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就是她。”纪芳说:“据说她行刺珍妃,嘴里还喊着要报仇。”
程慕宁问:“珍妃如何?”
纪芳答说:“那刀子扎了腰窝,索性有宫女拦着,扎得不深,只是珍妃娘娘醒来得知自己有孕又小产,这一下有些受不了,昏死过去了。”
程慕宁唇瓣微动,半响说:“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欸。”纪芳这才退了下去。
裴邵从屏风一头绕出来,见程慕宁攥着拇指骨节反复摩挲,说:“在想什么?”
程慕宁沉吟,“许嬿这个孩子来得真是时候,可惜没有福分,不过这倒是提醒了我一件事,许嬿独得恩宠这么多年,怎么今日才怀上龙嗣?要说是她身子不好,可程峥的后宫那么多人,三年多的时间,除了灵嫔,竟也没有别人怀上过孩子。”
这本是早该想到的事,可程慕宁回京后便把目光都放在前朝,反而忽略了后宫。
现在细想来,难道他们程家,是什么断子绝孙的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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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程慕宁忽然看向裴邵,见他面上从容,迟疑地问:“你是不是知道什么?是有人在宫里动手脚?”
裴邵“嗯”了声,慢悠悠地倒了杯茶。
程慕宁目光笔直地望着他,裴邵将要入口的茶水停在半空中。他喉间逸出声近乎自嘲的笑,起身绕到博古架边,从架子上取了个小匣子递给她,程慕宁打开一看,里头赫然躺着枚珠子,看材质,是上好的沉香木珠。
她挑眉说:“圣上腕上的珠串?”
那串珠在程峥白皙的腕上甚是扎眼,裴邵一提她就想起来,“听说是当年遇刺之后吓坏了,特请大师在佛前开光辟邪的。”
“辟邪,算是吧。”裴邵扯了下唇,说:“那珠串是用掺了避子香的沉香木特质的,沉香木的味道那么重,掩盖的就是其中避子香的味道。他这么日日夜夜地戴着,即便是许嬿后来独得圣宠,也不可能会有孩子。”
程慕宁怔了怔,“那珠串是……”
“是他自己的意思。”裴邵说:“他遇刺后大病了一场,打那之后每日惶惶不安,就怕有人要害他。”
程慕宁默了默。
她刚才怀疑过皇后,怀疑过御前宫人,甚至怀疑过裴邵或是他手底下的人,毕竟有了皇嗣,朝局就会发生改变。
可她独独漏掉了程峥。
是了,最不想皇嗣出生的人应该是程峥才对。
只要没有皇嗣,就不会有立储的问题。没有储君,无论是裴邵还是许敬卿,亦或是像张吉冯誉这等中立之臣,都只会拥护他一个,无论他们看不看得上他,都会拼命护住他。
可一旦有人诞下皇嗣,若还是个皇子,那他这个傀儡皇帝就没有了用处。
程慕宁偏了偏头,“所以……灵嫔的孩子?”
裴邵不可置否地颔首道:“圣上兴许是犹豫了许久,药下得太晚了,六个月大,险些要了灵嫔的命。”
程慕宁怔住了,“宫里传言灵嫔这胎是许嬿……”
“她运气不好,药效发作的时候撞了上去。”
怪不得,谋害皇嗣那么大的事,程峥并没有往下深究,她原本以为是许嬿得宠,又有许家托底的缘故,现在看来是程峥心里清楚此事与许嬿无关。
乍然得知这些内情,程慕宁心下有些复杂,她沉默地转着手里的茶盏。
程峥登基后性情逐渐变得多疑冷情,身边的忠臣良将没少被猜忌,手足也可以抛弃,杀掉一个没有成型的孩子,似乎也算不上什么天大的事。
“那这次许嬿小产,也是他做的?”问罢,程慕宁忽然反应过来,说:“他那珠串不是避子的么,许嬿怎么有孕的?”
裴邵沉吟一笑,却没有答话。
程慕宁的好奇心被吊了起来,正是百爪挠心的时候,她揪住裴邵的衣袖,“不要卖关子,快点说。”
这时有人叩响槅门,是周泯的声音,“公主,药熬好了。”
程慕宁只好先松了手,“进来吧。”
周泯这才推门进来,搁了药就要退下去。
“周泯。”程慕宁忽地叫住他。
周泯顿步,回头道:“公主吩咐。”
程慕宁视线从他眼下的那点泛红瞥过,说:“我听说赵萍的状况不大好,你替我去看一看,案子还没有结清,犯人死了可不好。”
周泯怔了怔,五大三粗的人眼眶竟然倏地红了,只是下一刻又踌躇地望向裴邵,“主子,我……”
裴邵端起那药盏说:“是让你办差事的,𝒸𝓎不想去就换个人。”
“不,不用。”周泯忙说,“这就去。”
说罢他感激地朝程慕宁躬了躬身,带上门退了下去。
裴邵侧目过去,说:“论收买人心,还是公主更高明。”
程慕宁一笑,也看向他说:“我就不能是真心的?”
裴邵挑着唇没有说话,把手里的药盏递给她。
这动作无比娴熟。
程慕宁微微一顿,心领神会地接过药盏,把汤药轻轻吹出一片涟漪,捏着勺子搅拌的动作却很慢,有意拖延似的说:“刚才话还没说完。”
裴邵却盯着她手里的药,“嗯,先喝药。”
程慕宁唇角微僵,皱着眉头盯着药碗,深吸一口气,下一瞬却是自己仰头含了一大口,然后撑桌跪起身,靠近了矮几另一头动也不动的裴邵。
唇齿相依间都是苦涩的味道,待裴邵把药都咽下去后程慕宁便要撤开,这人却摁住她的后颈没有让走,要她把所有药味都渡干净。舌尖反复被舔舐,苦涩的味道停留得愈发久,分开时程慕宁被那余味冲得整张脸都皱起来。
没有了平日气定神闲的姿态,蹙起的眉头里添了几分少女的娇憨,“裴邵。”
裴邵却是笑了。
偏偏这人笑起来很好看,程慕宁那点郁气想被人掐了火苗一样,当即就只剩两缕青烟了。
她摁着桌角平复气息。
裴邵在这时敛起了笑意,勾起的唇角变成了洞若观火的淡然,说:“你可能得进宫一趟,皇后许久不出凤栖宫了吧。公主,该去探病了。”
……
太医院日夜都没个清闲,一条门槛不知道绊倒了多少人,就连平日里最擅长偷懒的孟佐蓝都忙得沁出了汗,两眼直溜溜盯着秤砣杆上的刻字,再把药往垫纸上一倒,旁边的小童十指飞快地分好药。
这时门外迈进来个着着石青色袍子的卷须太医,喘着气说:“珍妃的药配好没有?圣上的安神药可有人去煎了?裴府回来的太医在哪里,今日怎么没有见到殿帅的病案?圣上问起来,是谁去说?”
看袍服上的补子就知道他官大一级,是太医院的院正吴有宜,一把年纪正是要退下的时候,底下太医难免勤恳,即便这样忙碌也还要分出神来答他的话:
“珍妃的药差一味玉露丸,太医院没有,正让人去内侍省取了,圣上那边郑公公盯着人煎药呢。裴府的三个太医刚回宫就被珍妃宫里半道截去,这会儿估摸还在琼瑶宫呢。吴太医您也瞧见了,不是偷懒,人手真的不够。”
吴有宜擦着汗,叹气说:“知道了,皇后那里还病着,得派两个人去把平安脉。”
那个太医又说:“皇后那里向来是廖太医把脉,不要别人,连煎药都不让旁的人上手。吴太医,廖太医这是要高升了吧?”
吴有宜道:“我们只管给主子看病配药,其余事不该问的别问。宫里当差嘴要稳,升不升的不要紧,要紧的是自己的脑袋。”
话音落地,不及那太医悻悻应是,就见门外迈出个纤细的人影,绣鞋和声音一并落地,说:“怎么了,谁又要掉脑袋了?”
众人神色一惊,手里不管抓着什么都匆匆放下了,拱手行礼道:“公主。”
唯有吴有宜把头稍抬了些起来,惊惶地说:“公主怎么来了,可是殿帅?”
“不是,吴太医莫慌。”程慕宁笑笑,说:“本宫几日不在宫里,听闻珍妃出了这样大的事,便想亲自过来问一问。”
吴有宜松了口气,“是这样,珍妃娘娘她——”
“不着急。”程慕宁打断他,说:“本宫胃疾隐隐发作,顺带叫孟太医给我瞧一瞧。”
角落的孟佐蓝心下一个咯噔,暗道不好,公主这胃疾一犯准没好事。
果然,三人进到后堂供人休憩的隔间,便有两名禁军牢牢看守在外。吴有宜余光一瞥,心下也反应过来,他瞥了眼孟佐蓝,轻轻叹了声气。
入了公主的眼,比入皇后的眼更有前途。
然而孟佐蓝此刻还不明白吴有宜这一眼的意思,只谨慎地坐在墩子上给公主把脉。
在他把脉的间隙,吴有宜已经将许嬿的情况一五一十与程慕宁说尽。程慕宁偏过头说:“珍妃没有大碍,本宫就放心了,不过我这里新得一件物什,想起太医看看。”
说罢,银竹便将那盛放珠子的匣子递上去。
吴有宜迟疑接过,打开一瞧,他屏住了呼吸,却好像也并不是很意外,只将那匣子阖上,“公主……”
程慕宁坐在那里没有动,看着孟佐蓝给她把脉的手,说:“太医是伺候过先帝的,本宫与圣上是双生子,打小身子就不算十分康健,我还好,圣上却总不大好,幼时不是风寒就是咳嗽,吴太医医术精湛得父皇爱重,因此圣上病中也每每都是吴太医诊脉照料,整个太医院,他最信任你,想必有什么要做的,也只会吩咐你。”
吴有宜沉默了,颤巍巍地跪下说:“臣愧对先帝,没有照顾好圣上,也没有照顾好公主。”
“我不是来追究太医的过失。”程慕宁说:“我且问你,你这用避子香制成的珠串,可会伤人根本?”
搭在她腕上的三根手指猛地一颤,程慕宁斜眼看过去,孟佐蓝脸色已经白了。
吴有宜的声音缓缓响起:“臣绝不敢做出伤害龙体之事,那避子香对男子并无害处,只是,只是行房事时令女子不宜有孕,即便侥幸有了,也极易滑胎。”
程慕宁道:“因为觉得早晚要滑胎,所以即便诊出喜脉也隐而不报?”
吴有宜静了片刻,摇了摇头,说:“微臣事先并不知珍妃有孕。”
程慕宁道:“那皇后呢?”
吴有宜动了动唇,露出为难的神色。
“皇后在太医院有她自己的人。”程慕宁唇角微翘,温和地说:“但你要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就不会坐在这个位置十余年了,吴太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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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公主说话轻声细语,可吴有宜莫名心颤。
他保持着拱手的姿势沉默须臾,叹了声气才说:“微臣年六十有余,本该是告老还乡的时候,三个月前已递交了辞呈,可逢朝中事多,圣上日夜操劳,一时耽搁了下来……”
“我明白。”程慕宁说:“待这两桩案子办完,宫里安定了,吴太医的辞呈我会请圣上批下。”
吴有宜躬了躬身,“那就有劳公主了。”
这就是可以开诚布公说话的意思了。程慕宁说:“举手之劳,吴太医不必拘礼,坐下说话吧。孟太医,扶吴太医起身。”
适才两人简单的几句谈话已经让孟佐蓝心里七上八下,他怔了好一会儿才把吴有宜扶起来,深知接下去的话不该再听了,于是拱了拱手说:“那个,既然公主与吴太医有话要说,下官便先退——”
吴有宜却说:“汝贤,再给公主搭个脉吧。”
孟佐蓝闻言顿住,望了吴有宜一眼,吴有宜却看着公主。
公主没有说话,可她伸出来搭脉的手却始终没有收回去,孟佐蓝唇瓣微动,只好惶惶落座。
只是对比公主平稳的脉象,他的脉好像更紊乱。
究竟为什么,他要在这里?
此时吴有宜缓了声气,徐徐说:“圣上腕上的珠串原本是微臣亲手制成,除了避子,还有安神静心的功效,因此那珠子里藏有多种草药,虽说叫沉香木的味道掩住了,但是真是假,微臣还是能辨出个究竟的。半年多前微臣给圣上请脉便隐隐察觉不对,只是……只是那时微臣每每请脉,都有皇后在侧。”
程慕宁眉梢微挑,半年多前……
正是她刚回京的时候,那时程峥称病不出,的确是皇后日夜侍疾,也就是那时候起两人的关系才逐渐热络起来。
原来这就是皇后那时侍疾的目的,她要博的根本不是程峥的宠爱,而是这后宫之中唯一的皇嗣。
程慕宁道:“皇后的身孕几个月了?”
孟佐蓝的呼吸都屏住了,他不想听,但脑子却不由自主地捋起了脉络。
吴有宜摇头,道:“具体情况微臣的确不知,太医院的廖昂是皇后一手提上来的,皇后只信他,每每请脉也只要他去。廖昂办事很谨慎,开方抓药煎药都只经他一人手,留的病案也只写皇后风寒头疼,那多半是假的,微臣留心过那药渣,大抵是给有孕三四个月的妇人保胎用的。其中还有几味重药,皇后的身子,恐怕也不算很好。”
程慕宁蹙了下眉,露出思忖的神情。
怪不得中秋前皇后便称病不出,恐怕是怕露出破绽,夜宴当晚她也寡言少语,几乎没有露过头,之后遭逢遇刺她更是受到惊吓直接昏了过去,一连病到了现在,程峥那个胆小的性子尚且没吓成这样,想来是动了胎气的缘故,偏偏她又不能大张旗鼓地宣扬,只好在自己的寝宫里养胎。
也幸好这阵子朝中事多,要不是许嬿忽然小产,恐怕都没人把注意力放在后宫。
但如此一来,她自己也瞒不了多久。
程慕宁看向吴有宜,说:“你早得知圣上的珠串被调包,又得知了皇后有孕,后来为何不报给圣上?”
吴有宜起身,又要跪,程慕宁拦住他,“吴太医,本宫不是在问罪于你。”
吴有宜却没有坐,他嗓音里透着疲惫,道:“瞒而不报的确有欺君之嫌,只是臣一把年纪,原不愿在致仕前再沾惹内宫是非,还望公主……不要怪罪。”
是了,要不是辞呈没被批下来,吴有宜这会儿已经不在宫里了,是非对错又与他有什么干系,程峥想追究也追究不到他头上。
只是,吴有宜可以出宫一走了之,皇后却不行,待程峥反应过来,他二人那点夫妻情分,就都要成仇怨了。
不过皇后也很聪明,她知道这件事程峥没法在明面上计较,只能是哑巴吃黄连,她或许根本就不在意那点情分。
皇嗣才是最重要的。
只是许嬿有孕并不在她的计划里,更何况是在这个许家将要倒台的时候,她必然不可能让许嬿凭着这个孩子逃过一劫。
程慕宁早就知道,在宫里这么多年,前朝后宫乱象丛生,任谁也不可能毫无心计地走到今天。
或许即便许嬿没有身孕,今日也逃不过灵嫔这一刀,这次她命大没死,来日就很难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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