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奇怪的是,昨晚我还梦到了他。
很多人都说梦境是没有颜色的,但在那一个梦里,所有感官都是具象化的,我能望见的一切和我白天见到他时的画面一模一样。
他就站在白与红的背景里,风穿过光秃秃的枝桠,抖落的雪一半跑到他肩上,还有一半染白了他乌黑浓密的发。
那瞬间,我没来由地羡慕起了雪。】
第30章 30 第四场雪
◎亲吻他鲜血淋漓的躯壳◎
叶芷安是从什么时候喜欢上自己的?
纪浔也不止一次想过这个问题, 可能是蓦山溪那晚,也可能是在Z&Z酒吧那次,总而言之, 他所构建出的答案统统避开了标准模板本身。
不知不觉到了傍晚, 昏暗的灯光投射近来, 泛黄的纸张被印得更加陈旧, 带着历史的沉重感。
就像纸上记载的少女心事, 每从唇齿间碾过一个字,他的心就像被千斤重的铁轮滚过一遍。
也正是这份疼痛让纪浔也恢复些知觉,他抬手摁了几下太阳穴, 深吸一口气, 将记事本翻到最后一页。
密密麻麻的字迹, 多处模糊不清, 是被水洇湿的。
【喜欢上他以后的四年里, 我经常在想,他现在在做些什么,认识了谁, 会不会和我一样, 也有了爱慕的人——当然最重要的是, 他过得好不好。
每当产生这个念头,我都会觉得自己是在杞人忧天,干着皇帝不急急死太监的无聊戏码。
他顶着纪公子的名头, 又有万贯家财傍身, 就算没到风光无限的地步, 也总不至于比我这种负债累累的人过得悲惨。
直到他父亲的戒尺在他脊背落下时, 我才明白自己错得离谱。
看着再高傲不过的一个人, 原来早就跪在了别人的规则之下。
我想让他好好站着, 不畏天地,也不惧风雪,就像外婆说的那样,拥有不管跌倒、跪下多少次都能重新来过的勇气。
可惜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既没有优越的家世,也没有出众的能力,我什么都帮不了他,现在反而成了压垮他脊梁的重力之一。
早知道那天就不在他车上留下那串红绳,或者说,从一开始,我就不该上他那辆车的。】
纪浔也紧绷着脸,重重合上笔记本,原路返回且停,还没进院子,先听见她和张嫂的谈话声。
他脚步一顿,又干起偷鸡摸狗性质的事,躲在墙角听。
她们聊的话题全都和日常生活有关,比如将床单快速晾干的方法,也比如如何才能让红烧肉煮得更加入味。
轻快活泼的声音终止于他出现的那一刻,而这给了纪浔也一种他是她美好心情破坏者的错觉。
张嫂眼观鼻鼻观心,借口离开,纪浔也攥紧手又松开,故作平静地问:“今天都干什么了?”
“背书。”
叶芷安的视线一直没离开他手里的包,见他毫无还给她的意思,手伸了过去,没来得及开口,被他顺理成章地牵住,一愣,“我不是这意思……”
纪浔也装傻充愣,“那你是什么意思?”
“你把包给我。”
他纹丝不动,片刻没头没尾地来了句:“今天我差点撞栏杆上了。”
叶芷安呼吸一滞,抽出手,忙去检查他身体,“你伤着了吗?哪里啊?”
纪浔也指了指自己左胸,“我也心脏疼。”
叶芷安再次望向他手里的包,突然意识到什么,浑身一颤,脸色开始发白,“你看过记事本里的内容了,对吗?”
纪浔也心慌,想去牵她的手,被她自然地避开,“你看它做什么?”
“我没看全。”
“那你看了多少?”
“开头和结尾,”他哑声说,“我想知道中间的故事,你来讲给我听。”
“现在听这还有——”
他根本不给她把话说完的机会,“我想听。”
叶芷安一顿,笑容满是悲怆,“你总是这样。”
纪浔也直觉自己不该问下去,但这世界上总有很多话不受理智控制,“在你眼里,我是什么样的?”
“就像之前你送我礼物那样,从来都只是你想不想,而不管我愿不愿意。”
纪浔也只觉心脏被什么东西重击了下,下一秒,传来的钝痛感抑制住他的呼吸,“纪浔也,我喜欢你,喜欢了这么多年,所以你就笃定我想要的是一生一世的爱和陪伴?”
她摇了摇头,“不是这样的。”
少女时代的爱慕,就像美化的滤镜,你能看到的全是他的好,直到从旷日持久的美梦中醒来,惊觉睡在自己枕边的其实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个人。
他会脆弱,偶尔狼狈,温柔又狠戾,臭毛病一堆,真实到让人又气又恼,与此同时,也让人更加喜爱。
可这世间的爱大多不堪一击,由它浇灌成的沥青路,就那么窄,容纳不下两个人的身躯并肩同行,只能一个停下,一个继续往前走,运气好点,在未来的某天还能相遇,或者在交叉路分道扬镳,自此老死不相往来。
关于记事本的话题在两个人心照不宣的沉默里无疾而终。
当晚轮到叶芷安心血来潮地问了句:“纪浔也,那个故事的结局是什么呢?”
“之前不是不愿意听?”
“突然想知道了。”
纪浔也知道她有什么目的,冷嗤:“我突然不想说了。”
叶芷安也没表露出过多的遗憾,仿佛听到这样的回复在她的意料之中。
就在剑拔弩张的气氛缓和下来时,她轻声又说:“冬至快要到了,你说我们谁会赢?”
说完,被自己逗笑。
两败俱伤的戏码,不管最后的结局合乎谁的诉求,对另一个人而言,都会产生损肌削骨般的痛楚。
冬至那天,纪浔也在公司,会议一直开到晚上八点,天空开始飘起雪花。
气压一下子沉下来,其他管事不明所以,面面相觑,不多时等来主位男人一声:“都滚出去。”
几人依旧不知怎么惹到这尊大佛了,避洪水猛兽一般,纷纷退场。
纪浔也起身,走到落地窗边,雪势渐大,颇有种不下一夜不罢休的劲头。
他连声冷笑,心说,到底是她最爱的玩意,只会站在她那边。
一小时后,他开车回到且停,见她在收拾行李,冷着脸拦下。
叶芷安被他满脸的愠色吓到,也琢磨出他的态度,“我们说好的,你不能反悔,商人最讲究的可是诚信两个字。”
纪浔也眼神阴凉,“可惜我不是一个合格的商人。”
就是这样一句话,叶芷安被锁在且停,日夜有人看管,如此困境,倒也不像他许诺的妻子,更像一只被关在黄金笼里的金丝雀。
一个人的爱可以是柔情的,也可以是扭曲的。
在他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
隔天,纪浔也去了赵泽的场子,当天的局很乱,一半人打牌,另一半在玩行酒令,烟味和酒味混在一起,刺激鼻腔,闻久了,唯一的好处是麻痹神经,将人拽入堕落深渊,一朝入梦,清醒不再。
那会赵泽正在喝酒,没空招呼人,纪浔也就给自己找了个空位,没一会儿,过来三个人,凑齐一桌,坐在对面那男人带了个女伴,看着年纪只有二十出头,举止略显拘谨,被身边的人一逗,两腮立刻浮起薄红。
很像一个人。
叶芷安出国前,纪浔也带她来打过牌,小姑娘虽懂规则,但没有任何实战经验,两圈下来,输了大半。
她哭丧着脸,朝他递去求救信号,“怎么办呀,纪浔也,我输了好多钱,要不我们还是换回来吧。”
她说的好多,对他而言,根本不值一提,但当时的他,起了顽劣心,只想逗她,于是煞有其事地算了算仅剩的筹码,长吁短叹道:“确实不少。”
小姑娘眉眼一耷,“等我有了钱,我再还你今天输的这些,你要是怕我赖账,我们可以先立个字据。”
“我要你钱做什么?”他像个流氓胚,同她耳鬓厮磨,“你把你自己赔给我就行。”
老天存心不让他顺心遂意似的,她的手气突然好了不少,一圈下来,不仅把窟窿填满,另赚了个盆满钵满。
——仿佛冥冥之中注定了什么。
纪浔也本来就没什么兴致,被恼人的回忆一纠缠,心里的烦躁溢于言表。
有人当他是玩得不尽兴,故意放水,结果反遭冷眼,附赠一句:“我需要你让?别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赵泽听到这声,忙不迭上前充当和事佬,一面偷偷给那人使眼色,而后扬着嗓门说:“今天所有的开销全记在我赵某一个人账上,权当给你们助兴了。”
气氛缓和下来,一桌的牌友也散了,赵泽拖了张椅子搁在纪浔也跟前,大剌剌地坐下,“你闹什么脾气呢?和小叶吵架了?”
纪浔也咬着根烟,没摸到打火机,也不接赵泽递过来的火,直接将烟扔了,看着远方,不知道在想什么。
赵泽烦他这高深莫测的忧郁腔调,不再热脸倒贴冷屁股,化身成浪荡蝴蝶,扑回原先待的酒桌上。
今天的纪公子不好招惹,是一目了然的事,但还是不少大胆的上前没话找话,最后碰了一鼻子灰,悻悻而归。
纪浔也没意思透了,掐灭手机屏幕准备离开,恰好这时,走过来一个妆容靓丽的女人,“纪公子是不是也觉得今天这局挺无聊的?”
“也”字用得巧妙,不着痕迹地将他们两人划分到同一阵营。
纪浔也似笑非笑地睨她,“所以你是无聊到上我这儿来找乐子来了?”
女人没想到他话锋如此直白犀利,被堵得哑口无言,脸上露出难堪的反应。
纪浔也没再看她,也没留下一句告别,直接走人,距离且停别院不过三公里时,接到张嫂打来的电话,语气焦急,“少爷,我刚上楼去给叶小姐送牛奶,房间里面没人,找遍了所有地方也不见踪影,监控拍到她半个小时前离开了……我已经派人出去找了,您也赶紧回来吧。”
纪浔也心脏剧烈跳动几下,片刻视线里拐进来一道熟悉的身影,他猛地踩了下刹车。
刺耳的动静将那人的注意力吸引过来,两个人隔着一扇车窗对上视线。
纪浔也沉着嗓说:“不用找了,我见到她了。”
电话终断的同时,叶芷安进了一旁的电话亭,没几秒,纪浔也的手机铃声再次响起。
一接通,对面的人就说:“你先别过来,我们就这么聊一会儿,一会儿就够了。”
他动作一顿,默许她继续往下说:“纪浔也,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场景?”
他嗯一声。
她笑了笑,传到听筒的声音里有雀跃也有庆幸,“你只在梦溪镇待过三年,不知道梦溪镇其实很少下雪,所以那天能在雪色里遇到你,对我来说,是一件很不可思议的事。”
她的语调忽然沉了下来,“但自从那天起,梦溪镇就再也没下过雪了。”
“一直到四年后,我才又在北城遇见了你,凑巧的是,那也是一个雪天……于是我想当然地认为,以后只要下雪,我就能跟你见面。”
“昭昭……”
叶芷安吸了吸鼻子,兀自接道:“可惜北城的雪天实在太多太多了,它远没有我认为的那么珍贵——”
“而我,总没法见到你。”
两个人隔着漫天的雪色对视着,看不清对方的脸,却感受到了对方心底的潮湿,冰冰凉凉,黏黏糊糊。
“当你说你也喜欢我的时候,我真的很开心……之后跟你在一起的每一天,我也都是抱着这样的心情,偶尔那么几次,我还会想,要是就这样过一辈子也挺好的。”
“可每到那时候,我就又会想起去年在梦溪镇,你陪我去寺庙参拜,半路我停下了,而你一直在往上走,你的背影看上去好遥远,至少不是我能触碰到的。”
“也就是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你所处的高台和那时我们脚下的台阶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东西,你下不来,同样我也上不去。”
猛烈的风灌进来,直冲喉管,纪浔也喉间干涩胀痛,靠近太阳穴的位置更是抽痛难忍。
大雪停歇的那几分钟里,他不合时宜地想起了那个故事的结局,以及傻子在自杀前一周同他说过的话。
“阿浔,女人的心是很脆弱的,它需要呵护,而不是伤害,也不是你可以肆意糟蹋、用为了她好的名义裹挟私有化的……要是你以后有了心爱的人,记住,一定不要让她伤心。”
隔天,梨园那只娇养下金贵的雀儿去世。
在她死前,纪浔也去见过她,本想端出轻蔑的姿态,嘲弄她的作茧自缚、自取灭亡,可对着床上那张忧思成疾而消瘦孱弱的脸,所有的冷嘲热讽不攻自破。
只留下一句发自内心的困惑:“你得到了什么?”
黎菀两腮已经深陷进去,笑起来,更像骷髅外包着一层皮,阴影覆盖下,尤为瘆人。
“一时的宠爱,一时的欢喜,和持续不断地失去。”
“后悔吗?”
黎菀摇了摇头,“爱过,怨过,恨过,人生这一堂课,上得值,至少下辈子不会想遇到像他这样薄情寡义又胆小怯懦的男人了。”
她去世的消息很快传到秦晚凝耳朵里,秦晚凝痴痴地笑着,笑到声音嘶哑才停下,隔了一会儿,梦溪镇的夜空响起凄婉的《牡丹亭》。
第二天上午,秦晚凝被发现在房间里割腕自尽。
一个拖着行将就木的身体苟延残喘,另一个不断捡拾自己破碎的灵魂拼凑着,两个人都不愿让自己解脱,为的已经不再是那男人虚无缥缈的爱,而是在替自己争最后一口气,好说出那解恨的一句:到头来,你还是输给了我。
她们争到了不死不休的程度,始作俑者却安然无恙,至今身居高台,要名有名,要利得利,人前风光无限。
自纪浔也懂事起,他最害怕也最反感的就是成为纪书臣那样的人,可他现在在做的事情,又和纪书臣不一样到哪儿去?
他有多卑劣,他一直看得清清楚楚,锁她在身边,不仅仅是出于一颗喜爱的心,更想让她成为自己游戏人间的同谋、共犯,陪着他在这个肮脏破败的世界里起舞,沉沦。
可笑的是,她呢,却只想拉他出深渊,亲吻他鲜血淋漓的躯壳,疗愈他,救赎他。
所有蛮横的念头在这时变成了漫天的雪,融于另一片白色中,消失不见。
纪浔也打开车门,拿上一件羊羔毛外套下了车,径直走到电话亭前,敲了敲玻璃,用口型说:“出来吧。”
叶芷安将话筒放回原位,推开门。
纪浔也替她披好外套,“就穿这么点,走这么多路,不冷?”
她摇头,摊开手掌,“你摸摸,我手还是热乎的呢。”
“那我们走着回去。”
“车怎么办?”
“先放着,到时候会有人来处理。”纪浔也与她十指相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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