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叽――”
竹筒另一端微微动了动,仿佛吃坏了东西的长虫,稀里哗啦吐出一团裹着碎石子的泥球,飞出老远。
沈星遥讶异不已,竖起竹筒仔细看了看,只见筒内整整齐齐镶了几圈码子,像是为固定什么东西而排布的卡口。
“无非,你看看这是什么?”她回过头去,冲不远处的凌无非招了招手。
凌无非看见她手里的竹筒,略一蹙眉,起身走了过来。
暴风雨下得正兴起,洋洋洒洒泼在二人头顶。脚下的坑洞里,积水几乎快要漫出来。
他接过竹筒,拨了拨上头的机关,又俯身在泥洞里扒拉一会儿,忽觉指尖刺痛,缩回手一看,只见右手食指指腹不知被何物戳破,往外冒出一滴血珠,一转眼便被豆大的雨点冲散。
沈星遥小心翼翼扒开泥土,挖出几支短箭,一时好奇心起,扒拉过他手里的竹筒,仔细对比长度、大小,忽地萌生出一个猜测,将短箭顺着齿轮咬合方向,插入箭筒。
随着这一动作,一声微不可查的细响从竹筒内部传出。那支短箭,完完整整嵌合在了其中。
第43章 水去云回恨不胜(三)
夫妇二人见此动静,不约而同,相视一眼,露出疑惑的目光。
“试试看?”略一沉默,凌无非微挑眉梢,对沈星遥问道。
沈星遥点头,托起竹筒对准远方泥地,按下齿轮。短箭应声而出,快得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影子。不等二人看清是怎么回事,飞梭而出的短箭已一头扎入泥里,只剩下半截箭羽在外。
“好强的威力。”凌无非不由蹙眉,起身走到短箭旁,仔细查看一番,若有所思道,“对手如此强劲,岂不是说……”
“但愿没事才好。”沈星遥放下竹筒,左右张望一番,隐约看见篱笆外的一棵老树躯干无端多长了几颗白点,即刻起身走上前查看,只瞧见树干上被短箭密密麻麻扎了十几个孔,每支箭都扎得极深,只有尾羽露在外边。
“奇怪,这里的机关威力都不弱,却都未伤着人。”沈星遥眉心微蹙,“他们究竟去哪了?”
凌无非摇了摇头,神色越发凝重。
二人回到院中继续搜寻,几乎将能找的地方都翻了个遍,弄得满手血痕,却只找出几件被损坏的兵器和一些散落的齿轮,并未发现残肢断臂或是尸首。
如此推算下来,朔光等人应无性命之忧。
沈星遥长舒一口气,在最后一面断墙前站起身来,却忽觉头脑一阵眩晕,踉跄两步方才站稳。
她回过头去,看了一眼站在不远处的矮墙边凝神思索的凌无非,忽觉怅然。
换做从前,他早该过来了。
沈星遥没再说话,自顾自继续往前走去。滔天的暴雨滂沱倾泻而下,将她整个人重重包裹,如帘幕一般捂住她的口鼻,令她几乎窒息。紧跟着,便觉天旋地转,眼前蓦地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凌无非听见一声闷响,扭头望了一眼,见她倒在地上,即刻跑上前来将她托在臂弯间扶起,掐了掐人中,却没有反应。
他蹙了蹙眉,低声唤了一句:“星遥?”
怀中人依旧紧闭着双眼,一动也不动。
凌无非不禁蹙起眉来,不免好奇她一个习武之人,身子为何如此虚弱。
他竟全不知晓,从他失忆以来,沈星遥便再也没睡过一个好觉。夜以继日的奔波劳碌,终于榨干了她仅剩的精力。以致这一晕厥,不论他怎么唤,也醒不过来。
泠泠冷雨浇了她满身,冲淡手脸焦土沾染的灰痕,露出苍白的容颜。
凌无非看着这张近乎完美无缺的脸,心里不免觉得她可怜。只得无奈叹了口气,将她打横抱起,趁着雨势弱下来的间隙,匆忙下了山,寻了家客店住下。
多年夫妻,本不用避嫌,可他还是越不过心里那道坎,便多拿了些银钱,托店里一位少年伙计的祖母帮着沈星遥沐浴擦身,换上干净的衣裳,自己则另开了间房,盥洗沐浴,等那老妇人打理好一切,才回到屋里照看。
他打了盆热水端回房里,走到床边矮几前放下,不经意回头,见榻上人阖着双目,呼吸均匀,适才松了口气。
昏黄的烛光落在她面颊,勾勒出细腻而柔顺的轮廓。
凌无非仔细端详一番她的脸。
这张脸的确很美。抛却那些与她极不相称的愁态,不论任何人见了,都定会被她所吸引。
他与她都不知,若早在他失忆第二日,种种矛盾激化之前,被他瞧见这副模样,或许还能有些微动容,好好捋清那些被他遗忘的前尘往事,从前的情分,总有一日都会回来。
可如今一切都迟了。
他看着这样安静的她,虽不厌烦,心湖却无半点波澜。
却在这时,沈星遥忽然咳嗽了几声,蹙紧眉头,露出一副痛苦的模样。凌无非瞥见她耳根泛红,便即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却觉掌心一片滚烫。
窗外的月似被雨水沾湿,晕开一圈朦胧,皎白的光华映入梦里,却染了血色,红得分外妖异,嵌在黑漆漆的天幕里,照得梦里的雪地也泛起灼灼的红光。
沈星遥站在雪地里,看着天边红月,只觉得月亮里似乎有个影子,模模糊糊,看不真切,走得近了,月里却烧起一团火,噼里啪啦冲她扑面而来。
灼热的火光烤得她浑身发烫,却又无法挣脱。她被困在滚烫的火海里,看着前尘往事,一幕幕如走马观花从她掌心流逝,任她如何努力也抓不住。
她在梦中竭力嘶喊,试图跑出那团捆缚住她的野火,却在雪山里迷失了方向,一脚踏空在悬崖边,身形猛地向下坠落――
沈星遥猛地惊醒,却觉额前已被汗水浸湿,随手抹了一把,扭头扫视周围,只见屋内的窗都开着。晌午明亮的阳光透过窗,照亮窗明几净,一尘不染的客房。
“你醒啦?”一个和蔼的妇人话音传了过来。
她坐起身来,扭头扫视一番四周,正瞧见一名头发花白的老妇推开屋门,端着一碗汤药朝她走来,脸上挂着慈祥的笑意。
“您是……”
“噢――”老妇温声解释道,“老身孙儿是店里的伙计,家中没有其他人,便跟着他一起住在店里。是你那位同行的朋友,委托老身来照看你。”
“朋友……”沈星遥双唇顿失血色,“你说凌无非?”
一个男人,未避免与早已生分的妻子过度亲密,竟在人前编出别的身份,用以逃避。
“就是那位凌公子。”老妇点点头,道,“昨夜姑娘突发高热,他不方便帮你擦身,便让我来帮着做了。”
沈星遥蹙紧眉头:“那他现在人呢?”
“他今早出去了一趟,回来嘱咐我说,还有要事料理,再不去怕会误事。”老妇说道,“他看姑娘你身子虚弱,不便远行,便嘱咐我转告一声,让你在此安心养病,稍作等候。等他办完了事,自会来接姑娘回去。”
沈星遥听了这话,心里愈觉不是滋味,半晌,忽地嗤笑出声,眼中俱是自嘲之色:“看来我是被他当成累赘了。”
“姑娘怎么能这么说呢。”老妇微笑着递上汤药,道,“昨日我替姑娘擦过身子。那位公子进门,仍是衣不解带照顾了你整整一夜。怎能说是不关心姑娘呢?”
沈星遥闻言,低头不语,沉默片刻,方从老妇手里接过汤药,一饮而尽。
老妇收起空碗,端起床边的矮凳,挪到另一头,开始收拾。
沈星遥在她起身的那刻,翻身下了床榻。
“姑娘不多休息一会儿吗?”老妇余光瞥见,随口问道。
“他是什么时辰走的?”沈星遥抓过外衫套上身,一面系紧衣带,一面对老妇问道。
“约莫有一两个时辰了。”老妇随口答道。
“可有说过去哪?”
“当是往山上去了。”老妇说着,忽有所悟,回头仔细打量她一番,道,“姑娘你该不会……”
“烧都退了,应当没有大碍。”沈星遥说着,拿出一缗钱,塞入老妇手中,道,“多谢老夫人照料。我这就去寻他。”言罢,不等老妇回答,便即拿上行装,拉开房门快步走远。
淋了一夜暴雨的山路,受阳光普照,花草树木沾染的水渍都已干透。被树荫遮蔽的泥地得不到阳光的滋养,到了午后还有些许泥泞。
大火余烬里留下的痕迹,多数已被雨水冲走。沈星遥能找见的,只有凌无非留下的脚印,有一段没一段,寻至山林深处,却都消失在了泥泞里。
天朗气清,蒸酥了升腾的水汽,散发出山野间独有的草叶香气。似水天光浮漾在一片片绿叶间,随风摇摇曳曳。
走过怪石嶙峋的山路,映入眼帘的,是一片高耸入云的古树林,林间树木年纪最轻的也有一人环抱粗细,显然已有不少年头。
枝叶的影子随风倾斜,柔嫩的枝条拨弄着飞尘落絮,漫天飘舞。
沈星遥缓步前行,却觉前方的道路越来越暗,光被林深处更高大宽广的树冠遮住,枝条的影子也变得朦胧起来,尖细的枝头似褪了皮肉的爪子,骷髅一般探向地上她的影子。
深山老林之中,阳光无法照射之处,多有瘴气,沈星遥越往前行,越觉不对劲,便待转身离开,却隐约听见一阵脚步声传来,疑惑回头,却见密林深处,隐隐露出一抹白色衣角。
沈星遥心念一颤,立刻加快脚步奔上前去,正瞧见那人走了过来。
树顶的风,忽然变得骤急,呼呼地猛烈吹着,将头顶上方遮挡得严严实实的枝叶吹开一个角,一束明媚的阳光照进阴暗的密林,刚好照亮眼前人的脸。
眉目清隽,一如初见。久违的笑意挂在他的脸上,恍若隔世一般。
“遥遥。”他清唤她一声,语调温柔,一如既往,缓步朝她走来。
“你唤我什么?”沈星遥听见这个声音,心跳不可抑制地加快,“你都想起来了?”
“说什么傻话?”青年走到她跟前停下脚步,微微低头,与她四目相视,眼底柔情款款,“你几时来的,身子好些了吗?”
第44章 水去云回恨不胜(四)
温言软语,一如往昔。
沈星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时之间,压抑在心头多日的不安与委屈都涌了上来,眼角鼻尖,蓦地泛起一阵酸意。
树顶的风渐渐停了,被吹歪的枝条颤摇着复原,参天老树树冠庞大的阴影瞬即淹没了二人的身影。
“这些日子,我都快不认得你了……”沈星遥快步走上前去,拉起眼前人的手,却觉触感冰凉,不禁疑惑问道,“你很冷吗?”
他并不回答,只是顺势一拉,将她揽入怀中。
林间烟瘴顿起,顷刻便严严实实包裹住她的身体。沈星遥只觉得眼前之人身体异常冰凉,仿佛一块冰。
她这才察觉异常,却已不及抽身。青年那双环拥在她腰间的手蓦地变形,十指生出尖刺,遽然伸长,穿透单薄的夏衫,直直没入她腰间血肉。
没流一滴血,却似在她腰间扎了根,无论如何也挣不脱。
沈星遥霍然睁大双眼。
一种前所未有的,莫大的恐惧感,阻塞在她喉头,令她几乎窒息。
她极力挣脱,反被束缚得越来越紧,眼睑也变得越发沉重,困乏不堪。几度合上眼睑,又挣扎着睁开,却不想周围已被浓浓的雾气包裹,再也看不清眼前的“人”,只听到一连串熟悉的话音响在耳畔。
“遥遥,对不起,是我来迟了……”
“我也好喜欢你……”
“我不想令你只身犯险,只想尽我所能,护你周全。”
“纵我粉身碎骨,也绝不会伤你分毫……”
沈星遥在迷迷糊糊中听着这些既陌生又熟悉的话,眼眶一热,倏而落泪。
他也曾温言软语对她许诺,为她不惜性命,数度犯险,甘舍前程清名,与天下为敌,只为助她了却夙愿,一生无虞。
然而再多深情,都抵不过遗忘。
未起争执,也能百般回避。未知往事全貌,便独断认定她是罪魁祸首,一叶障目,对她不屑一顾。
七年光阴仿佛流水,瞬息而逝,不留半点痕迹,似海深情倥偬一场,终究成了泡影。
沈星遥惨然而笑,一颗心如被铁锁盘绕纠缠,越绞越紧,苦不堪言。然而不甘的心绪,却化作一双手,一圈圈一重重撕扯开那条无形的锁链,满含恨意直窜顶门神庭大穴。
霎时间,一股灼热的气息贯通任督,漫入四肢百骸,本已虚脱的身体,也被这猝然而生的怨愤填满,凭空生出一股无形的力量,将束缚着她的那个“人”狠狠推了出去。
林间烟瘴浓郁,四处弥漫。透过迷离的雾气,她眼睁睁看着那双眼逐渐暗淡,熟悉的轮廓身形,也在不断的扭曲中化为烟尘,丝丝袅袅飘散在林立的古树躯干间。
沈星遥忽觉喉头涌上一股暖流,猛地弯腰呕出一大口鲜血。
急风又起,吹得树顶三三两两交错层叠的枝条散开,投下一线清光,照亮沈星遥略显苍白的脸,额前散落的碎发已被汗水洇湿,歪曲扭八贴着肌肤,像一条条怪异的爬虫。
她这才明白,原来方才所见,俱是幻影,与当年离开罗刹鬼境前,在摩罗谷中所见烟瘴一般。
不同的是,那时她心智坚定,贪嗔爱欲所化幻影,无一能令她动摇,而今不过三两前尘幻影,便差点将她困死在这林中。
几年时光走转,物换星移,天地始终岿然。今昔故人忘情,重返少年。唯她困在局中,随时光枯萎,面目全非。
风渐渐停,阳光再次被繁茂高大的树冠阻断。
眼见周遭烟瘴又起,沈星遥想也不想,拔剑倒插入泥地作杖,硬撑着体力所剩无几的躯体,站直身子。
她心中不甘,已不全是为了这份虚无缥缈,可望不可及的感情,更多则是为了那个迷失在颠沛岁月里的自己而遗憾。她不想被困死在这无名之地,也不愿再想离开此地后该当何去何从。
她的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我要出去。
沈星遥轻阖双目,任耳边那些山盟海誓,温言软语继续喧嚣,屏息凝神,横剑荡开烟瘴,垫步飞纵而起,以剑为刀,反手一记“断”势直贯树顶。
她受烟瘴所迷,气力将竭,为将丹田所剩无几的内力逼出,每条经脉都使尽了力量,一剑斩落,蓬勃流转的内息喷张而出,震得虎口崩裂,溅出鲜血。
伴随一声巨响,老树上方最粗壮的几根主干倏然断裂,扑簌簌坠下,掉落在她周围,激起一地烟尘。大片阳光照入深林,也照亮了她的身影,环绕在她周围的烟瘴也在阳光的照耀下逐渐散开。
沈星遥筋疲力尽跪倒在地,大口喘着粗气,豆大的汗珠顺着脖根倒流直下颌,一滴滴落下,转瞬没入泥泞的草丛,消失不见。
她的目光穿过半人高的荒草缝隙,隐约看见逐渐淡褪的烟瘴中幻化出一个几近透明的身影,一步步朝她走来,一袭霁色衣衫与雪一般的白烟交映,如梦似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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