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雪,怎么不一样了?”
“梦溪镇很少下雪,上一次下还是在四年前。”
纪浔也这几年都没来过梦溪镇,还真不清楚情况,要真这样,对在江南水乡长大的她来说,确实难得。
她又说:“要是明天下雪的话,纪浔也,我去秦老师家找你。”
那天晚上,叶芷安是带着甜蜜和期待进入的睡眠状态,不曾料到,梦醒时分,会经历一次从天堂坠入地狱的强烈落差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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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浔也得承认,有些人的声音和山涧溪流别无二样,汩汩流淌着,在你耳边打个转,连着漩涡一起钻进耳膜,一眨眼工夫,四肢百骸全是那靡靡的回音了。
清寂的夜晚,他打开窗户,点了根烟来抽,赵泽的电话掐灭他心头的旖旎。
“什么时候回来?”
“再说。”
赵泽乐了,“今年的梦溪镇到底有什么,让你这么舍不得回来?”
说着他想起温迎,又顺着她想到在他酒吧打工的小叶,“你真看上了我家的调酒师?”
“你家的?”纪浔也提醒他说话有点分寸。
“你家的行了吧?”赵泽不再插科打诨,说起正事,“前几天温迎来找过我,跟我打探你家小叶和你那档子事,听她的自述,她好像还去燕大找过人,看样子是已经把人家底扒了个底朝天……所以我当时就在纳闷,既然北城不见人影,她为什么不直接去梦溪镇找?你猜她怎么回我的?”
纪浔也懒得跟他废话,沉默着等待他自讨没趣后的坦白:“她只说了句,阿浔也在梦溪镇。”
潜台词:当着他的面,不好撕逼。
温迎的段位没有这么低,所谓的撕逼也不可能是电视剧里演的那样,扇巴掌、扯头发,让对方社会性死亡。
大概是在两年前,有娱记拍到纪浔也和娱乐圈一新晋小花出入同一家酒店,流言霎时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
秉着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的原则,温迎果断出手,给那小花所在的经纪公司施加压力,切断她后续资源。
那小花气性高,不认没有做过的事,温迎当着她的面笑着丢下意味不明的两个字:“是吗?”
隔天,小花就被封杀,还面临了巨额赔偿金。母亲重病在床,无奈之下,她只能到处求人,兜兜转转,最后还是求到了温迎那儿,温迎给她指了条明路——去接受她曾经抵死不从的潜规则。
纸醉金迷的名利场最易打折人的傲骨,染黑人的灵魂,不到半年,她就活成自己曾经最嗤之以鼻的模样。
可谓是杀人诛心。
纪浔也冷着脸说:“下回她要是再找上门,你直接告诉她,纪家和温家的婚事已经取消,现在的她,没有任何身份和立场来干涉我的行为。当然,温家如果想在北城损肌削骨,她大可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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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象预报骗了她。
一直到当天晚上,叶芷安都没等来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连细碎的雪碴子都没见到。
百无聊赖下,她拿出理财工具,简单算了笔账后,把剩下的一部分钱转进林薇霞银行卡里,当作她的生活费,余下五万连同自己这大半年辛苦攒下的打工收益全都拿去还了债。
老杨那会正在打麻将,听到消息提示音后,夹烟的手指在屏幕上一点,乐到不行。
他在催债上的手段是狠,但也有原则,不会多收一分钱,两分钟不到,叶芷安转来的这笔钱原封不动地被他转回账户上。
这番操作让叶芷安满头雾水,一方面又有些气恼,直接上他打牌的地方找他。
“大过年来催债的人是你,现在不收的又是你,你这是在耍我们玩呢?”
梦溪镇的棋牌室被警察管束得相当严苛,这家最离谱,离派出所没多少距离,经常有换上便服的民警前去巡视,而这足以构成叶芷安敢当面厉色质问老杨的底气。
老杨递给身后的小弟一个眼色,起身,“有什么事儿咱换个地方说。”
后巷偏僻冷清,废弃酒缸旁堆了些塑料垃圾,墙壁上贴着形形色色的黄色小广告,蜘蛛网东一块西一块,墙角亮着一盏灯,蒙上不少灰,光线昏暗,腥臭和青苔发散出的浓重干草味随着气流扑进鼻腔。
老杨歪着脑袋给自己点上一根烟,吞云吐雾后带出一句:“我要是真收了你这笔钱,那我在梦溪镇的口碑得败坏。”
什么年头,一个放高利贷的,还开始讲求口碑了。
叶芷安想笑,却发现自己挤不出一点笑意,“你把话说明白些。”
老杨终于意识到她是真不知情,神色霎时变得玩味,“就在几个小时前,有人替你还清了债,所以咱俩这就算是一笔勾销了,从前那点不愉快,小姑娘你呢就大人有——”
叶芷安根本没耐心听他说这些无关痛痒的话,冷着脸打断:“谁替我还的?”
老杨掸了下烟灰,语气满是置身事外的冷漠,“这我就不知道了。”
对方没表明身份,他也懒得多问,不过听那声线年纪应该不大,慢条斯理的语调里掩着兴风作浪的本事,不好招惹。
挂断电话前,这人还特别强调了句:“既然拿了钱,就别再去找她的麻烦了。”
老杨不是刚出社会的愣头青,听得出他话里话外的警告,秉着说多错多的原则,当下只好声好气地应道:“一定一定。”
确定从老杨身上得不到有效信息后,叶芷安心不在焉地折返回家,结果遇到了第二个若非情况特殊断然不想见到的人。
江遇被她拦下,还来不及展露自己的欣喜,先听见她紧绷的声音:“是你替我还了债?”
其实她心里还有个更可信的答案,只不过她不愿、也不敢去相信。
江遇听得云里雾里,“你说什么债?”
他的反应不见一点表演痕迹,变相地传递出一个事实。
叶芷安心脏陡然变沉,直直往下坠,眼底零星的那点亮光也跟着湮灭,脸色白如冰霜。
她没回答,越过他后眼泪就绷不住了,借由木梯震颤的动静盖住自己压抑的啜泣声。
半小时后,林微霞敲响她房门,语气里是藏不住的担忧,“昭昭,跟外婆说说,发生什么事了?”
几分钟后,房门开了,叶芷安不管不顾地扑进林薇霞怀里,颠来倒去也只有那么一句:“他怎么可以这样?”
他不直接承认她是他女朋友,却背着她替她偿还了所有债务,算什么意思?
是觉得她靠近他另有所图,还是将她当成了只能依附于他的菟丝花?
她就不能只是清清白白地喜欢他这个人吗?
“外婆,我本来还以为他可能会有那么一点喜欢我的,其实只要一点,就够了。”
拥有过剩的期待果然是件糟糕的事,反馈而来的永远只会是更加残忍的冷落,失望就像一枚淬了毒药的铁钉,狠狠扎进她的头骨。
可明明就在不久前,她还眷恋着他外套的温度,他颈侧清幽的气息,和他唇上被辣油、薄荷糖浸染过的复杂味道。
结果她一个不留神,这些东西通通成了远古遗迹。
第二天早上醒来,叶芷安眼睛肿得跟核桃一样,拿煮熟的鸡蛋滚了会,跑到院子里帮外婆修剪树枝。
林薇霞见她情绪稳定了些,暗暗舒了口气,“今天不出去吗?”
叶芷安说:“下午镇上有个汉服宣传活动,我是模特得去。”
林薇霞放下园林剪,摘了手套,摸摸她脑袋,“我们昭昭,这么多年辛苦了。”
叶芷安摇摇头,抱住林薇霞,“外婆,你一定要好好的。”
走秀的妆造主办方那边全包,叶芷安提前一个半小时,穿上最轻便的衣服、素着一张脸去了惠悦广场。
工作人员按照模特的气质和身型分配好服装,叶芷安拿到手的是一套唐风汉服,外罩毛茸茸的大袖衫。
她皮肤底子好,不需要过于繁缀的上妆步骤,就能勾勒出俏丽的容颜,摆弄发型却花了不少时间,各式各样的簪钗往头上一添,看着华贵不少,让人眼花缭乱。
下午两点,日色正好,今天也是她回梦溪镇后阳光最明媚的一天,但她怎么也轻松不起来,尤其在她想到纪浔也一声不吭替她清偿债务后,薄薄的云彩瞬间变成黑沉沉的乌云。
原来痴痴地单恋着一个人还会加重头顶的重压,连轻柔的风都有着力拔山兮气盖世般的阻力,不仅让人难以扬起下巴,甚至连整具身体都会被一寸寸地碾到真心被烧灼后遍地的灰烬里。
悲戚涌上心头,她差点又哭了出来。
浸着雾气的双眸被灯光一勾,自带破碎的美感,有人用镜头敏锐地捕捉到这一幕,之后投放到某短视频社交平台上,点赞、评论成倍增长,很多都在问这落泪的仙女究竟是何方神圣。
多年以后,这条视频被人再度翻出,底下有个叫“小心肝的小宝贝”的网友说:【我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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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浔也定了初八下午回北城的机票,当天早上,一收拾完行李,他就时不时拿起手机看,消息界面空荡荡的,一句道别的话都没有,上条还是两天前发来的,语气跟下通告一样:【我最近有很多事要忙,就不跟你见面了。】
再上一条:【今天怎么还不下雪?看来我没法去见你了。】
纪浔也突然分不清她究竟是想见他还是不想见。
被他调整成静音的手机屏幕亮了下,小没良心发来的:【我有话想跟你说,我们见一面。】
纪浔也回:【什么时候?】
叶芷安:【越快越好。】
纪浔也:【行,那就十五分钟后,我去你那儿找你。】
叶芷安不知道纪浔也是笑着敲下这句话的,天色渐暗,她心里笼上另一种忧愁,里面还参杂着薄如蝉翼般的期待——期待他用凶巴巴的眼神,指责她擅自给他纯粹的初衷蒙上一层势利又世故的灰。
出门前,她用冷水洗了把脸,水渍没擦干净,风一吹,激的她太阳穴刺痛难忍。
备受她青睐的那个男人正松松垮垮地靠在一棵柳树上,顶着失焦的眼,有一下没一下地转动着手机。
颓然的气质不费吹灰之力地呈现出文艺片里才会出现的冷色调镜头,只是此刻的她无暇欣赏,甚至觉得被他单手掌控住的电子设备都变成了长枪|短炮,猛烈的火力不偏不倚地对准她,不把她伤个体无完肤誓不罢休。
纪浔也余光捕获到她的存在,站直身体,朝她走去,笑还没来得及挂上嘴角,先注意到她脚跟后挪的小动作,呼吸稍滞,不再前进。
“谁又惹你不开心了?”
这次总不可能又是他?
叶芷安攥紧手,故作勇气后问:“我家欠下的债,是不是你给还的?”
纪浔也不答反问:“那放高利贷的跟你说的?”
她僵硬地摇了摇头,“是我猜的。”
他若有若无地嗯了声,像是对上一个问题的回应。
叶芷安避开他沉沉的目光,静默数秒,又绕了回去,眼底的不安和期待顺理成章地过渡到另一双眼睛里,“为什么?”
这问题还真不好回答。
他们这圈子里,正常的恋爱见不到几段,病态、扭曲的强取豪夺戏码却是层出不穷,是要当能拯救人的神佛,还是无心无肺的妖鬼,全在他们的一念之间。
有了这样的耳濡目染,他的感情观自然不会过于正直干净,但也不至于不体面,在她面前,他既不想当一味剥削她身体和灵魂的魔鬼,也不打算成为她某段人生里的救世主,他只是单纯地认为:既然他从她身上得到了足够多的欢愉和兴味,作为回报,也是为了符合这个世间有来有往的交易法则,他就该还给她一些她需要的东西。
沉默过后,纪浔也说:“你就当我想让你轻松点。”
伤人的是下一句:“你现在一分债务都不用背了,不好吗?”
叶芷安终于意识到这段时间她和他待在一块时脱离快乐的违和感究竟因何而起——他总在做一些他自认为对她好、她需要的事。
原来像他们这个阶层的人,连付出都是傲慢的。
最后一层由期待幻化成的遮羞布被捅穿,她脸色白到瘆人。
遇见他之后,她总在赌,也总在输。
现在好了,筹码散尽,平白让自己沦落成一无所有的笑料。
她咬着牙反问:“你为什么认为我不肯收下你的礼物,就会愿意收下你的钱?”
她饱含恼怒的嗓音格外沉闷,像从地表深处钻出来,再以极缓的速度上升,抵达某一临界点时,猛地俯冲进耳朵,砸得纪浔也耳膜嗡嗡作响。
等到余音散尽,他彻底明白自己这行为对她而言,不亚于将她的自尊心踩在脚下碾压。
同时,他也琢磨出了她如此急迫想要同他见面的原因。
有路人看过来,纪浔也吞下已到嘴边的话,似笑非笑地改口道:“你确定你要在大街上和我谈论这个话题?”
叶芷安抿了抿唇,“我家有人,我不想让她听到这些。”
纪浔也的第一反应竟然是这个“TA”是谁,她外婆,还是那天在秦之微家门口痴迷望着她的那个男生?
百思不得其解之下,徒增烦躁,虽不重,但也足够影响到他的情绪,温和的表象开始展露得有些费力了。
“男的还是女的?”
语气里全然不见那晚问她“是不是早恋被抓包”时的云淡风轻,相反有些沉闷,是占有欲没能藏住的表现。
叶芷安略感不适,不想回答这个问题,“我只是想把话说明白,你放心,很快的,不会耽误你太长时间。”
纪浔也下颌绷紧一瞬,随后笑了,“行,你继续问。”
她突然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许久才从牙关挤出一句:“你是以什么身份,替我还的那笔钱?”
纪浔也没想到她会问这个,面上闪过错愕,叶芷安有点害怕从他口中听到更伤人的话,兀自往下接:“不管在你眼里,我们是什么样的身份,我都不需要你替我还债,我愿意和你待在一起,也根本不是为了这个。”
“那是因为什么?”有那么几秒,他被魇住了,不过脑就反问了一句。
口不择言的结果是,他只能顺着自己“认定”的事实追问到底,“我车上那条红绳,难道不是你故意留下的?”
点到为止,留下足够多可供人揣摩的余地,却通通逃不出一句:你能使出这种蓄谋接近的手段,心里又清白到哪儿去?
高潮过后迎来长达数分钟的哑剧,两个人也没有任何肢体动作,全凭火星四溅的眼神在交流。
叶芷安注意到他唇角微妙的弯起,象征着前所未有的牵强,仿佛下一秒,就会从嘴巴里蹦出一句高高在上的话:我对你还不够好吗?你到底还想要什么?别给我不识抬举。
原来在他眼里,她和那些处心积虑想要从他身上搜刮出真金白银的人真的没什么两样。
早知道就不羽化成蝶,扑到他面前,一个人在求而不得的蚕蛹里窒息而死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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