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打量凌无非一番,“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缓步走到他跟前,问道:“怎么这副模样?”
凌无非张了张口,还没想好怎么回答,却见她摇了摇头,打趣说道:“天下第一、武林盟主……噗……你丢不丢人?”
“可是我看夫人你,好像也不怎么风光。”凌无非无奈笑答,心中却洋溢起温暖。
他拉过沈星遥的手在溪边坐下,下意识伸手入怀,却是一片空空,这才想起,随身的伤药都已遗失。沈星遥看出他的尴尬,不动声色掏出装着金疮药的青瓷小罐递给了他。
凌无非咬着唇角,接过她递来的伤药,小心翼翼帮她处理伤口,目光扫过抓痕,不禁蹙紧眉头,心疼问道:“你这伤……怎么像是野兽挠的。”
“山里有狼。”沈星遥目不转睛盯着他这幅落魄模样,越是看着,眼底笑意愈发藏不住,“你这到底是怎么了?衣裳也换了,东西也丢了。该不会连回家的路都给忘了吧?”
“那倒没有。”凌无非摇头,老老实实道,“我遭人暗算中了毒,醒来的时候,已经被他们带到了这附近。”
“来人武功很高吗?”
“不高。”凌无非摇头。
“那你还被他们给……”
“大概是我没防备,大意了。”凌无非叹了口气,道,“我在路上听见他们说,那毒物的名字,应是叫做’赤角仙‘。”
沈星遥眉心微蹙,面露狐疑。
凌无非帮她处理好伤口,又整了整衣衫,见她发髻有些凌乱,便索性取下她头顶那支玉簪,小心翼翼替她解开发髻,又用手捧了些溪水,擦在毛糙的碎发上,一缕一缕,仔仔细细帮她捋顺梳平。
“我刚醒时还没觉得有何异样,出手后才觉得力不从心,浑身经脉作痛,犹如火烧,完全不听使唤。”他接着说道,“掉下山的头一天,半点功力也使不出,还被一个疯疯癫癫的老婆婆捡了去,关在地窖里。”
“老婆婆?”沈星遥眉心一动,“你是说,山里真的住了个老婆婆?”
“你怎么知道?”凌无非愕然。
“我听山脚村里的人说……”
沈星遥重新绾上发髻,插上玉簪,又转过身,扳着他的肩让他背了过去,一面帮他梳理凌乱的长发,一面将从山脚村民口中听来的故事原原本本对他说了一遍。
“你是说她儿子死了?”听完沈星遥的话,凌无非大惊回头。恰好沈星遥正在帮他整理一缕打了结的发丝,这一回头,打结处刚好勾在沈星遥食指上,一拉一拽,直接扯断了好几根头发。
凌无非一时吃痛,捂着脑袋低下头去。
“你没事吧?怎么如此激动?”沈星遥凑了过去,在他脑后揉了揉,温声说道,“那老婆婆欺负你了吗?你说你使不出武功,又是怎么逃出来的?”
“我……”凌无非一脸颓丧低下头去,犹豫半天,方道,“她说我是她儿子,一会儿一个主意,阴晴不定,我起先使不出武功,与她周旋了一日,本已逃了,还是被她追杀,抓回去绑在地窖里。”
“这么可怜?我看看。”沈星遥坐直身子,两手扳过他的脸,仔细查看,瞥见他额角有处擦伤,心疼地摇了摇头,拍拍他的脸,道,“是憔悴了不少,那你功力复原了吗?”
凌无非点头,神情十分乖巧。他突然像是想起何事,连忙按下她的手,道:“我随身之物都被她给扔了,也不知那铃铛……”
“你是说这个吗?”沈星遥唇角一弯,掏出怀里的玉铃铛,倾身从搂住他的脖子,将之递到他眼前,盈盈笑道,“它掉在山坡上,被几个小泼皮捡去,差点就给当了。还好我来得巧,刚好撞见。”
凌无非接过铃铛,微微一愣。
“看样子,你这一年是懈怠了不少,被人暗算都没察觉。”沈星遥替他梳好发髻,扣上玉扣,道,“不过好端端的,解开头发作甚?”
凌无非连忙摇头:“那老婆婆以为我是她儿子,把我身上的钱都拿走了。我想着她毕竟也救了我一命,便没向她讨要。要不是你来了,我还想……”
“你想当了它换钱?”沈星遥“噗嗤”一笑,当即从腰间银囊里取了些碎金,塞入凌无非掌心,捏捏他的脸,道,“浑身上下就剩这一件值钱的东西了吧?我要是不来,你是不是还得上街头卖艺?”
“这我倒没想过,不过……”
“嗷呜――”
凌无非的话只说了一半,便听得远方传来一声凄厉的狼嚎。
沈星遥想起昨夜与狼群的激战,脸色立变,赶忙拉过凌无非的手,一面起身,一面道:“此地不宜久留,还是赶紧回镇上去吧。有话路上慢慢说……”
凌无非隐约会意,虽觉脚底伤口作痛,却还是一声不吭,跟着她跌跌撞撞往山下跑去。二人匆匆忙忙,都未留意到身后的树干旁,一只长着赤红触角的褐色甲虫,正往树顶爬去。
第15章 金钩丝轮浮星影(一)
山脚村口,一双蹬着鸦青暗纹软缎靴的脚渐渐放慢脚步,停了下来。
小阿念抓着一条捡来的枝桠当成扇子,和邻居家的孩子追跑打闹到此。看见陌生人靠近,下意识停下了脚步。
这是出现在这个小山村里的第二个外人。
男人身材高大,额前垂下一缕微微卷曲的碎发。剑眉入鬓,眼睛狭长,瞳仁黑得很彻底,仿佛藏了两潭深水在眼底,一眼望不到底,不论大人还是孩子,只要与他对视,都能感受到一股阴寒至极的气息扑面而来。
他的背上背着一把苗刀,刀在鞘内,血气却已蔓延出鞘外,萦绕在他身周,仿佛这气味,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亦或是说,已与他融为一体。
阿念娘走到门前看见此景,赶忙跑上前来把孩子抱起,退回院子里。
“娘亲,他是不是大姐姐要找的人?”阿念指着男人对母亲问道。
她只是个孩子,丝毫察觉不到危险,说完这话,便立刻被母亲遇上了嘴。
男人听到这话,缓步走到母女二人跟前。
阿念娘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
“夫人别怕。”男人笑起来,比不笑时还要}人,他说完这话,又转头看向阿念,问道,“小妹妹,你说的大姐姐是什么人?从哪里来的呀?”
他故意捏着嗓子说话的口气,听得阿念娘不寒而栗,赶忙捂上孩子的嘴,道:“哪有什么大姐姐……小孩子胡乱说话,您可别往心里去。”
“大姐姐拿着两把剑,可威风了,还赶走了来村子里的狼。”小阿念指着村后起伏的山峦,道,“她上山去了,大哥哥你要找她,可得快一点,不然太阳要下山,狼又要来了……”
“你胡说什么……”阿念娘话未说完,便被那男人骤然变冷的眼神吓住,抱着孩子跑回屋里,其他玩闹的孩童也都纷纷退散。
男人一言不发,转身进了山里。
原本碧蓝的天空忽然暗了下来,乌云飘过山头,挡在小村上空,伴着惊雷响起,哗啦啦地下起了暴雨。
山中小道也因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变得泥泞湿滑。沈星遥与凌无非二人相互搀扶,躲进附近的山洞,提起衣袖一拧,淅沥沥的水花转瞬流了一地。
“我来的这一路上都没下过雨。”沈星遥靠在洞口,看着洞外铺天盖地的雨帘,若有所思,“你说到底是你倒霉,还是我运气差?到了这里便被困住。”
“那多半是我了。”凌无非走到沈星遥身旁,揽过她肩头,叹了口气,道,“自从七年前去了一趟玉峰山回来,我这运势便没好过。”
沈星遥听到这话,眉心一动,当即转过头来,目不转睛盯住他双眸。
凌无非愣了一愣,忽地想到与她初次相遇,便是在渝州玉峰山脚,赶忙摆手道:“我没说……不,我不是那个意思……你怎么可能会是……”
他话音未落,一道闪电已然划破天际,直接劈中山洞前一棵歪脖子老树。
凌无非赶忙闭嘴,揽过沈星遥腰身往洞内退了几步,看着轰然倒地的歪脖子老树,诧异地张大了嘴,好半天都合不拢。
“让你别乱说话,要遭天谴的。”沈星遥横肘在他胸前轻轻一杵,冲他玩味一笑,道。
凌无非下意识抿紧了唇,一声也不吭。
“想不到短短几天,你便遇上了这么多事。”沈星遥双手环臂,摇头感慨道,“不过说起来,那位老人家……的确是挺可怜的。”
“我把剩下的钱都留给她了,虽然不知有没有用……只可惜,她的孩子再也回不来了。”凌无非摇头叹道。
沈星遥摇摇头,什么话也没说,只是靠在他怀中,在洞里坐了下来。风雨之中,远远传来野兽的嚎叫,忽远忽近。
她昨夜进山,与狼群恶斗,到了此刻,才好不容易松一口气,眼皮一合,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等到醒来,骤雨已停,地上的水也干了大半。她与凌无非相携走出山洞,却忽觉身旁人身子一晃,一双手并用将之扶稳,蹙眉问道:“又毒发了?”
“没有……”凌无非目光略显躲闪,神色颇为尴尬,半晌,方小声说道,“脚疼。”
沈星遥恍然大悟,当即拉过他一条胳膊搭在自己肩头:“先走,回镇上再说。”
因凌无非先前遭遇,二人为避免再次撞见那疯老妇,刻意绕路而行,费了大半天的工夫,到了傍晚才回到镇上。此刻二人已是精疲力尽,只能寻了客舍住下,拖伙计帮忙买来两身干净的衣物,烧了热水盥浴,梳洗休整。
客舍房内,桑木屏风后的木桶,水面涟漪渐平。云雾般的蒸汽由浓转淡,随风飘往屏前,萦绕床头,久久不散。
夫妇二人洗浴过后,都换上了干净的里衣坐在床沿。凌无非从木架上取下毛巾,拢过沈星遥湿漉漉的长发,轻轻搓揉拧干。一缕湿发贴在他鬓边,滴下一串晶莹剔透的水珠,无声落在肩头,在雪白的中衣上洇开一小滩湿迹。
“只凭窗外留下的压痕,便能找到这来。”凌无非一面替她擦拭头顶的水,一面感慨道,“你追踪的本事,真是越发高超了。”
“那么大个箱子,想要迁移,绝不可能是人力扛运,必然会有车辙。”沈星遥说着,忽然蹙紧了眉,回头朝他望来。
凌无非下意识以为是自己动作太大,扯着了她的头发,便忙松开了手,却见沈星遥眼中涌起疑虑,对他认真问道:“你说你被人下了毒。那下毒之人可有提过此毒有何效果?”
“没有。”凌无非摇摇头,道,“先前之所以昏迷,应当就是因为它。但不知为何,又醒了过来。”
“这不对劲。”沈星遥摇头道,“下毒之人应当十分清楚药性,既然已经决定要对付你,计划再不缜密,也不至于如此草率。那两个负责押运的手下显然不是你的对手。也就是说,按他们原本的计算,你绝不可能会醒。”
“我也是这么想,”凌无非略微颔首,道,“只一时想不明白,问题究竟出在哪。”
“此事疑点太多,”沈星遥摇头道,“也不知你所中的究竟是什么毒,有解还是无解,效用如何,若只会导致昏迷,醒来后的经脉异动又是怎么回事……还有,倘若还有别的毒物作祟,两种毒性之间,又会不会有冲突?”
“这倒不好说……”凌无非听了这话,不觉陷入沉思。
“罢了,你我都不懂毒,在这瞎猜也没用。”沈星遥从他手里夺过毛巾,盖过他头顶,隔着毛巾两端捏起他的脸,目不转睛盯住他双眸,调笑说道,“还不快把头发擦干?以防万一,在回去见到柳叔和灵h前,别再与人动武,更别瞎出头。”
“好。”凌无非咧嘴一笑,话音软糯,眼里柔情漫溢,温顺得像只猫儿。
沈星遥莞尔一笑,在他唇角轻轻一啄,便即起身走去包袱旁。凌无非亦起身,谁知脚一沾地,便发出钻心的疼,一个趔趄又跌坐回床沿,发出一声闷响。
他还没坐稳,怀里便被扔过来一瓶伤药,抬头一看,恰好对上沈星遥盈盈笑眼。一双明眸如星般璀璨,一时之间,竟看得痴了。
“别傻坐着,搽药。”沈星遥说着,已回到床边坐下,将一枚青玉貔貅腰佩递到他眼前。
“这不是逸朗的吗?”凌无非蹙眉道。
“还真是段逸朗的东西?那你认识这个吗?”沈星遥说完,又递来一只锦囊。
锦囊中装着的,正是她前些日子从鼎云堂捡来的那张画着招式的纸张。
“眼熟……”凌无非看着画上的小人,若有所思。
“可是段家刀法?”
凌无非沉思良久,略一颔首,道:“也是从段家捡的?”
沈星遥点点头,旋即将与苏采薇二人在鼎云堂的见闻对他悉数相告。凌无非听罢,不觉锁紧眉头,直觉这其中大有古怪,却又不知当从何处开始梳理。
未免又被敌人骚扰,二人只在镇上住了一夜便启程离开,特地绕路,未往回走,而是向西行了十数里,在附近的云安县里住下,暂作调养。
时近小满,气候愈加和暖。温风裹着花香拂过矮树,穿过客舍临街的窗,送入大堂,熏醉了风蝶,氲得满堂香。
沈星遥嗅着花香,惬意合上双目,唇角勾起淡淡的笑。凌无非望见她这模样,淡淡笑着从伙计手中接过盛着紫苏饮的茶壶,斟满一杯,递到她眼前。
“这几天好安静啊。”沈星遥端起盛着饮子的葵口杯抿了一口,眉心微微一沉,眸中,“想抓的人还没抓到,怎就突然罢手了呢?”
“许是看到你我有了警觉,不敢再轻举妄动。”凌无非说着,不自觉收敛笑意。
“也罢,不想那些晦气的东西。”沈星遥舒展双臂,长舒一口气,忽然盯着坐在她对面的凌无非看了一会儿,欺身凑了过去,搭在桌面的右手,从食指到小指,轮番敲着桌子,勾唇笑问:“你的脚伤……还走不了远路吧?”
“本来养上两三天就能好了,”凌无非摇头叹气,哭笑不得道,“可那时怕山中还留有万刀门的眼线,连日赶路到这儿,同炮烙也没多大区别。”
“可是天气这么好,我想出去走走。”沈星遥唇角一弯,笑吟吟道。
“好啊,”凌无非展颜一笑,“那我……”
“你还是好好在这儿坐着吧。”沈星遥笑意愈浓,“我怕你往后真变成瘸子,只能窝在家里。到时还有谁能陪我游山玩水?”
凌无非闻言,只无奈一笑,摇了摇头。
沈星遥一口闷下杯中剩下的紫苏饮,放下盏儿,起身走向大门。阳光透过半开的窗,将她背影照得粲然。暖光明亮,连空气中飘浮的细小尘埃都能看得清清楚楚。一丝丝,一粒粒,层层叠叠,被风送入桌底的阴影里,匿于黑暗。
山城街头,夹道高低错落,通往四面八方。若非沈星遥自小便在山中长大,只怕走不了多远便会迷失方向。
她在市集闲逛了一会儿,被一家香料铺子琳琅满目的货架吸引了目光,才走到摊前,一旁幡子被风吹起,余光穿过柱子后的缝隙,正看见远处包子铺外,一形容落拓的男子趁着掌柜转身的工夫,抓起蒸笼里滚烫的包子,一口塞进嘴里。
沈星遥刚好瞥见那人侧脸,忽然觉得有几分面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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