不着头脑了,连着杜润安此时拿不准主意到底事情成没成,众人都看向魏鸷,等着他发话。
魏鸷环视一圈,将目光放到院内,大家也跟着视线看去,院中八角荷花缸里面的荷花开的正艳,缸沿上站着一只鸟雀,眼睛一眨不眨盯着水里的鱼儿,空中一声啸声,鸟雀眨巴了眼睛,斜着头看了一眼,瞬时扑棱着翅膀飞到了檐下。
众人愣神中,影壁后绕出一人,正是无落,身上是石青色丝锦袍,此刻大步走着,却没想到众人目光都落到他身上,他犹疑的在身上打量了下,不解道,“哪里不对吗?”
沈克和杜润安俱都没回答,不约而同将视线转到魏鸷身上。
无落上前禀告道,“主子,刚才林全喊属下过去,一阵和颜悦色,恭维奉承,还言明此次是奴才的好机会,是一本万利的好生意。”
魏鸷点了点头,道,“你如何答的?”
“属下应承下来了,问他是何生意,何时开始,林全只说回来等消息。”
沈克嘟囔了一句又是这句话,觉得他们是不是戏耍他们,一身的肉绷的紧实,似要拍案而起,杜润安脸色也不好,若是计谋被他们识破,那他们的心血都白费了,蛰伏这许多年又算得了什么。
再往下想去,他们如瓮中之鳖,恐怕一众兄弟性命迫在眉睫,沈克终是忍不住这般命悬一线的紧张,起身松了衣领,壮实的胸膛露了出来,声音从胸腹发出嗡嗡作响,“魏鸷,你倒是说个话。”
魏鸷难得沉思不语,将四海,唐知亓,韩立,林全连在一起,又将三人的消息细细斟酌,院内啸声急促尖锐,从上空俯冲下来的一只红鹞子站在水缸边上,发出低声的咕咕,外凸的眼睛下面有一条垂直向下的黑色口角髭纹,忽然一个定住,对着门口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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