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朝那太监淡下笑,拿着腔调说:“还不快麻利收拾了滚出去,搁主子跟前碍眼。”
“是、是!”那小太监磕了两个响头,当即退了下去。
程峥望向纪芳,眉头蹙了下说:“朕不是让你在裴府帮着阿姐看顾裴邵,你怎么自己回来了?裴邵又出什么事了?”
纪芳道:“圣上且宽心,殿帅好着呢,这不是殿帅醒了嘛,公主差奴才来给圣上报个喜。”
“太医早就来报过。”程峥松了口气,揉了揉眉心说:“总算是有一件高兴事。”
他又问:“这些日子,裴府可有什么异动?”
纪芳见他头疼,驾轻就熟地就绕到他身后摁起太阳穴,说:“没见异动,就是陆小公子隔三差五地来借太医,就刚才,奴才离开裴府时正撞见陆公子呢。”
程峥忙得昏头,反应了片刻,道:“陆戎玉?他好端端借太医做什么?”
“陆公子是来给陆姑娘请大夫的。”纪芳道:“中秋宴上陆姑娘不是救驾受了伤么,后来宫里大事小事都赶在一块了,太医更是个个不得空,陆公子也没办法,只能想着法在裴府借太医。”
程峥愣住了,当即拧眉说:“还有这事,陆楹是为救朕受的伤,怎么没人报给朕?传出去成什么样子。”
“圣上宽心,公主也是才知道,今日已经命太医去瞧过了,都是些皮外伤,不打紧。”
程峥这才静下来,“当日事发突然,朕该赏她的。”
说及此,程峥便想到了陆楹上的那封折子,后来因为许敬卿的劝阻他犹豫不决,事情便耽搁下来了。倒不是许敬卿的话有多占理,只是当日因为工部的事程峥正对他心怀愧疚,事事都不好与他对着来,加上鹭州这事又不是什么急事,以免与许敬卿再生嫌隙,自然是能拖就拖,但眼下许家倒台,程峥倒是生出了另外一个想法。
如今没有了许敬卿,待裴邵休养过后重掌殿前司,必定独占风头,程峥正是要寻找新助力来平衡局势的时候。同样出身自武将世家,又是相同的境遇,他能扶持一个裴邵,未必不能再扶持一个陆戎玉。
这样想着,程峥顿时来了精神。
夜半,殿内的烛火终于熄下。
纪芳放下幔帐,蹑手蹑脚地推门出去,猛一见郑昌站在廊下,吓了一跳说:“干、干爹怎么还没歇下?”
郑昌望了眼里面,道:“公主让你来的?”
纪芳张张嘴,犹豫了会儿,还是点下头。
郑昌道:“公主叫你怎么说?”
“公主只让儿子提一提陆姑娘和陆公子,其余不必多言,由圣上自己去想。”纪芳小心地说:“干爹,儿子说话注意着分寸,这……不算逾矩吧?”
郑昌低低笑了,但那笑并不表达情绪,只让面上的纹路显得更深,“不是你逾矩,是公主太了解圣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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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三日后,裴邵复职上朝。深秋雾重,这个天还不亮的时辰,大街上陆续驶过的车轿里坐着大多是赶着早朝的官员,往来碰撞中发出躁动的声响,唯有西大街北至城门的一条街被官兵设了路障,官兵列队,冷寂肃穆,判了流刑的犯人今日从这条路押送。
许沥和许敬卿被关押在同一辆囚车上,两人之间只隔着竖栏。连日的审讯让许沥看起来憔悴不堪,他浑身脏乱,身上还带着伤,稍稍一动就疼得龇牙咧嘴。反观许敬卿,大抵是奉了上谕的缘故,刑讯的人并未对他动用重刑,除了眼下的乌青显露疲态,其余倒是干干净净,此时盘腿闭眼,即便到了这个时候,他也还是一副静气凝神的样子。
但这种沉着相较以往,又显出了一丝灰败的落寞。
许沥似是不相信圣上真就这样弃许家于不顾,他齿缝中泄出因恐惧而颤抖的哭腔,使劲地想从许敬卿脸上看出点什么,“爹……”
倏地,囚车猛一停下。
许沥的颤音拐了个声调,抬头就见不远处的城门下停放着一辆马车,一旁站着个提灯的侍女,有点眼熟,但雾蒙蒙的看不清脸,她侧首与车上的人说了几句什么,紧接着马车便缓缓驱近,挨着许敬卿那边停下了。一只素手揭开车帘,许沥下意识屏气,悬着的心却随着车帘里露出的面容彻底死了。
“听说舅父想见我?”程慕宁的声音在湿冷的清晨里显得格外清透。
许敬卿终于睁开眼,小幅度地转动了脖颈。
这不是舅甥两人第一次对视,许敬卿每一次看向程慕宁的目光都带着审视,像是在透过她看向另一个人。
程慕宁也不催促,由着他打量。
许沥想开口求饶,却被两人之间诡谲的沉默给摄住了,只好讪讪咽了下唾沫。
好半响,许敬卿终于开口,嗓音有些许粗粝感,“你和你母后,身体里都留着许家的血,可你们却始终不明白,许家本可以成为你们的靠山。”
“是舅父不明白。”程慕宁垂目笑了一下,眼尾挑起一抹锋利的颜色,口吻却依旧平静,“君就是君,臣就是臣,朝廷才是许家的山。”
但那平静中透着一抹生冷。
“七年前先帝兵败回京,要再次集结兵马夺回瀛都,你枉顾圣意,率诸臣封驳阻拦,在他重病缠身时更是结党营私,几番逼夺政权,由他咳血而不顾,我且不与你论这是否有弑君之嫌,要说当时朝廷兵力衰竭不宜反攻,可三年前新帝登基已有一年,正是百废具兴,一举雪耻的时候,你却怂恿圣上利用永昭和亲来平息战事,但即便签订了和亲契约,此后三年乌蒙仍旧屡屡冒犯,试探朝廷的底线,你几次派兵讲和,却从未把此事了断,你与边境究竟做的什么交易,无需我再多言吧。”
许敬卿沉甸甸地盯着程慕宁,“新帝登基不过一年,局势初见稳固之象,彼时发动战争,公主可有考虑过圣上?我许敬卿的确不是什么光明磊落之人,可这三年,是我,真金白银供着圣上。我之所为,都是为了天子能永远安坐庙堂,得万民供养,而你口口声声说朝廷,却一回京就搅得朝廷四方不宁,偏是南边战事刚刚收尾的时候,公主有没有想过,此时若有外患,朝廷将国步维艰!”
程慕宁眉间稍动,久久地与许敬卿对视,才说:“近日,并未收到边境的军情。”
许敬卿道:“我自有我的消息渠道,公主信与不信都请千万当心,行刺案的那几个刺客来得蹊跷,可见宫里早已有了渗透。”
说到这个,程慕宁沉吟,“你有眉目?”
许敬卿一扯唇角,“我也得有那个查证的时间。”
程慕宁低眉思忖片刻,“有劳提醒,我自会着人去查。凉州山高水远,舅父,好自为之吧。”
许敬卿已然摆正坐姿,重新闭上了眼。
这个位置的人,似乎都有处变不惊的本事。
挟势弄权本身就是一场豪赌,身在权力中心的人,大概早就在每一个不能安睡的夜里,把一百多种死法全在脑子里梦了个遍,才有死到临头从容不迫的气度。
车帘也放下了,囚车缓慢前行。银竹收回目光,隔着车帘望了眼里面的人。
天光渐渐亮了,马车驶向街市时人群熙攘。因为裴邵病愈复职,裴邺不日又要抵京的缘故,程慕宁没有再回裴府,这条街是通向公主府的方向。
红锦等人昨夜就接到了消息,特将主院重新拾掇了一遍,天不亮就等在二门外,就连杜蔺宜都起了个大早,特用沾了水的梳子梳理过鬓角,然而一行人左等右等,公主的马车却在半道上被人截胡了。
那拦住马车的人是陆楹的亲卫,程慕宁顺着他的视线看向茶馆二楼,果然见陆楹抱手站在窗边,那张脸冷得能萃出冰来,一副等着找她算账的样子。
这是特意在这里堵她呢。
银竹莫名有些怵,悄声提醒已经下车的公主,“昨日午时宫中就下了旨意,圣上给陆公子在侍卫司找了个掌名籍的闲差,今日一早就要他进宫任职。”
程慕宁扬眉,“昨日午时的旨意,怎么现在才找上来。”
上台阶了,银竹仔细着程慕宁的脚下,说:“昨夜就来过,殿帅把人拦在门外了。”
程慕宁一笑,却在临进茶馆时顿住了脚。
门外拴着的这匹马俨然是程慕宁从裴邵那里哄来送给陆楹的那匹,只是这边上还有另一匹通体棕红的宝马,马蹄上钉着马蹄铁,看起来像是常年在战地奔走的战马
程慕宁飞快暼了眼,由那亲卫引路进到二楼的雅间。
一张临窗的茶案,陆楹没有坐,却也没有行礼,她冷恹恹地杵在窗前,直到程慕宁走近,才把手里的圣旨一把拍在桌上,“公主不打算给我个解释吗?”
“解释什么?”
程慕宁暼了那圣旨一眼,甚至没有拿起来看,陆楹就知道这事她定提前知晓,怒意更盛,斥声道:“当日公主与我说的可不是这样,现在这算什么?”
程慕宁提壶倒了盏茶,放在鼻下闻了闻,却没有喝,“当日本宫与你说会替你劝服圣上,圣旨里,圣上没有答应你的请求?”
“可他扣下了我的弟弟!”陆楹道:“圣上是想效仿先帝,扣下质子以拿捏鹭州吗?”
“陆姑娘说话要谨慎。”程慕宁道:“敌国派来的人质才叫质子,无论是朔东之于先帝,还是鹭州之于今上,难道不都是大周的国土吗,何来拿捏之说?再者说,陆公子留在京城历练,既全了陆指挥盼子成龙的心思,也解了陆姑娘的后顾之忧,我不知道陆姑娘眼下有什么不满意?”
“你——”
陆楹被戳中了心思,窘迫地往屏风后一瞟,拉开椅子坐下说:“京中风云诡谲,我这些日子看戏也看够了,公主见过家弟,他就是个傻子,刀尖舔血的游戏他玩不了,还请公主高抬贵手。”
“我抬了手,”程慕宁敛了笑意,认真望向陆楹,“鹭州守备军的诸位将帅会向你抬手吗?你不把鹭州的军务拿到手,你我的交易要怎么两清?想从我这里空手套白狼,陆姑娘,你暂时还没有这个本事。”
陆楹不说话,冷冷与程慕宁对视,“你就不怕我把事情捅给圣上?”
程慕宁莞尔一笑,“什么事?”
“当然是——”陆楹卡壳,说什么,说她与公主结党营私,密谋合作吗?
思及此,陆楹倏地扯了扯唇,恍然发觉,早在她主动找上长公主的那个夜里她就已经陷入了公主的圈套,其实一开始,程慕宁就打定了主意留下陆戎玉以牵制陆家。
她知道,陆楹除了一时被算计的恼怒,什么都做不了。
“如果我是你,”程慕宁温声说:“现在应该立即拿着这则圣旨去找户部和兵部,该要钱要钱,该要人要人。陆姑娘没有亲自与六部打过交道吧?圣旨对他们不管用,这过程还有的磨,不过我倒是可以给你支个招。”
陆楹顿了顿。
程慕宁给她倒茶,说:“户部的张尚书素爱收藏名家墨宝,我府上有一套黄庭经真迹,他求了许久,你拿这个找他,兴许能与他谈上一谈。至于兵部的冯誉不是个好相处的人,但张吉与他还有点交情,你让张吉说道说道,各中章程便疏通了。”
“果真如此?”陆楹常年在地方军营,还真不知道朝廷办个事这么多弯弯绕绕,她忙说:“那公主快去取吧,趁着一会儿下朝,我上宫门口堵人去。”
程慕宁施施然起身,“那告辞了,找到之后,我让人送到府上去。”
陆楹颔首,一时忘了生气,目送着人离开。
待转过身来时,就见一个身形伟岸的男人从屏风后转了出来,略带嫌弃、要笑不笑地望着她。陆楹猛地一下反应过来,一掌拍在茶桌上,憋闷道:“你看到了吗,就是这样!我都被她绕进去了!”
裴邺唇角止不住上扬,坐下来给自己斟茶,“看到了,打一巴掌给一甜枣,你们还把枣吃了。”
说罢,他也不知道在调侃谁,“甜吧?”
第75章
公主府的藏书阁里充箱盈架,文山书海数不胜数,好在归置得当,负责打理书阁的侍女很快就从中找到那本黄庭经真迹,递给了银竹。
银竹接过来,顾不上翻看,对着书架前的人惊讶道:“公主是说裴世子进京了?可是按脚程,应当还有两三日才到……况且殿帅得知消息,应该会提前通知公主。”
“陆楹手头拮据,要找我兴师问罪也不会舍得花钱去茶馆,不是她的性子。”程慕宁低头翻着一卷图册,半边肩头侧抵在架子边,闲闲地说:“不过兴许是我想岔了也说不准,先让人把东西送到陆楹住处,这个也一并给她。”
这图册瞧着破旧,却是一卷连翰林院书阁都没有收录的武经图鉴,和这本黄庭经真迹一样,都是价值不菲之物。公主府的人将这两样东西交至陆楹手里时,陆楹不免愣了愣,她是个武人,任那什么真迹再名贵,在她心里也掀不起半点波澜,但这本武经图鉴就不一样了,陆楹两眼当即就发光了,随之而来的是不舍,“这个也给张尚书?”
一个拨算盘珠子的,看得懂这书么?
那递话的侍卫道:“公主说,陆姑娘这里或许有远道而来的客人,这是她的一些心意,全当是地主之谊,还请笑纳。”
陆楹反应了片刻,待那侍卫离去,她立即转身说:“欸,她怎么知道——”
不等她把话说完,身后已经伸过来一只手,直接将图册从陆楹手里抽走。
裴邺看着封皮上的大字眯了下眼。
这武经图鉴他私下里找了好几年,这么凑巧?
陆楹还在问:“她怎么知道你进京了?我方才可没有提起你半个字。”
裴邺唇角微微挑起,眉目却是低敛的,他齿间逸出一声笑,但表情透着古怪,一副又满意,又不满意的样子,低声说:“怪聪明的。”
陆楹抱手,寻思道:“这算什么,挑衅,炫耀,还是贿赂?”
“谁知道。”裴邺把那卷书放在手里掂了掂,玩笑地与其她说:“说不准人家下聘呢。”
他说着望了望天色,正形道:“差不多了,进宫吧。”
边地将帅入京首要面见君上,裴邺这趟日夜兼程,比预计早到了三四日,又是在夜里入的京,属实打了个众人一个措手不及。此刻早朝未散,宫里报信的禁卫也不能贸然进到大殿,只好领着人候在金銮殿外,悄然同御前的内侍报了个信。
很快,里面就传来了散朝的暄声。
内侍推开殿门,朝臣鱼贯而出,在看到台阶上立着的人影时无不一愣。
裴邺进京的次数不多,也是当年朔东那场败仗后,裴公腿上旧疾发作,才逐渐由他代父述职,迄今为止其实也不过三四回,众人第一眼很难立马反应过来,只是得益于这样高挑威压的身形,第二眼第三眼便也都认出他来了。
最先上前的是冯誉,早知裴邺这几日要进京,并不十分意外,只道:“世子进京了,今年秋日比往年都冷,不知裴公旧疾如何?”
冯誉掌兵部近十年,边地大小战事都经由兵部递呈御案,可以说冯誉是最了解朔东的人。外人看裴氏这几年风光,但冯誉知道这战是越来越难打了,他对裴公向来心存敬畏,对裴邺这个逐渐接过家族重担的后生,也是高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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