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这么大的失误,必须有个人出来承担责任,偏偏政治层级最爱推诿扯皮,副科长又有高管兜底,层层筛选下,这黑锅只能让无权无势的老实人陈科长背了。
这次事件造成后续影响也不小,第一时间受到领导的高度重视,开完会议后下达精简人员的决定。
明面上说的好听,是要将一部分人送往异地培训,实际上就是劳务派遣,极大概率就留在那儿回不来了。
何荟吸了口奶茶,眼皮微抬,观察着叶芷安的反应,只见她神色无波无澜,至于是不把别人生死当回事,还是太会掩藏情绪,何荟没看透。
热巧克力浓郁,两口下去,驱散身体里的寒意,让人倍感幸福,过头却只会产生黏腻感,剩下三分之一时,叶芷安同何荟告别。
即将入冬,空气湿湿冷冷,绕着光裸的脖颈打转,再杀气腾腾地钻进衣领,给人一种肌骨和皮肉能在冰水中溶解的难捱滋味。
望着眼前异常拥堵的车流,叶芷安没来由升起一种诡异感,仿佛自己正被什么东西裹挟着,在命运的潮水中浮浮沉沉,无法自救。
半小时后,她意识到这种不安的预感并非空穴来风。
被叫到部长办公室门前时,里面的人还在通话,她等了近五分钟,见人声消失,才敲了两下门。
部长也不废话,开门见山地说:“小叶啊,台里打算调一批人去外地,你在名单里,不过你要去的地,和他们不一样——”
他往下接了两个字。
是经常能听到的一个地名,此刻却砸得叶芷安脑袋嗡嗡的,表面上的礼貌和镇定险些没维持住,她用僵硬的声调问:“我这调任安排,是谁下的?”
“除了几个领导有这权限外,还能是谁下的?我也就传个指令而已。”
部长不知她在担忧什么,只觉她问了句显而易见的废话,不免一阵好笑,两秒后才看出她的不情不愿,好奇地问:“我记得你大学就是在北城读的,怎么,是那地方给你留下了什么不好的印象?”
叶芷安意识到自己反应大了,平复好心情,摇头笑说:“大学四年,我在那儿生活得很好……现在只是在担心我外婆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我要是真去了北城,她没人照顾。”
“这倒也是……这样,我再去帮你说说,看这调任能不能取消,不过我说话没那么大分量,你别抱太大希望。”
单他愿意去帮自己游说,叶芷安已经心怀感激,不敢得寸进尺奢求一个好结果,正儿八经地同他道了声谢。
两天后,部长面带抱歉之色告知她她的调任决定已经毫无转圜余地,同一时间,台里所有人事调动被张贴在公告栏处,围观的人霎时议论纷纷。
目前这种情况,被遣送至附近三线小县城已经是不幸中的大幸,然而名单上唯一的异类,却被委派到各方面资源都无可匹敌的北城。
一座压力与机遇并存的城市,你抓住了,遍地都是金子,一旦错失,就只能挤在乌泱泱的人潮中,同身边的普通人一齐抬头望向那轮高不可攀的天上月。
未来的事尚不好说,当下所有人想的是为什么,又凭什么?凭什么只有叶芷安一个人能往上爬?
后来那一周里,角落里总能传出几道不和谐的声音,一会儿内涵叶芷安是靠不正当手段得到的机会,也有人说她自己就是个有钱人家的大小姐。
总之,她目前拥有的一切和她的努力全无关系。
其实在精简人员的决定下达前,局里的竞争气氛并不浓厚,毕竟是一口铁饭碗,虽说上升空间不大,但也不容易丢。
然而在一群只想循规蹈矩、安稳度日的人中,过于努力的人只会是打破平衡的存在,显得格格不入。
等到叶芷安发现自己被孤立排挤,已经是她进台两个月后的事情,之后进来的新人也在前辈们无中生有的一句“是她不愿意搭理我们”贼喊捉贼下,给她贴上一个自恃清高的标签,纷纷“敬而远之”。
迄今为止,局里愿意跟叶芷安聊天的同期中只剩下何荟。
说心里没有一点不舒服是假的,但叶芷安早就习惯了孤军奋战,也擅长从一件糟糕的事情中找到值得庆幸的点——既改变不了结局,那就只能安慰自己一个人也挺好,至少能省去很多不必要的社交,清闲又自在,偶尔还能让回忆钻个空。
想起那些年那些事,也想起那人时而空洞,时而温煦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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蓦山溪原本是北城崔家的资产,一开始只供族里几个纨绔子弟行花天酒地一事,崔家败落后,这地才对外开放,来这的每个人都得提供一笔不菲的入场券,按次结算。
只要不在庄园别墅里闹出人命,怎么疯都行。要真一个没收住场,自行负责。
酒池肉林的糜烂气息一直到四年前蓦山溪的所有权被匿名人士花近十亿买下,使用权限却并未变更,只是多出不少规矩,其中就包括男女性|事。
少了露骨的色|欲,场子干净不少,但同时来此纵情的人也少了一批,纪浔也反倒成为其中的常客。
每周他都会来这儿两趟,每趟只是坐在角落,一个人喝酒,偶尔往乌烟瘴气的环境里添缕烟丝。
对于他这番匪夷所思的行为,众说纷纭,有人说他是没狩猎到能激起他兴致的人,才总败兴而归,也有人说他是厌烦了生意场上的客套和阴谋诡计,想寻个既清静又能释放压力的地方,短暂做回四年前游手好闲的纪公子。
今晚纪浔也没坐在角落,而是给自己寻了个靠窗的位置,刷了半小时手机,阖眼假寐。
周遭动静忽然轻了些。
没一会儿,鞋跟敲地的声音响起,紧随而来的是战战兢兢的一声:“纪先生。”
音色清灵干净,有点像记忆里的人。
纪浔也倏然睁开眼,毫无准备情况下,双眸被亮光一刺,泛起酸意,隔着一段距离看去,像加了层深情滤镜,也似春水,柔肠百转。
看得对面的人心脏砰砰直跳。
纪浔也没说话,等眼睛的酸胀感消散,唱机里老上海时期的旧唱片还在转动,婉转带出一句“人隔千里无音讯,却待遥问终无凭”。
是吴莺音的明月千里寄相思,也算衬窗外皎洁的夜景。
他的视线终于恢复清明,晃进来一张清丽的面容,五官瞧着几分眼熟,连喜爱抹肉桂色唇膏的习惯也别无二样。
纪浔也微微晃神,随即听见对面的人又说:“纪先生,你还记得我吗?上个月我们在Z&Z酒吧见过的。”
“我怎么不记得我上个月去过Z&Z?”
女孩一愣,听出他的话外音:我连自己行程都记不住,你又算什么?
室内开着空调,他只穿了件黑色衬衫,上面的纹理看似简单,却又复杂,跟他这个人一样,冷峻不可揣摩。
女孩沉默了会,笑着说:“都过去这么久了,不记得我也是正常的。”
纪浔也很确信自己刚才瞧见了她眼底一闪而过的怨怼和难堪,偏偏嘴角的笑却还强撑着,不协调到极点。
他轻笑一声,下巴一偏,指向藏在野梅盆景后的人,“直接说正事吧,他让你过来干什么的?为了在我面前玩一出角色扮演?”
他没有一眼就能洞悉人心的本领,能看穿,还得归咎于对面的表演痕迹太重,至少在眼神上就和那人截然不同——缠绕在他心头的那双眼清澈明亮,有精明,但藏不住这么多损人利己的算计。
女孩瞬间如临大敌,脸色也开始发白,“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
纪浔也顺她的意,将话挑明:“他给你多少好处,让你在我面前扮演我的前女友?”
这处气氛实在诡异,插科打诨的笑消失,不少人扭头看去,男人的声线里突然带上些笑意,被寂静的环境一衬,尤为突兀:“他除了告诉你我那前女友喜欢抹这颜色的口红,喜欢穿过膝伞裙外,还有什么?”
女孩强撑着说:“您说笑了,我平时就喜欢这样打扮,至于您说的'他'和'前女友',我真听不懂。”
她往后退了几小步,垂落的一小截发丝掉进香炉中,烧成寸寸灰烬,只是焦味被香粉盖过,无一人察觉。
有人笑着出来打哈哈,“纪先生,人小姑娘都这么说了,就别为难她了吧。”
这人刚说完,纪浔也似笑非笑的眉眼撞过去,堵得他喉咙一梗,英雄救美的心思瞬间全散了,只顾尴尬赔笑。
纪浔也没再看他,视线直勾勾地看着正前方那仿佛受到天大委屈、强撑着才没掉眼泪的人身上。
也是厉害,居然连神态都模仿去了。
他嘴角的笑意牵得更大了,“指使你的那个人凭什么认为四年过去了,我的喜好还能一成不变?”
轻飘飘地丢出这么一句暗藏玄机的话,滚进另一个人的耳朵里,不说让陈庭方寸大乱,心里多少还是有些局促,不明白自己这马屁是怎么拍到人雷区上的,好在他反应快,连忙给那女孩使眼色,女孩咬咬唇,不甘心地离开。
“纪先生,对不住,这姑娘是我带来的,不太懂事,回头我就替您好好教育教育。”
哪怕是上流阶层,也能细分出三六九等,更何况陈庭这次是有求而来,只能摆出孝子贤孙的姿态,毕恭毕敬地赔笑道歉。
说起来找个和纪二前女友容貌体态都相似的姑娘用来讨好纪二这招,还是圈里其他人给他支的,当时他的第一反应就和纪二刚才的质问一模一样。
毕竟声色犬马里,没有谁不爱逢场作戏那套。
你转遍整个场子,也看不见几颗真心,多的是拈花亵玩的纨绔浪子。
就算那个姓叶的女大学生特别到无可取代,也不见得会留在纪公子心里四年离不开。
可万一呢。
万一纪二就是那独一份儿的深情种?
两种截然不同的想法碰撞在一起,陈庭捋不出答案,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于是才有了刚才那一幕,哪成想,得到的结果应证一句搬起石头砸自己脚。
纪浔也表情淡了下来,“教育她之前,我看你还是先教育教育自己,听风就是雨的毛病再不改,只不准哪天连耳朵都没了。”
陈庭不至于听不出他话里话外的威胁,整张脸瞬间和风干的馒头一样,黄白僵硬,挤不出丝缕的笑。
场子里没人能治这冷面阎王,但有一人多少能起到些劝阻作用,想到这儿,管事的立刻跑去三栋搬来救兵。
十分钟不到,睡袍裹身的赵泽出现在别墅门口,高昂的嗓门往里眺:“哎哟喂我的浔哥哥,您这又是在发哪门子脾气?”
其实在来之前,赵泽已经听管事简单说明了情况,概括下来也就一句话:两个想攀高枝的,一拍即合,共同制造了一出想让他兄弟色令智昏的戏码,奈何他兄弟冰清玉洁,丝毫不受蛊惑。
一楼客厅乍一看大到没边,可视线聚焦的地方就一处,那人存在感又强,赵泽毫不费力地捕获到,看姿态,像在抽烟。
分明是挑起事端的罪魁祸首,眼中却全无扰乱旁人兴致的罪恶感,只有无所谓是非对错的散漫和置身事外的冷淡,显然是将周遭的人当成了一张张答卷,用他独一套的标准审阅着。
等到一旁的沉香屑烧尽,纪浔也手里那支烟也灭了。
他换了个姿势,敞着腿,双臂撑在大腿之上,手掌无力地往下垂,两侧凸起的腕骨锋利如山脊,往下是一根根分明的青紫脉络,往上是一条陈旧的红绳,细节中掩埋着停滞不前的灰暗。
被灯光围剿的脸,浮现出不正常的苍白,衬得眼下疲态更加明晰,活脱脱一堕落瘾君子。
管事有条不紊地将今晚的贵宾全都请了出去,除纪浔也外,只留下赵泽和陈庭二人。
这节骨眼上,陈庭只能求助于赵泽,赵泽非但没给他半个眼神,脚一抬,直接将他踹倒在一旁,一边抛出两个字:“碍眼。”
要他赶紧滚的意思。
陈庭如蒙大赦。
人一走,赵泽就问:“刚才那人会不会是你爸派来试探你的?”
“试探什么?”
“这儿就我们两个人,甭跟我装傻。”
纪浔也神色柔和几分,说不会,“都说龙生龙凤生凤,他自个儿一薄情郎、负心汗,怎么会相信自己能生出一个痴情种?”
别说过去四年,他和叶芷安断了联系的第二年,纪书臣怕是就以为他已经彻底忘了她,至于当时信誓旦旦许诺的“非她不可”,不过是露水情缘,清醒后的黄粱一梦。
也确实是这个理,赵泽生不出半点质疑,又问:“那刚才那货是谁?”
纪浔也对陈庭还有点印象,上上个月一次招标会上见过,也有过短暂交流,至于具体说了什么,逃不过几句别有用心的自我引荐。
里面正聊着,转移阵地到三栋的那些公子哥儿嘴上也没闲停。
人群中不知是谁先来了句:“纪二原先那女朋友叫什么?你们谁还有印象?”
“我们没事记他女朋友做什么?别说我们了,我看他自个儿也不一定能记住。”
一时间,屋内哄笑不绝。
“对了,我上回还在这儿看见纪二拿着手机刷视频,好像是南意那部剧。”
“所以纪二这是改口味,喜欢上了小明星?可我怎么记得这南意已经被庄俞钦包了……纪家和庄家向来不对付,这下可有好戏看了。”
【📢作者有话说】
为什么看南意的剧,下章会有解释~感谢阅读:)
第33章 33 第五场雪
◎“白爱了。”◎
研究生毕业那年, 叶芷安花十几万买了辆马自达作为代步工具,进气象台工作后,她搬回梦溪镇, 每天路上来回共计两个半小时的通勤时间。
林薇霞心疼她, 好说歹说让她在江宁市区租个房, 叶芷安一直没应, 现在倒好, 别说气象台附近,整个江宁她都没达待了。
她不是没想过辞职,后来转念一想, 又觉自己犯不着为了一个不确定的可能性放弃这么多年努力的成果。
十天后, 叶芷安处理完所有交接事务, 不舍地同不愿离开梦溪镇的林薇霞告别, 回到曾经开怀笑过也放肆哭过的北城。
时间点卡得巧, 当天正好是盛清月忌日,她联系上盛清月曾经的经纪人Mona,两个人结伴去墓园祭拜。
园外围着不少粉丝, 白菊整整齐齐地堆放在围栏旁, 风一吹, 连成一片白色花海。
Mona对着墓碑上笑容灿烂的黑白照感慨了句:“阿月自杀前那段时间,是她被黑得最惨的时候,但她从来不会对外表露出一点负面情绪, 只有在她喝醉酒后, 才会跟我泄露几分脆弱……我记得很清楚, 那是在颁奖典礼半个月前, 她哭着跟我说, 这个世界上好像没有一个人在爱她。”
来之前, 叶芷安一个劲地告诫自己要以最好的面貌来见盛清月,现在听Mona这么一提,鼻尖涌上酸意,喉咙也哽得难受,似切身体会了把盛清月当年不被理解之下的寂寥和无助。
Mona回想起故人也是一阵惝恍,敛神后笑说:“事实证明是阿月错了,这世界上其实还是有很多人爱着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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