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虚伪的妥协,对沈星遥而言,还是头一回见。她深感无力,却已经疲于维系,解释的话语到了嘴边,又繁冗地沉了下去。
再多的话,等到此刻再说,又有何意义?
她端起碗吃了起来,一句多余的话也没说。漫长的沉默不仅令她煎熬,也困扰着坐在对面等她开口的凌无非。
他扶额不言。然而直等到她用完饭,起身打了水,洗完手脸,见她仍旧没有要说的意思,这才开口问道:“你打算几时再说?”
第38章 雨细花零莺语切(一)
沈星遥喉头一哽,蓦地转头望他。
他问得理直气壮,仿佛这些年来经历的所有苦难都成了她一个人的错。而她所有的付出,数度舍命相护,都成了笑话。
种种心绪,一时按捺不住,不等倾吐,眼眶便红了。她赶忙背过身去,一面咽下眼泪,一面在脑中梳理好措辞,正待回身开口,便听他问道:“你到底想怎么样?”
沈星遥再次把话咽了回去,转回身来,冷笑质问:“你问我?”
“不是你说要解释的吗?既要把话说开,直说便是了,何必还要拐弯抹角,来回折腾?”凌无非站在桌旁,本待上前,但想了想,又将刚抬起的腿缩了回去。
“你说我在折腾你?”沈星遥苦笑摇头,“所以,如今所有的矛盾都是因我而起?是我不依不饶?是我为难你?”
凌无非张了张口,却似想到何事,又把话咽了回去。沉默片刻,又背过身去,收拾起桌上碗筷。他心中有怨,一时没拿稳筷子,使之掉在碗里,直接便弹了起来,飞出老远,一根落在门边,一根直窜进桌底,两根筷头各抄一边,谁也不对着谁。
他看了看掉在地上的筷子,无力放下手中的碗,良久方道:“还是算了吧。”
“什么算了?”
“今天的事,往后别再提了。”
“不提,你便不会想了吗?”
“那你想如何?”凌无非眉心一紧,“究竟是要我听你解释,还是不用?”
一声质问,问得沈星遥百口莫辩。
分明她已用尽全部努力,只想将当年发生过的一切,细枝末节,尽数告知于他,却不知怎的,吵着吵着,便到了这不可开交的份上。
沈星遥一向不擅口舌之争,在外与人发生争执,不是转身便走,便是直接动手。不论反驳还是诡辩之能,比起他来,都逊色许多。
可从前他这本事,向来都只对别人。
如今却用在她的身上,字字伤人,字字诛心。
她索性沉默,不再与他多说,走到桌旁,俯身拾起掉在地上的筷子。
屋内一片安静,焦灼的氛围却始终没有散去。
凌无非收完空碗,从她手里接过筷子,动作倏地一滞,不经意似的,抬头多看了她一眼,却见她神色平静,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
看着这样的她,他忽然想起白日席间与贺尧对峙之时,她从天而降的身影。
被他遗忘的过去也许复杂,但他亲眼所见的一切,还有许多她的好,关心和在意,都写在脸上。
他忽觉歉疚,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却见她已收拾好一切装入托盘,转身端走。
背过身的一瞬,她丢下一句话:“放心,我不会再提了。”
窗外月上高处,夜色愈浓。
熄灭灯火,夫妇二人背对背躺在床榻上,都睁着眼,却都不说话。
沈星遥素来审慎清醒,虽因争执一时恍惚了心神,但冷静下来,立刻便想明白――关于情蛊来由,她说得没头没尾,加之当年旧事,情形复杂,并非三言两语能够说清。眼下既已错了一步,那便索性等他冷静一段时日,等有了合适的时机,再慢慢将一切说予他听。
琼山派心法,修身静心。她想通这一切,默念心诀平复心绪,安下心后,终于缓缓闭上了眼。
可身旁的人,却始终无法安眠。连日以来的不安和迷惘,让他越发觉得眼前一切都太不真实。尽管他已尽力顺应,却还是感到疲惫不堪。
尤其是身旁这个女人,让他倍感陌生的女人。恢复少年心性的他,尚未尝过何谓心动,便被命运裹挟推入婚姻的牢笼,面对这个比他多遭七年磨砺的妻子。
殊不知,昔日相逢正少年,他与她,彼此都是最好的年华,未受世道磋磨,心如暖阳,眼底有光。
可她已不是七年前的她的。
爱或不爱,都刻在了第一眼里。他心气颇高,却已摆脱不了责任。
所要面对的,不是一朝一夕,而是往后愈加无趣的几十年。
那不可想的煎熬,直令他感到头皮发麻。
“伤口还疼吗?”
听到沈星遥的声音,凌无非愣了一愣。
没等他想好如何回答,身后的她便以为他睡了,再次合眼睡了过去。
凌无非下意识揉了揉右肩伤口,隐隐感到一阵刺痛。
可这副身体,这颗心,似乎仍有些麻木。
窗外虫鸣忽起,一声盖过一声,追着风穿墙而过。微风过处,高高低低的房屋,灯火陆续熄灭,唯有城郊一间围着竹篱笆的小院还亮着灯。
主屋之内,摆着一张木床。陆琳裹着纱布,面无血色躺在床上,仍旧昏迷不醒。舒云月半跪在床边,看了她许久,猛地抬起头来,怒目望向站在小屋一侧的姬灵h、夏慕青夫妇。
姬灵h不会武功,看见她那凶狠的眼神,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夏慕青见状,赶忙伸臂将她护在身后。
“不是说服了解药便能活过来吗?”舒云月气鼓鼓道。
“白日情形混乱,她被人推搡,撞在刀上……伤势稍重了些。”姬灵h道,“最多明日一早,便能醒过来了。”
舒云月撇撇嘴,嘟哝道:“这么大的事,也不同我们商量了再办。万一师姐有个三长两短,我……”
“情势紧迫,实属不得已为之。”夏慕青解释道,“还请舒女侠见谅。”
“看你平时不爱说话,没想到也这么坏。”舒云月狠狠剜了他一眼,听见脚步声传来,立刻回头,正看见华洋端了一壶热水走进屋来,脸色又阴沉了几分,冲他骂道,“你也是!多年同门,宁信外人,也不向着师姐!”
“云月,”华洋倒出一碗热水放在一旁等待晾凉,耐心劝道,“凌大侠夫妇曾救过阿琳性命,不会轻易害她。”
“你知道是为何?”舒云月紧紧盯住他的眸子,问道,“究竟是出了什么大事,非得要师姐’死‘?”
“师尊并未相告,只说此事万分紧要。”华洋缓缓摇头,道。
“你不知道?”舒云月显然不信,“你和程渊一个师父,这事他肯定知道,为何不告诉你?”
“当真不知。”华洋摇头。
舒云月撇嘴不言,瞟了一眼躺在屋角狗笼里四脚朝天酣睡的阿州,小声嘀咕道:“见过给人点穴的,还没见过给狗点穴的……”说着,便即走向狗笼查看情形,却被华洋唤住。
“舒师妹,还有一事。”
舒云月十分不满地回头,没好气道:“干嘛?”
华洋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递向舒云月。
“什么意思?”舒云月眼底浮起戒备之色,“难不成我也……”
“英雄宴上群雄聚义,刺客行凶,杀一人是偶然。杀二人,若还同出一门,便是故意为之。”华洋上前几步,将匕首放在舒云月手心,道,“你得逃。”
“逃什么?”舒云月不明就里。
“寻个合适的时机,让旁人以为,你也死了。”华洋若有所思,道,“我虽不知真相如何,但大概也猜得出,只要你与阿琳活着,定会有人来追杀你们。”
“你是要我遭到追杀后,’死‘给他们看?”舒云月恍然大悟。一旁的姬灵h也走上前来,将早已准备好的枯木生交予她。
却在这时,屋角传来几声凶狠的狗吠。
姬灵h吓了一跳,下意识便抱住离她最近的舒云月。
四人循声扭头看向屋角的笼子,瞧见被关在里边的阿州瞪着溜圆的狗眼,发出戒备的吼叫。
舒云月看了看狗,皱起眉,道:“装死倒是不难,就是这狗……怎么办?还是让它跟着师姐吗?会坏事吧……”
“忠犬护主,照理而言,它已经死了。”华洋若有所思。
“怎么,你还想狗装死?”舒云月瞪大双眼。
第39章 雨细花零莺语切(二)
夏慕青看了看笼子里的狗,思索片刻,忽然有了主意,走到狗笼前,道:“钧天阁后院也养了几只看家护院的狗,模样与它差不多,混在其中,外人应当看不出来。如此这般,与死也没差。”
“那也只能这样了……”舒云月咬咬唇,道。
小院之外,夜空浓雾弥散。
更漏滴尽,月落日升,又是一朝天明。
凌无非昨夜胡思乱想了半宿,后半夜才因困倦入眠,睡得格外沉,以至于沈星遥翻身下榻时不慎撞到了他,也只是翻了个身继续做梦。
沈星遥套上外衫,回头见他睡得如此香甜,眸光微微一颤。
她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见过他睡得这么沉。往前数年,哪怕只是夜里风声大一点,也能将他惊醒。
尽管失忆,尽管将她忘却,能够令他郁症痊愈,从此夜夜安眠,似乎不是件坏事。
想到此处,沈星遥唇角不自觉浮起一丝笑意,当即俯下身去,一手支在枕边,凑近打量他的模样。隔着不到两寸的距离,呼出的气息落在他的面庞,泛着酥酥麻麻而又温暖的触感。
凌无非不自觉睁开双眼,看见他近在咫尺的脸庞,眼中下意识流露出的却是无措,倏地弹跳坐起,往后一缩:“你要干嘛?”
“不干什么,就看看你呀。”
他这般唯恐避之不及的模样,沈星遥看在眼里,难免不快。
凌无非蹙了蹙眉,却未说话。
沈星遥兴致顿失,起身走开。
凌无非看着她自顾自梳洗的背影,如释重负般舒了口气,这才慢条斯理起身穿衣。
两人仍旧是谁也不搭理谁,与前几日也没什么两样,然而修整打理的节奏却出奇地协调一致,整理完一切,几乎同时走到门边。
凌无非有些诧异地看了沈星遥一眼,却见她不声不响走了出去。
他皱了皱眉,回想昨夜情形,只疑心她仍对他不满,回过神来,却见她已走远,便即迈开脚步跟了上去,追至临院,适逢暖风吹过,卷下几片花瓣落在二人肩头,载一院花香盈袖。
而这疏疏落落的风声里,莫名夹着几声嘈杂,仔细一听,似是犬吠。
凌无非见沈星遥停在树下,便也放慢了脚步,走到她跟前。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便听得院门外的犬吠声越来越近。沈星遥好奇探出头去,正瞧见一只大黄狗凶狠地嚎叫着狂奔入院。
凌无非起初还没反应过来,然见大黄狗进了院子,陡地加速高高跳起,张着血盆大口朝他扑咬而来,这才明白狗是冲他而来,只得转身逃跑。
大黄狗狠狠“嗷”了一声,奋起急追。
沈星遥看得一愣,虽不知是怎么回事,却还是飞快反应过来,追上前去查看情形。
狗跑起来远比人正常奔跑之速要快。凌无非被它追得跑出一个半院子,实在想不到法子甩脱,只得提气纵步,跃上墙头。
“汪!汪汪汪!呜呜呜……汪汪汪汪汪!”大黄狗爬不上墙,急得像人似的用两条后腿站了起来,扒在墙根,一面疯狂用前爪刨着墙面,一面龇牙咧嘴啃咬着树枝,活像要把他剥皮拆骨似的。
“这是怎么了?这狗……不是我们家的吧?”沈星遥追至凌无非栖身的院墙下,低头看了一眼大黄狗,蹙眉说道,“我怎么觉得……”
凌无非也锁紧了眉,两腿搭在墙头坐下,正待仔细打量那狗的模样,却见它猛地跳了起来,往他悬在墙边的两只脚咬去,本能缩回双腿,却没来得及调整姿势,差点往后栽倒。
沈星遥大惊失色:“你当心!”
仓皇之中,凌无非眼疾手快抱住一棵紧贴院墙生长的槐树,堪堪稳住身形,由于动作太急,差点被一条树杈子插进嘴里。
惊魂初定,他这才低下头去打量那只狗,越看它的脸,便越觉得不对劲。
就在这时,一声女子呼唤穿过回廊传了过来:“阿州,是你在叫吗?”
凌无非与沈星遥听见这话音,同时一愣,扭头望去,正瞧见染霜一路小跑穿过回廊,来到院里。
大黄狗仍在冲着凌无非吼叫。
“哎呀,你怎么跑这来了?”染霜上前拉起狗绳,却见阿州跳了起来,冲她猛地一扑。好在沈星遥眼疾手快抢上前来,一把将她拉去身后,横剑将之掀到一旁。
精力旺盛的阿州再度窜回墙下,对着坐在墙头的凌无非狂吠不止,使出吃奶的劲拼命刨墙。
“谁把它带回来的?”凌无非瞪大双眼,指着狗对染霜问道。
“是夏公子和姬夫人,说是这狗的行踪不好隐藏,同后院那些狗混在一起,刚好掩人耳目。”染霜说着,不解挠头道,“怎么之前都好好的,突然就追起人来?还只追一个……”
沈星遥听了这话,盯着阿州看了一会儿,忽有所悟,抬眼望向凌无非,道:“我明白了!”
坐在墙头的他,同样露出了然之色。
狗以气味识人,凌无非假扮刺客伤了陆琳,旁人看不出是他,狗却嗅得出。在这只狗儿眼里,凌无非便是杀死它主人的仇人,焉能不恨。
想到此处,凌无非咽了口唾沫,对染霜摆摆手,道:“赶紧牵走,别让它在这呆着。”
染霜“哦”了一声,低头看了看阿州,想起方才被狗扑咬之景,又犯起了难。
“我来吧。”沈星遥说着,便待上前拾起狗绳,却见阿州原地转了个圈,冲她狂吼起来:“汪汪!”
“你找他也没用。”沈星遥神情自若,“认错人了。”
阿州把头一歪,像个落枕的人似的,跳来跳去,变着花样对她吼,就是不让她碰着狗绳。
沈星遥皱了皱眉,心照不宣与染霜各站一边,只待寻个合适的时机,声东击西诈诈这狗,却忽然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出现在院门前,竟是苏清扬。
“大狗狗!”
本还歪着脑袋同两个姑娘斗智斗勇的阿州,一听见苏清扬的声音,立刻把头立了起来,如临大敌似的,扭头看向这小魔王。
苏清扬咧嘴笑开了花,嘴里不住喊着“大狗狗”飞奔而来。
阿州被这一吓,立时萎顿下来,耷拉着尾巴不住后退,眼见苏清扬越追越近,再也顾不上寻仇,转身夹着尾巴飞速逃远。
这般情景,看得院里三人同时愣住。
“这狗儿……居然如此惧怕苏小娘子?”染霜不由得张大了嘴。
“昨日席上,我看清扬好像很喜欢它。”凌无非响起苏清扬将阿州搂在怀里的画面,不禁摇头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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