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从我离开金陵到现在,还不到半个月。”凌无非道。
“赤角仙只会令人昏睡,并无其他毒性。适才我探过你的脉象,恐怕……”姬灵h说到此处,不自觉看了看沈星遥,叹了口气,道,“恐怕是因为情蛊。”
“情蛊?”夫妇二人相视一眼,眸中不约而同浮起错愕之色。
“蛊虫食毒而生,本身就是剧毒。此番外毒入侵,对它而言,便是威胁。”姬灵h解释道,“情蛊发狂,在你周身气脉乱行,以致行气紊乱,冲破毒性禁制,令你提前苏醒。可也正是因此,引发了内伤。”
“那也就是说,他被困在山里那天使不出武功,也是因为情蛊?”沈星遥略一蹙眉,“情蛊躁动,可有征兆?凡是中了毒,都会如此?”
“也不尽然。”姬灵h摇头道,“赤角仙之毒,虽于性命无碍,但能令人昏睡月余,毒性并不轻。要只是寻常的蒙汗药,倒不至于如此。只是……”
“如何?”沈星遥眉心一紧。
“情蛊凶险,宋翊当初中蛊是何情形,你们当也知道。”姬灵h道,“南诏地界,大多四季如春。这一回,想是因为地窖寒凉。情蛊自暖处生,当是因为畏寒,才不复躁动。倘若没有这遭,情蛊依旧没有收敛,只怕会有性命之忧。”
沈星遥大惊:“那他现在……”
“两种毒性相克,会有什么后果,我也不知……”姬灵h沉默片刻,起身取来一碗清水,从怀里翻出一只黑瓷小瓶,倒了颗棋子大小的黑色药丸在手心,仔细检查一番,将之丢入水中。
药丸“呲”地一声入水,冒出墨绿色的泡沫,打着转儿沉底,一晃神的工夫,已在水中消融,碗中清水也变成了浓稠的绿色液体,不断冒出泡泡,散发出浓郁的腐草腥味,与空气中缭绕的香烟混合,越发古怪难闻。
柳无相不动声色拿起篾子,打开炉盖,轻轻拨灭了燃烧的香头。
“这又是什么?”凌无非掩住口鼻,眉心倏地蹙紧。
“我从未见过赤角仙,也不知此毒该如何解开。不过你如今脉象平和,又能自己清醒过来,想必是因为它的毒性,已被情蛊消解。”姬灵h道,“不过凡事不可掉以轻心,还是谨慎为妙。这一剂安神的法子,可暂时压下情蛊狂性,保你平安。”
“可它不是已经不发作了吗?”凌无非极为不情愿地端起药碗,道。
“难保不会再生异动。”姬灵h道。
凌无非目光略显犹疑,看向坐在身旁的沈星遥。
沈星遥略一颔首:“还是喝了吧。”
凌无非无可奈何把碗端到嘴边,强忍着扑鼻而来的古怪气味抿下一口,下一刻便如遭了电击似的,飞快掼下药碗,两手一齐捂着嘴避免自己吐出来,几乎不可控制地弯下腰去,脑袋差点撞上桌沿。
“是有些难喝,你忍一忍。”姬灵h一向是一本正经且温厚的性子,以至于安慰的言语也显得毫无说服力。
凌无非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咽下汤药,长长呼出一口气,又过了老半天,才坐直身子,一脸难以置信,对姬灵h问道:“你这到底是救我,还是要杀我?”
沈星遥端起汤药闻了闻,本能往后仰身,像被烫了似的立刻将那汤药放回原位,神情越发复杂。
在他们三人交谈之际,柳无相始终坐在一旁把玩着香篆,听到此处,方缓缓开口:“既有药物能令蛊安神,为何没有药物使之入眠?”
听到这话,屋内所有人的目光都朝他看了过去。
“我记得灵h丫头说过,苗域蛊毒大多无解,唯一取蛊的法子也十分隐晦,而且于你二人已经无用。今日之事听来,可是在说,蛊虫躁动才会伤人。若是找到法子,能令这只情蛊在你体内长眠,是否便是说,中未中蛊,已无多大区别?”
凌无非闻言,不由得瞪大双眼,转向姬灵h,眼中隐有期待。
“我不曾见到有人如此做过。”姬灵h摇头,一脸无辜之色,“不过倒是听我师父说过,曾经也有人也像柳前辈说的这么想过,但几经尝试,还是以失败告终。”
“也就是说,可以一试?”柳无相眉梢一扬。
“可是这么做,还是有风险吧。”姬灵h道,“赤角仙之毒还不知有未除尽,万一药性与之相冲,岂不是十分危险?”
“那不知,你曾读过的那本与赤角仙相关的古籍可还在身边?”柳无相又问,“或许我们也可以查一查,先解了此毒,再做打算。”
“若是如此……我还是得回去一趟。”姬灵h道,“当初在南诏,因为红萼她……我的随身之物,大多都被毁了,要想找出赤角仙的解药,还得费些工夫。”说着,突然像是想到何事一般,转身欲往外走,却又忽然停住。
“差点忘了,你们还是把这个带着吧。”姬灵h从怀中掏出两颗红色丹丸,分别递给沈、凌二人,道,“这避毒丹的方子我已改进过,你们带在身上,寻常毒物都无法靠近,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沈星遥不解。
“避毒丹只能防毒花毒虫,若有人在食物中下毒,或是针刺,使毒从经脉中灌入,防也防不住。”姬灵h道,“所以即便有了它,往后你们还是得当心。”
“好。”沈星遥颔首道。
姬灵h这才放下心来,长舒一口气,转身离开。
凌无非看了看她的背影,又看了看手里的药,神色愈加为难。
“还是先把药喝了吧。”柳无相道,“良药苦口,忍一忍便过去了。”
凌无非无奈叹了口气,强忍着那股怪味,仰面将碗中汤药饮尽,却觉浑身不畅,腹中翻江倒海,当即起身跑了出去,连门也顾不上关。
沈星遥回头望着摇晃的门扇,眼底的光点摇摇晃晃,缓缓坠入一片死灰。
“遥儿……”唐阅微拍了拍她的肩,关切问道,“没事吧?”
沈星遥说着,阖目摇头,心却猛地揪紧,隐隐发出刺痛。
“这情蛊,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唐阅微转向一旁的沈兰瑛,问道。
“当年发生那些事时,我不在小遥身边,也不是十分清楚,只是……”沈兰瑛不自觉叹道,“那时局面,唯此计可破,并无他法。”
沈星遥听到此处,身子忽地一颤,发出一声嗤笑。
身旁几人闻得动静,都朝她看了过去。
沈星遥脸色苍白,神情不知是哭是笑:“我本以为,所有的一切都过去了,曾经顾虑之事,当年没有发生,往后也不会成为威胁。可哪里想得到,最大的隐患,竟是我亲手埋下的……”
“小遥……”
沈星遥双手支在额前,深深低下头去,沉默良久,方沙哑着嗓子,道:“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所有一切,都只关乎我,最后的代价却都由他承受……或许……当年真的是我太冲动了。”
她说这话时,双肩不住抽搐,却生生忍着,未发出半点哭声,再抬头时,已然红了眼眶。
“你也不必如此悲观,我刚才说的法子,或许真能奏效。”柳无相劝道,“当初那般困苦局面,你们都熬了过来,如今却被一只情蛊困住,岂非可笑?”
沈星遥缓缓抬头望他,神情仍有些恍惚:“可是……就算能压制情蛊,往后再受毒物刺激,又会如何?”
沈星遥问出这话,屋内立时陷入沉默。
沈兰瑛踟蹰开口:“或许……”
“或许,生生死死,注定都是命吧……”沈星遥微微仰面,将几欲溢出的泪都咽了回去,“若真因为这情蛊害死了他……我又有几条命能偿还……也罢,同生共死,也不枉我与他夫妻一场……”
这话说得悲凉,屋内诸人于她,俱是至亲,听在耳中,也颇为难受。偏巧在这时,凌无非的话音从门外传来,气息平稳,口气温和如常,丝毫不像个中了毒的人:“遥遥,我娘传了信来,让你我立刻回光州,说有要事相商。”
第19章 东方不亮西方亮(二)
山涧鸟鸣声歇,成群的兔子追着蝴蝶跑过花丛,转瞬在色彩斑斓的花丛间铺满一片白。
为查清赤角仙来历,姬灵h即刻启程,回转幽州,临行之前,将那一罐安神药都给了沈星遥夫妇。她隐约记得,当初父亲遇害后,把她带去南诏国避难的那位苗人仆妇的旧所,亦有收藏一些记载毒花毒虫的典籍。
另一头,沈星遥与凌无非也不得不立刻赶回光州。柳无相与沈兰瑛师徒,亦随同在侧,以防毒物发作,再有凶险。
至于唐阅微,却说要去寻一件东西。沈星遥不解其意,却听她说,等她将此物寻回,定会回还,与她相会。
等到几人回了光州才知道,白落英之所以急召二人回返,是因为收到了一封请帖。
一封从楚州送来,送给凌无非的请帖,邀他前往楚州赴宴。
“这算什么?”沈星遥看过请帖,愈觉可笑,“下毒不成,打算请君入瓮?”
凌无非眉头紧锁,沉默半晌,对白落英问道:“这帖子是何时送来的?”
“我一收到它,便叫你们回来了。”白落英说着,转身走到院中石桌旁坐下,道,“你怎么看?”
“我能怎么看?先是下毒,再来邀约,是人都猜得到他们想干嘛,怎么可能还送上门去?”凌无非摇头,愈觉此事好笑。
“既然都这么明显了,他们为何还公然发出邀约?是觉得我们傻,还是他们自己没想明白?”沈星遥眉头紧锁,扭头朝他望去,恰见他也转过头来,四目相视,一时无言。
“从前各大门派与万刀门起争端,都是些明刀明枪的争斗,怎么到了我们这儿,才用上这些手段?”沈星遥越想越觉疑惑,“如此看来,恐怕……”
碰巧此时门童来报,说是玉华门陆琳到访。听到这话,院中几人面面相觑,心下立刻猜到此事必然又与万刀门有关,未过多久,便瞧见陆琳在门童指引下进了院来。
陆琳神采奕奕,一身利落的劲装打扮,英姿逼人,与四年前那副总是心事重重的模样,已截然不同。
她向白落英行过礼,即刻走到沈星遥跟前,拉过她仔细看了看,不由感慨道:“还真是怪事,当年婚宴上,分明亲眼看你……看来这天玄教的人,还真不是凡俗之辈。”
“陆姑娘此行,所为何事?”凌无非好奇问道。
“前些日子,万刀门的分舵,直接把门开在了云梦山脚,你们猜怎么着?”陆琳说着这话,不禁翻了个白眼,“山脚村镇里的那些百姓,只知道山里住的都是习武的,至于什么门派门风,哪座山头住的人,姓什么叫什么,一概不知。这些混账东西,三天两头欺压百姓,连带我们玉华门的名声都给败坏了。更可气的,阿洋前些日子下山,正瞧见万刀门下徒子徒孙欺凌百姓,仗义出手相助。可你猜怎么着?”
“怎么?说你们窝里横吗?”凌无非睁大了眼。
“差不多,总之到头来,全都成了我们的错,好的坏的都是玉华门所为,坏的才是真的,好的,都是装给他们看的。”陆琳嗤之以鼻,“再这么下去,整个中原武林都该跟他们姓烈了。”
众人听到这话,一时面面相觑。
“当真是越来越无法无天。”白落英摇头叹息。
“怎么不是呢?”陆琳叹了口气,道,“但这种事就算是找上他们,也没有合适的由头真与他们动手。掌门和长老合计,说这事不能就如此放任下去。所以派我前来,是想请钧天阁牵头,邀各大门派齐聚,商议对策。”
“这种事,你们自己去办不就好了吗?”凌无非下意识便想推诿。
“那可不一样。”陆琳说道,“当年你在英雄会上胜出,可是各大门派掌门长老都亲眼看见的事,这个名头,换了旁人,可没人信服。”
“所以你们这些人,就合起伙来坑我?”凌无非立觉不悦,“但至少也得先同我商量吧?”
“可那时候你又不在中原,白掌门她……”
“行了,又不是多大的事,同人家陆姑娘又有何干系?”白落英一听话茬落到了自己头上,立刻打断二人对话,道,“你去拟个帖子,我差人去送便是。”
“我真是您亲生的吗?”凌无非再次问起了这个话题,经历疯老妇一事后,好不容易对她产生的那点信赖感,顿时烟消云散。
白落英懒得理会。沈星遥见了,便即岔开话头,对陆琳道:“这些事且放一边。这一年我们不在中原,许多事都只凭耳闻,只怕有所遗漏。前些日子,无非独自出行,遭人用毒暗算,是种极罕见的毒虫,万刀门这帮人从前行事,可曾用过相似的法子?”
“好像没有……”陆琳摇摇头,一面思索,一面说道。
“也就是说,那只赤角仙,并非出自万刀门?”凌无非眉心微蹙,“可押送我那二人,所用兵器,的确是刀。”
沈星遥闻言,眉心倏地一紧。凌无非亦有所悟:“难不成……”
“你一直不想插手此事,可旁人并不这么想。”沈星遥若有所思,“他们想加大胜算,只有将你也拉入局中,成为受害之人,才能顺理成章。只是,以你的武功,直接上门挑衅显然无法拿捏,用毒虫,倒也说得过去……”
“你是说是其他门派所为?谁这么大胆子?”陆琳讶异不已,“那这英雄会,还要不要……”
“要,非要不可。”沈星遥笃定点头,道,“倘若真如方才猜测,也只有让所有相关之人都到场,才能揪出那个源头。”
“不,”白落英忽然开口,“在此之前,还得先确认一事。”
众人听到这话,不约而同朝她望去。
“至少先得确定,此事究竟是不是万刀门所为。”白落英说着,目光定定望向凌无非,“所以这’鸿门宴‘,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凌无非眼里充满了不情愿,迟疑许久,只得点头。
“我陪你去。”沈星遥握住他的手,道,“这几日未见情蛊复发,想是灵h那剂汤药起了效果。我同你去,也免得万一起冲突,要与人动手,你会不方便。”
凌无非听了这话,皱了皱眉,忽然“咦”了一声,回握住她的手,道:“我倒有个想法……”
他还没来得及把话说完,却听见门外又传来“嗷嗷嗷”的狗吠。
“阿州?”陆琳愣了一愣,转过头去,只瞧见舒云月牵着一条尖耳大眼的大黄狗,朝院里跑来。
“师姐,我看阿州还真离不开你,”舒云月跑至陆琳跟前,将拴狗的绳递到她手中,道,“你一离开客舍,它就绝食不肯吃东西,怎么哄都没用。”
“嗷嗷嗷……”大黄狗委委屈屈在陆琳脚边趴下,再也不肯挪步。
那狗虽然趴下了,却还是时不时叫唤两声。
“这狗怎么长得……”凌无非看见大黄狗的模样,欲言又止。
“像李师兄对吧?”舒云月大大方方道,“师姐第一次看见它的时候,也是这么觉得。所以说什么都得买下来,还给它取名叫阿州。”
此言一出,院中方才还有些许压抑的氛围,忽然就变了。
凌无非强忍笑意,反手掩口,别过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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