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呢?”沈星遥眼皮也没抬,心下却觉不安。
“然后……然后一起来的弟兄说……说踩着了死人,我们害怕……就……就又跑回了镇上……”少年哆哆嗦嗦,连话都说不利索。
沈星遥没有说话,只是低头循着足迹寻找起来,果然在一丈开外找见一具大汉的尸体。
尸首曝在野外,已被野兽啃食,残缺不全,还趴着几只蛆虫,散发出阵阵恶臭。她这才想起那少年,回头一看,却见那小子已跑得不见踪影。
沈星遥不再理会,而是捏着鼻子,低头仔细打量一番尸首,比对胸前伤口尺寸,与苍凛剑锋相差无二,心头顿时燃起一线希望。于是加快脚步,一路往前搜寻,又找到了另一具尸首。
一旁的山坡上,倒插着一把宝剑,正是苍凛。
沈星遥拔出宝剑,放眼四周打量一番,在附近草丛里找到了剑鞘,旋即还剑入鞘,以苍凛为杖,缓慢摸索下山,花了好几个时辰方下至平地,拨开一人多高的杂草,远远望见几幢房屋。
此处看来,似乎是个小小的村庄。
却在这时,一声稚嫩的惊呼响起,当中还夹杂着哭声:“狼!狼在追我……”
紧随其后,传来一声清晰的狼嚎。
沈星遥循声望去,远远望见一只野狼追着一名七八岁的小女孩从山脚下往村口而来,当即飞身纵步上前,一个翻身跃上狼背,死死揪住狼颈周鬃毛,左手握拳,狠命锤向它头顶。震得腕间青玉绞丝镯叮当作响。
饿狼吃痛,嚎叫着试图将她甩下,接连挨了好几拳,翻滚着扭打在地上。那狼饥饿不已,眼中凶光毕露,张开血盆大口,便朝沈星遥面门咬来。
沈星遥灵机一动,把手中苍凛往它嘴里一塞,趁其不备,抬腿狠踢它腹部,将之踹飞出去。
饿狼受了内伤,呜咽两声甩出卡在嘴里的剑,转身落荒而逃。
沈星遥长舒一口气,坐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却听见一阵脚步声走近。
她扭头一看,才看见那个被追的小女孩不知何时已走到她跟前,呆呆望着她:“神仙……是神仙姐姐来救我了吗?”
“傻瓜,哪有我这么狼狈的神仙?”沈星遥莞尔一笑,眸光温婉如水,话音也如眼色般轻柔,“你没受伤吧?”
没等女孩答话,离村口最近的那幢小屋里便窜出一男一女两名青年,手里都拿着木棍。
二人看见女孩,都愣了一愣。
“念儿,狼呢?”青年妇人问道。
“爹爹,娘亲,是这个姐姐帮我打跑了狼。”小女孩脆生生喊着,跑到双亲跟前,摇着女人的衣袖,指着沈星遥道。
沈星遥也站起身来,上前几步,拾起掉在地上的苍凛宝剑。
“多谢女侠相救。”夫妇二人上前行礼,连声道谢,见沈星遥转过身来,都看得呆了一阵。
乡野小村,几时见过这样神仙般的女子?二人恍惚一阵,很快回过神来,迎上前来热情搭话。
“女侠这从山外来的吧?”妇人指了指站在她腿边的小女孩,道,“我家念儿就是喜欢乱跑,给您添麻烦了。您看,这衣服都弄脏了,要不您同我回去……”
“不必如此麻烦。”沈星遥摇摇头,四下看了一眼,问道,“我能不能问问二位,这里是什么村子?最近可有外人来过?”
“外人?”夫妻二人面面相觑一阵,几乎同时摇了摇头。
“女侠,咱们这村子已经有几十年没来过人了,您还是头一个呢。”青年男子道。
“那就奇怪了……”沈星遥蹙紧眉头,若有所思,回头看了一眼来时的山路,不自觉嘀咕道,“应当是从这儿掉下来的没错……”
“女侠这是……”
“我想找个人,几位既未见过,我便再去别处问问。”沈星遥略一拱手,“不打扰了。”言罢,便要转身离去。
“不如这样吧,女侠,”妇人上前,说道,“村长家就在前边不远,我们带您去那,请村长去各家问问,看看别人有没有见过。您也同我们说说,要找的人长什么模样,叫什么名字,我们也好帮着找找。”
夫妇二人为感谢沈星遥救了女儿,待她十分热情。沈星遥推诿不下,便跟着二人去见了村长,谁知把村里人都问了一圈,个个都摇头,说不曾见过。
沈星遥晌午进村,等问完话后,已是酉时过半。她这一日水米未进,喉咙早已发干,声音近乎沙哑,这会儿坐在村长家门前,接过村民递来的水,一口气灌入腹中,方有所缓和,于是站起身来,便要向村民辞行。
“女侠莫急。您这么有本事,您的夫君定也有一身好武艺,必会逢凶化吉。”老村长宽慰她道,“按说您下山的那条路,同您夫君掉下来的那道山坡,还有些距离,说不准是迷失在了山里,又或许是找到了别的路,已经上山去了。”
“那就说,我得再去山里找找?”沈星遥略一思索,道,“那这山里,可有人居住?”
“这……”老村长同身旁几个年长的村民面面相觑一阵,方叹了口气,道,“有倒是有……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是个疯子。”
第13章 路逢险处难回避(二)
“疯子?”沈星遥目露疑惑。
“女侠有所不知,”一老妪说道,“我们村里有个老寡妇,从前总挨她男人的打,后来那男人喝多了酒,自己磕在门槛上摔死了。”
“这原本呐,她还有个儿子,好好拉扯大也能做个依靠。”老妪继续说道,“谁知她却变得神神叨叨,天天把儿子捂在怀里,喂得连路都不会走了,睡觉也要搂着,那孩子被她养的……哎呦,胖得都快不成人形了。”
“我听说过这事。”另一年轻妇人道,“她那个儿子,七八岁了都不会下地走路,只能躺着,不知怎的就被山里的狼给叼去了。后来她就真疯了,凡是看见个男人,都当是自己儿子,当街便往家里拖,吓得村里人都躲着她。谁都不敢去招惹。”
“就是就是,女侠你要是见到那疯婆子,可千万躲着点儿。”
沈星遥心不在焉一点头,却觉心里不是滋味,敷衍了几句,便向村民辞行,趁着天还没黑,沿着崎岖的山道,往重重树荫遮蔽的峰峦间行去。
天色愈暗,林间斑驳的光点渐渐氤氲成橘红的暖金色,又渐渐褪去,直到灰沉沉的天幕彻底将四野拢盖。
沈星遥抬头望树,分辨着方位,却忽然听见一声狼嚎。
狼嚎声起,群狼呼应,声音清晰可闻。
“这么晦气吗?”沈星遥叹了口气,取下腰间灵渊,拨开挡在眼前的灌木,探头望去,却听见周遭又安静了下来。
她略一思索,换了个方向,往山林另一侧走去。
夜风穿过林野,呼啸声似野兽。山岭深处,老树参天,冗杂繁茂的枝叶向上延展向夜空,仿佛一只只鬼手,张牙舞爪争抢着悬在高处的那一轮圆月。
却在这时,她听见一阵OO@@的声音,拨开灌木走出林子,却看见七八双绿幽幽的眸子,在她周围围了一圈。定睛一看,灰扑扑的一片,都是狼。
其中一头,走路一瘸一拐,正是白日里追捕小女孩的那只。
沈星遥大惊退后,却见头狼已站上高处,仰面长嘶。一声呼后,围在四周的狼群,连同那头跛腿狼,全都扑了上来。她无暇多想,拔剑便斩,也不知是划开了哪头狼的肚子,血和内脏,一股脑都泼在了她身上。
另一头狼的爪子,径自朝她肩头呼了过来。沈星遥有所察觉,赶忙错步疾闪,却撞到了另一头狼跟前。
狼与人不同,没有太多无端而生的小心思,族群意识远在性命之上,如今同伴受伤,成群结队来复仇,绝不会生半点退却的心思,又已习惯了扑杀,有着自己的一套法则。是以人与群狼相斗,纵武功盖世,体力消耗,却比与人相斗多上数倍。
一番恶斗之下,沈星遥的左袖被狼爪挠下了半截,胳膊上也多出三道伤口。半干的血水沾着几根狼毛,卷在青玉绞丝镯的缝隙里。也不知那血究竟是狼的,还是她的。
七头饿狼,大半已经倒地,还剩下三头,体力亦已消耗了大半,在她跟前围了半圈,一个个虎视眈眈。
沈星遥双手扶膝,脚底往后挪开半寸,一面大口喘息,一面留意着三头狼的动静。大颗汗珠沁出额前,滴落在睫毛上,闷声落下,令她视线也变得朦胧了几分。
头狼发出一声戾啸,猛地扑了上来,沈星遥赶忙旋身闪避,几乎是同一时刻,另外两头狼也扑了过来,粗长的尾巴撩起一旁老树茂密的枝条,噼里啪啦带下一连串叶子。
沈星遥咬紧牙关,双手合握剑柄,以剑为刀,朝头狼颈边全力劈了下去。
只听得一声哀嚎,沈星遥右膝一软,跌跪在地,头狼受了剑伤,领着仅剩的两头狼飞快逃远,窜入林中,消失不见。
沈星遥远远望着三头狼逃窜的背影,忽觉浑身脱力,双目一阖,重重跌倒在地,转瞬失了知觉。
长夜沉入混沌,四野黑暗无垠。数里之外,山阴深处,另一个被潮湿的水声淹没的梦境,抵力挣扎,却始终不得清醒……
地窖天窗紧闭,四面都被封死,照不进阳光。墙面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水汽,散发出潮湿的腥气。顶壁凝结的水汽串成珠链,在黑暗里下坠,滴答滴答落在凌无非额前。
入骨的凉意,终于唤醒了他的神识。凌无非感到额头发凉,无意识向后缩了缩身子,缓缓睁开双眼,察觉自己身处黑暗之中,立刻扫视一眼四周,却什么也看不清。
他察觉到身上被绑满了绳子。衣裳也被水汽浸润,湿乎乎的。两只脚更是透心凉,麻木到已察觉不出有没有穿鞋,只有活动足弓,才勉强感受到足底伤口结痂带来的僵硬。
可奇怪的是,即便身体僵硬,他也并未感到难熬,反觉丹田之中,一股暖流正缓缓上涌,一遍遍流向四肢百骸,显然是内息恢复的征兆。
凌无非眉心一紧,心下忧喜掺半,他也不知这会儿恢复功力,究竟是一时的,还是彻底复原,细细想来,自中毒以来所经历的一切,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他正想着,却见上方门开,照进一束光来。
疯老妇端着饭菜,出现在那束光里,板着脸孔,一步步走下台阶。
“是你把我绑在这儿的?”凌无非问道。
“你又想跑是不是?”疯老妇扔了手里的饭菜,扑了上来,死死将他抱住。饭碗“哐当”一声落地,摔成碎片,里边的饭菜汤渣也都跟着洒了一地。
凌无非顿觉头脑胀痛不止。
“你不能走……不能走……”老妇疯狂亲吻着他的脸,两手死死箍着他脖颈,几乎将他勒到窒息。
凌无非几欲发狂,却还是把到了嘴边的怒吼都咽了回去。经过前一日的惊慌失措,他忽然冷静下来。又或许是因为察觉到了内力恢复的兆头,令他多了几分逃出此地的信心。
他微微偏头避开老妇的亲吻,抬高嗓音道:“我饿了!”
老妇茫然回神,转身呆呆看着地上的饭菜,愣了一会儿,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老半天,她才站起身来,飞快跑出地窖,连门都忘了关。
凌无非见来了机会,立刻凝气运功,全力贯注于双手震向绳索。只听得一根根缠绕在他身上的麻绳,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寸寸断裂,散落一地。
他随手掸去落在身上的碎绳,站起身来,脚底刚一着地,便觉一阵钻心的疼痛传遍全身。
然而非常时刻,他已顾不上多想,只能强忍疼痛,赤足跑上台阶,用最快的速度*离开这冰冷的地窖,悄然穿过院子,在先前住过的那间屋子里随便找了双旧草鞋套上,转身便走。
谁知刚一跨过门槛,便瞧见疯老妇端着一碗饭走了过来,阴着脸望着他。
第14章 路逢险处难回避(三)
“往哪去?”老妇说着,面目已然扭曲,发疯似的扑上前来。
凌无非不慌不忙侧身避让,抬手疾点她颈后风池穴。老妇两眼翻白,当即栽倒在地。
他看了一眼晕倒在地的老人,无奈将她扶起,见隔壁房门虚掩,并未上锁,便即将人扶了进去,谁知房门一开,觉一阵灰尘扑鼻而来,呛得他连连咳嗽。
这间屋子,竟然从未住过人?
这老妇不是说她与儿子一起住在山里吗?隔壁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物件摆放等等痕迹,都分明显示有人住过。一人一屋,合情合理,怎的这间房却空置了?
凌无非蓦地想起她昨晚说的那句话:“娘陪儿子睡觉,天经地义。”
他忽觉背脊发凉,刚忙将人丢上床榻,恰见一物从老妇怀中掉出,正是他丢失的银囊。
可打开一看,里边只剩了一些铜板,所有飞钱都不翼而飞。想来也不奇怪,小村镇里的人,挣钱不易,半贯钱都得攒上几十年,如无天灾,也绝不可能离开几代人生活的村子,根本不会与外界交易。那些飞钱,在他们眼里,只不过是一张张印了字的废纸,分文不值,定已被这老妇扔了。
凌无非想了一想,还是将那只银囊放回了老妇手里,伸手摸了摸头顶被青丝包裹在发髻正中心的那只玉扣。
这已是他身上唯一值钱的物事,若真走投无路,只能把此物当了换钱。
从小到大,从未缺过吃穿用度的凌无非,突然有些心疼那些被糟蹋了的飞钱。
他将玉扣取下。青丝旋即如瀑般散落,垂在肩头,愈发衬托出他满脸的憔悴。
天朗气清,朝阳和暖。凌无非手握玉扣走出小院,迎着拂过耳畔的清风,舒展双臂,活动一番筋骨,旋即迈开大步,向山林间走去。
飞鸟掠过远天,发出悦耳的鸣叫,淙淙水声由远及近,指引着他穿过弯弯曲曲的山道,走出深林。走过平缓的石路,前方便是一条溪流,涓涓流水淌过溪底卵石,潺潺作响。
凌无非走至溪旁蹲下,清洗手上脏污,玉扣被他捏在掌心,温润通透,经水冲洗,愈发显出其不凡的品相。却在这时,一条小鱼跃出水面,溅起无数水花。凌无非下意识一躲,却不慎松了捏着玉扣的手。
玉扣滑落入水,恰被一股急流冲向下游。凌无非大惊连忙起身去追,还没跑出几步,便看见溪边不远处走来一人,俯下身去,捞起水中玉扣,朝他望来。
那熟悉的身影,不是沈星遥,还会是谁?
凌无非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怔怔看着眼前的妻子,竟不知该说着什么。脑中来来去去,只剩下一句话――
她怎么会在这儿?她是未卜先知,特意来救他的吗?
此刻的凌无非,穿着一身打着补丁的粗麻衣裤。满头长发披散,并未梳理,发缝间还翘着几根不长不短的碎发,凌乱不堪,如同疯子。半露在不合身的短衣外的胳膊和腿都挂了彩,不是擦伤,便是污泥。
沈星遥的模样,也不比他好多少。昨夜与狼群恶斗一场,衣袖也少了半截,肩头背后,到处都是裂口,好在已清洗过身上的泥,才不至于显得过于邋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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