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至少说明,我们来对了地方。”朔光卷起那本手记揣入怀中,略一思索,回身走开,绕回堂屋之内,盯着那半扇倒在地上的门板出神。
“当心!”同行的一名少年跟了过来,按下他的手,道,“这些机关暗藏玄机,也不知还会不会再伤人,还是别碰了。”
“可要找到撕毁手记之人――”朔光一面说着,一面蹲下身,一点点挪开门板,“这是唯一的线索。”
然他话音刚落,便听到后院传来一声惊呼。
林间鸦雀惊起,四散飞远――
十日之后,徐州城。
许是那日出门前沈星遥吻过凌无非的缘故,他虽仍不习惯与她亲近,但也开始学会约束自己心里的膈应,认真与她相处起来,偶尔也会问些从前的事。
沈星遥向来不喜欢自吹自擂,遇上如今客气疏远的他,言语间也下意识多了几分谨慎克制,不知是习惯,还是记得不全,回回说起从前的事,都只会提起他的好,或是其他人的帮助,只字不谈自己付出的种种。
说得多了,总会让凌无非心中产生错觉,觉得自己过去是不是中了什么毒,像个傻子似的一头热为她做这做那。
自然,也会不自觉联想到情蛊身上。
他也始终无法做到,完全信任她的话。
这种生疏而又客气的相处,不仅在人前,私下进了屋里也一样。从前他没忘记这些事的时候,夜里歇息,即便未行周公之礼,也喜欢拥着她入眠。
如今至多便是平躺在床榻上与她闲说几句,与她之间多少总会隔着些许距离,再深一层的交会,更是没有了,甚至有时说话说到一半,困了倦了翻个身便进入梦乡。后边她说了什么,想到什么,或是提起什么有意思的事,一概都听不见。
沈星遥起初只是觉得乏味,但渐渐的,心里也有了隔阂。她原是豁达之人,先前几度疏离、冲突,她都只当作是他失忆后短暂的不适应,总觉得境况总有一日会好转。却不曾想到,自己一次次的包容和释怀,换来的却是越发无趣的共处。
这些情绪,日益积攒下来,终于渐渐发酵,生出彷徨与不安。
连她自己都未察觉,不知不觉中,她竟越发喜欢关注他的一举一动。每听他说一句话,做一件事,都忍不住联想他种种举动背后面原因何在。而在她的梦里,他决然离去的背影,也出现得越发频繁,令她总是顶着一身冷汗惊醒,侧身看他安眠于塌的模样,心下幽怨也愈加控制不住。
这日她起得极早,见窗外天还黑着,身旁之人依旧在安眠,便放缓了动作,轻手轻脚翻身下榻。旋即披上衣裳,踱着轻巧的步子走至窗前,推窗看向屋外,只见晦暗的天色好似蒙了一层雾霾,模模糊糊的,什么都看不见。
她的心也是这样模模糊糊,迷离不定。
沈星遥愈觉房中憋闷,前院食肆一开便拖着沉重的步子推门走了出去,刚一掀开门帘,还没来得及跨过门槛,便听见堂内传来一个尖锐的女声:“你上回是怎么同我保证的?不让你喝酒,你便背着我喝个烂醉,是当老娘瞎了不成?这日子你还过不过?若不想过了,趁早写个放妻书许我和离,下半辈子抱着你的酒坛子过吧!”
“哎呀,娘子,消消气……消消气……下回我再不敢了,好不好?”
食肆刚开不久,堂内还没几个客人,一时之间,目光都被这激烈的争执声吸引了过去。
沈星遥也微微偏头,看向站在柜台后方唯唯诺诺的年轻掌柜,与他那位打扮得娇艳明丽的美貌妻子。
“你说不敢就不敢了吗?这样的保证说过多少回了?”老板娘说着这话,一巴掌拍上柜台,发出“啪”的一声响。眼角不由自主地涌出两行泪来,愈发显得楚楚动人。
她一面哭着,一面絮絮叨叨列数出男人大大小小的罪状,那掌柜也连声哄着将她拉到怀里,末了,终于想起大堂里还有客人和伙计,抽出藏在袖子里的手帕擦拭眼泪,一脸幽怨将掌柜推开:“杀千刀!没良心的东西……人家十几岁就跟了你,也不知几时才能学会疼人……”
“现在就疼,现在就疼……”年轻掌柜全然不顾及还有旁人在场,一把将她揽入怀里,像哄小孩似的,柔声哄着。
“夫君……夫君……”老板娘娇声呢喃着将方才拍过柜台的手伸到掌柜的眼前,可怜兮兮道,“人家的手都打疼了……”
沈星遥看了看这自顾自调情的二人,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脑中恍恍惚惚回溯过这些日子以来以来与凌无非相处的时间经历,忽觉眼前场面有些肉麻,打了个哆嗦,转身迈开大步,走到窗边一张空桌旁坐下。
她只顾低着头走,并未留意到凌无非正掀开大堂后的门帘走进来。他对掌柜夫妇在大庭广众下耳鬓厮磨的画面全无兴致,扫视一番大堂,见沈星遥坐在窗边,便自走了过去,在她对面坐下。
沈星遥听见动静,抬眼看清是他,却似被吓住一般,愣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匆忙移开目光。
“怎么了?”凌无非随口问了一声,瞥见跑堂伙计凑了上来,便点了些吃食,完全没在意沈星遥摇头说的那一声“没事”。
沈星遥的情绪再次跌回谷底。
凌无非没有再问,只是扭头看向窗外。
清晨的阳光洒满街道,街对面的点心铺子正支开摊位,大声吆喝起来。
“客官,您的茶点来了。”跑堂伙计端着满满一托盘茶点走了过来。
“多谢。”凌无非起身接过,唇角微扬,笑意和煦如风。
沈星遥瞥见他这一抹笑意,眉心不觉蹙紧。心下不由得想道:他有多久没对她这样笑过了?
第42章 水去云回恨不胜(二)
夫妇俩此行接应朔光等人,未免招惹万刀门耳目,只能隐秘行事,不便骑马行官道,只得尽量往山间小路绕行。
出了徐州城,前方数十里俱是荒野,二人行了一整日路,仍未到达费县,只能暂时露宿荒野。
沈星遥这一路来神思不定,到了夜里仍觉心下躁动不安。她拾柴归来,看见在不远处生火的凌无非被火光勾勒出一圈金色的轮廓,眸光不自觉颤了颤,不知怎的便想起白日在徐州客舍瞧见那老板娘伏在掌柜怀里撒娇的模样来。
她张了张口,试探般唤了一声:“夫君。”
凌无非正专心致志用一根细长的枝条拨弄着火堆里的木柴,显然没听见她的话。
“夫君?”沈星遥抬高嗓音,又唤了一声。
凌无非依旧没有反应。
沈星遥脸色冷了下来:“凌无非!”
凌无非立刻回过头来,一脸疑惑与她对视:“怎么了?”
“没什么。”沈星遥意兴怏然,大步走到火堆旁,随手将怀里的柴火丢到一边,当中几根稍脆的木柴磕在岩石角上,转瞬崩裂,弹起两截半寸余长的碎枝,一根擦着凌无非脸侧划过,另一根则挂在了他衣襟上。
凌无非不动声色掸去衣上的断枝,看了看她,起身往河边捕鱼,约莫过了半柱香的工夫,提着几条活蹦乱跳的鱼儿回转而来,重新坐回火堆旁。
沈星遥木然看着他动作片娴熟地杀鱼,串鱼,烤鱼,一句话也不说。
“你从前也总这样阴晴不定吗?”凌无非忽然开口。
这漫不经心的问话,倏地便刺痛了她的心。
“你什么意思?”沈星遥唇瓣微微颤抖,望向他的一刻,眼里幽怨已然藏不住。
“我不问了。”凌无非别过脸去,专心致志烤鱼。
沈星遥双手掩面,深吸一口气,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让情绪稍稍稳定些许。
她沉默片刻,方开口道:“过去的事,我差不多都已告诉你了。”
“嗯。”
“还是什么都没想起来?”沈星遥忽然盯住他的眸子,眼里蒙了一层湿漉漉的水汽,像泪,又不像是泪。
凌无非并未立刻回答她的话,认真想了一会儿,才道:“既然都知道了,就算是想起来了。比什么都不知道,总要强得多。”
“可我觉得你变了。”
“有吗?”凌无非略一蹙眉,疑惑问道。
“你……”
她仍是没想到该如何开口,又或是根本没想明白,自己心里这与日俱增的不安与愤懑原因何在。
任何一个人的尊严,都不会死允许自己低头索求关怀,何况她有她的骄傲。
沈星遥站起身来,转身走入深林,头也不回。
走出很长一段路,她才回头去看,看着被树荫笼罩的山间小径,陷落在深邃的黑暗里,好似混沌无底的巨口,一张一合,便能将天地吞没。
她停在一截树桩前,坐了下来。
这段日子以来,因为他的忽冷忽热,若即若离,她几乎不受控制,每天都在猜测他的心思,只要一看见他,多说上几句话,便会陷入无端的自我怀疑中。
她实在是想不明白原因。不论是他的冷淡,还是她越发敏感多疑的心思。
沈星遥双手抱头,深深吸了口气,却又忍不住回头看向方才走过来的那条路。
他没有跟来。
从前的他,绝不会如此冷漠……
沈星遥狠狠在自己额前拍了一巴掌,极力压下那些不合时宜的胡思乱想,缓缓站起身来,却见听见一阵OO@@的声音。
还有暗藏在风声里,那被刻意压得极低的呼吸声。
沈星遥不动声色折下一段草茎,手腕微抬,朝着身后一棵茂密的老榆树顶,弹指激射而出,紧随其后,便听得一声闷响,回头一看,只瞧见树下多了一个黑影。
她站起身来,朝那黑影走了过去。
另一头,凌无非坐在河边,久久不见沈星遥归来,终于还是站起了身。
他只觉得沈星遥的走开是与他置气,只是这些对他无关痛痒的小情绪,他并不想过多理会。加之沈星遥的武功他是见识过的,即便遇上麻烦,也能自行解决,无需他插手。
然而眼下,离她走开已有快半个时辰。凌无非仔细想了想,只觉得自己还是应当去看看。于是踩灭火堆,支了木架挂起几条烤好的鱼,循着沈星遥的脚步走入林间,在崎岖的山道里摸索了近一里路,忽然听见她的声音:“你们几个,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紧随其后,便是几声重物落地的闷响。
凌无非蹙起眉头,拨开一人多高的荒草循声走了过去,只瞧见沈星遥站在一片乱草丛中,身旁倒着好几个穿着夜行服的蒙面人,场面分外诡异。
“你把他们都杀了?”凌无非怔怔问道,“至少得留个活口问话吧?”
沈星遥摇头,茫然说道:“他们自己倒下的。”
凌无非愣了愣,低头看了看那几人,便待上前揭开离他最近那人蒙面的方巾看个究竟,然而才抬起腿,便听得几声“噗嗤噗嗤”的声响,借着月光低头一看,竟看见那些倒在地上的人浑身涨起了泡泡,一层层往外留着黑水,与此同时,还散发出一股极其难闻的怪味,熏得人直欲作呕。
“当心。”他立刻拉过沈星遥的胳膊,退出一地尸首的包围圈外。
沈星遥诧异不已,本想上前看个清楚,然而地上的黑水,却朝她脚下蔓延过来,逼得她不得不退,直至数尺开外。
二人就这么眼睁睁看着这些“人”在一层层黑水的腐蚀下消失殆尽,化为乌有。
沈星遥诧异地睁大眼。
“居然真有这样的事……”凌无非难以置信摇了摇头。
沈星遥眉心陡地一沉,正待上前查看,却被他拉住。
“走吧。”凌无非神色凝重,“天太暗了,这里什么都看不清,太危险了。”
沈星遥借着微弱的月光,看着他刻意隔着衣袖,扣在她腕上的手,一句话也不说。
眼看这些暗中跟踪之人无故身死,当场化为脓水,夫妇二人直觉认为,除了这波人外,附近应当还有其他埋伏,然而四下搜寻一番,却一无所获。
林间树影随风晃动,皎月清辉穿过繁密的林叶,被分割成无数细小的碎片,斑斑驳驳。
站在斑驳月光下的两个人,被树荫遮蔽了大半身形,越发显得不真切。
“刚才那些人的死法,你觉得会是巧合吗?”沈星遥问道。
凌无非不自觉锁紧眉头。
朔光一行之所以会去找吕济安的旧居,便是为寻这尸解之毒的来历,而今同样的手法再次出现,实在令人心下难安。
于是二人不再逗留,索性连夜启程赶路,终于在四日之后到达五莲山。
谁知如今的吕济安旧居,竟已成了一片废墟。被人烧焦的竹篱笆圈起来的地界里,只剩下一片残垣断壁,焦黑的灰尘不断被风卷起,飘散空中,冷冷凄凄。
“发生什么事了?”沈星遥大惊失色,疾奔入院搜寻,踏过一地焦土,足跟忽然踩到一处凸起的硬物,俯身扒开一看,却见被埋在焦黑泥土下的,是一把断掉的剑柄。
她拿起剑柄,还未完全将嵌在缝隙里的泥土剥落,凌无非的手便已伸了过来,将剑柄拿了过去。
“他们来过了。”凌无非看清剑柄制式,反手掷下地,起身走向小院更深处倒塌的房屋,道,“得找找看有没有尸首。”
“但愿……”沈星遥不敢再往下想,立刻起身追上他的脚步。
天色忽然阴了下来,乌云盖顶,狂风随之席卷而来。碎瓦裹挟焦黑的灰土,被风掀得不住跳动,噼里啪啦响个不停,仿佛活了过来似的。
“看这情形,恐怕要下雨。”凌无非与沈星遥所立之处,隔了近一丈的距离,话声出口,便被风声淹得七七八八,根本听不清楚。
“你说什*么?”沈星遥高声问道。
“我是说……”凌无非想了想,索性朝她走了过去,还未站定,便觉鼻尖传来一丝湿凉的触感,伸手摸了一把,才发现是雨。
无数的雨点从乌云间飘坠下来,越下越密。
“继续找吧,”沈星遥突然间只觉得,与他站得如此之近,反而有些不习惯,当即背过身去,道,“这荒山野岭的,也无处可避,还不如早点找到线索,接应他们回去。”
凌无非默默点了点头,回身继续在废墟中翻找起来。
暴雨如注,冲散了废墟表面覆盖的尘埃,也将地上的焦土压得更为紧实,翻找起来越发不易。夫妇俩花费了大半日的工夫在这残破的小院里搜寻,浑身被雨淋透,沾满污泥,活像刚从矿山坑洞里爬出来似的,别提有多狼狈。
沈星遥蹲在一面矮墙下,拿着一把断剑当作铲子,拨弄着地里的淤泥,挖开藤球大小的坑洞里,泥土和雨水混杂成浑浊的泥流,根本看不清当中情形。
她微微向前倾身,用背后挡去大半雨水,忽觉断剑末端触及一件硬物,由于什么也看不见,只能扔了手里的家伙,徒手挖掘,不一会儿便摸索出一件长长的物事,用雨水冲开污泥,仔细一看,却见是支中空的竹筒,周围还镶嵌着几排齿轮。
这是什么?沈星遥心下好奇,搭在一端齿轮上的拇指却已“啪嗒”一声按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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